第六十八章 衣服
闪闪站在黑暗里，望着台上光线聚集之地，那种从始至终萦绕在她心里的“局外人”感忽然消失，她和这场晚会，和台上的节目，和聚光灯下的那个小小世界有了联系。
一种陌生的激动让她的身体忍不住微微战栗，她下意识抓住身边刘娅楠的手，眼里满是光。
江一翎站在台上的边缘，手里拿着夏巧巧粗略写成的念白，以一种更优雅地措辞，将每件衣服上的小典故娓娓道来。节目结束，江一翎匆匆下台，只来得及喝一口水，便随着“难忘今宵”的音乐与刘娅楠一同再次踏上舞台。
闪闪满心的激动一直持续到音乐响起，小礼堂里灯光随掌声亮起，师生们纷纷排队离开，原本坐在前排的学校领导也正说笑着起身，看样子并没有因为最后的那一点小插曲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等江一翎下了台，闪闪忐忑地凑上去，巴巴着眼递过他的水杯：“会不会有事啊？”
江一翎好笑地看一眼闪闪：“现在才想起来担心我？”
闪闪刚准备说点什么，身后一群动漫社的同学也跟着凑了上来。他们还没换下衣服，脸上的妆容也夸张得有点好笑，但激动的表情却如出一辙。危机过去，夏巧巧再次缩回她的蜗牛壳中，胆怯着站在一边，有心想向江一翎道谢，却又实在不敢上前的样子。
“同学，今天实在是太谢谢你了！”动漫社此刻的发言人，是全场唯一没能上台的周萌，她站在江一翎面前，目光灼灼：“节后我们动漫社的一起请你吃饭吧！你喜不喜欢吃巴西烤肉？”
多功能教室内人声鼎沸，同学们纷纷收拾自己的东西，带着别样的轻松，三两成群离开这里。江一翎将水杯塞给闪闪，侧头凑到她耳边低声耳语：“帮我收一下东西，我去洗脸，一会一起走。”
他说完这话，再抬头看向周萌：“要请就请李灿吧，她帮你们最多。对了，她喜欢吃鱼。”说罢，他转身往门外去。刘娅楠匆忙掏出一小瓶什么东西，紧着两步追了上去：“江一翎你等等我！脸上的妆要用这个卸妆水洗才洗的掉的……”
说话间，多功能教室里的人已经少了大半，动漫社的几个同学围在闪闪身边，气氛倒是轻松了许多。
穿帝王装的男生已经把平天冠和假发摘了下来，短硬的发茬从发网间呲出来，他半坐在桌子上点头：“确实，帮忙最多的就是你了，多谢！”有人跟着笑起来，夏巧巧赶紧出声介绍道：“她叫李灿，是高一六班的。她是蓝悦的好朋友，做衣服超级厉害的，你们在蓝悦的博客里看到的她的娃娃们的小裙子，还有几件蓝悦穿的常服，都是她做的！”
闪闪倒是知道蓝悦有个博客，却没想到她的博客在小圈子里那样有名。夏巧巧一提，动漫社里的同学各个眼里放光：“啊！你就是蓝大神经常提起的那个‘神秘友人’吗？你是不是帮她做过一身黄色的小裙子！”
“你们说的是养娃大户蓝高兴吗？她原来是咱们动漫社的人？”
“你不知道吗？咱们社团里的公共财产里，有一大半都是她留下来的呢。”
“李灿同学，咱们也算是患难之交，一定要一起吃个饭的！”
“这么厉害的大手子，愿意来咱们动漫社嘛？！”
周围同学七嘴八舌，闪闪也不知道该回哪一个，夏巧巧也高兴得很，赶紧开口：“我之前就邀请过她的，可是她大概学习比较忙吧。”
闪闪看了眼夏巧巧身上的衣服，那原本是一套浅黄色的仙裙，为了贴合古装的板式，她生生撕掉了这条裙子最外面的那层亮闪闪的罩纱。
蓝悦那样家里有矿的暴发户二代，都对自己的COS服万分珍惜……动漫社这次为了能上台，每个人的衣服都被她给糟蹋得够呛。
“话说……”她情不自禁拈起夏巧巧的袖子，正反看着，心里画出这件裙子的打版图：“你们的衣服都成这样了，我给你们改回来吧？”
挑面料，与裁缝沟通，一次一次的改版改细节……每一件COS服都承载着主人巨大的心血，造价也并非普通服装可以比拟。连闪闪这个局外人看着这些衣服如今狼狈糟糕的模样都有些心疼，更何况他们呢。
“可以吗？会不会太麻烦你！”
闪闪摇头：“被我改成这样，也太暴殄天物了。我看不得好好的衣服这么惨，你们只要把相应的布料和辅料都再买一些就行，其他的交给我。”
动漫社的同学们简直激动到沸腾，他们围着闪闪，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闪着佛光，普度众生的菩萨。
同学们三三两两上楼换衣服，闪闪留在音响室替江一翎和刘娅楠收拾东西。周萌还没走，等人少些了，她凑上来小声问闪闪：“那个，同学。”闪闪抬头看她，见她两颊处隐约有一些红晕：“江一翎是你男朋友吗？”
闪闪一怔：“男朋友？”
周萌没说话，咬着下唇等着闪闪的回答。闪闪有些想笑，想说他怎么会是我男朋友……可话还没开口，她忽然明白了点什么——这个女孩子，看样子好像也喜欢江一翎。
又一个，为什么这么多人抢着要当江一翎女朋友！
“嗯。”闪闪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然后像是被自己吓着了，赶紧低头继续收拾江一翎的书包，脸上忍不住开始发烫。
“哦，这样啊……”周萌声音里带着一丝失望：“怪不得呢，我以前就经常看见你们在一起，他看你的时候，眼神都比较不一样的。”
“大概是太熟了吧，他在我身边比较放松。”闪闪紧张得嗓子发紧，她旋开江一翎的保温杯，想喝一口水润润嗓子，杯口触碰到自己的唇，她忽然又顿住。
江一翎端着这个杯子喝水的模样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掩饰一般轻咳了两声，没有喝水，又把保温杯的盖子旋上了。
周萌长长叹了口气，坐在了小凳子上：“你们认识很久了吧？”
“嗯，七八岁就认识了。”
“青梅竹马呀，真好。”周萌单手托腮，抬头幽幽看着闪闪：“也难怪，只有像你这么优秀的女孩子，才配得上江一翎吧？”
“我？优秀？”开什么玩笑，她再普通不过，在外语附中不起眼得像一粒尘埃。
可周萌的表情却并不像是在跟她开玩笑，她点点头：“刚才你在练舞室帮我们改衣服的时候，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女将军，帅得不得了。你没看见吗？我们社团里的人恨不得把你当神仙供起来呢。”
闪闪想起夏巧巧——她那样胆小又容易害羞的女孩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怯怯凑过来，鼓足了勇气想与她搭话。
“是你的话，我就死心了。”周萌站起来，垂手仔细整理着身上的日式女生校服裙，最后她朝闪闪握了握拳：“你们要加油哦！”说罢，她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闪闪抱着江一翎的书包，在逐渐安静下来的多功能教室里发着呆。她脸上的热感并没有随着周萌的离开而消散，反而愈演愈烈般烧得更厉害。片刻后，江一翎和刘娅楠回来了，闪闪赶紧低头，抱着三个大书包走上前去：“好迟了啊，咱们赶紧走吧。”
刘娅楠累得浑身乏力，接过书包后朝闪闪道谢：“我好饿，想吃烤串儿，要不要去吃个烤串儿再回家？”
江一翎看了眼手表：“太迟了，还是回家吧。”他朝闪闪伸出手：“我送你回去。”
闪闪看着江一翎伸过来的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下意识就把自己的手递到了他的掌心。三人俱是一愣，闪闪率先回过神来，意识到江一翎大概只是想拿回自己的书包，于是红着脸想收回自己的手，却没想到江一翎翻手将她爪子捉住，另一只手从闪闪肩膀上把自己的书包拿了去。
“先去吃点东西也行，灵泉路晚上有个肉夹馍摊子，要不要去尝一尝？”江一翎拉着闪闪离开多功能教室，他手里力气很大，闪闪挣脱不得，整个人都快烧化了。
刘娅楠在她俩身后怔忡片刻，等两人快走出十多步，她才回过神来，伸手关掉了多功能教室里的灯：“也行，正好咱们三个都路过灵泉路……”
***
灵泉路上的肉夹馍摊子，其实只是一辆架着泥炉子的小车。老板是山西来的小两口，小车上挂着一块白布，上面用血红色的油漆歪歪扭扭写着“正宗山西肉夹馍”几个字。小摊子夜里才出来，写着红字的白色幡子在夜色中显得分外惊悚。
然而他们家做的肉夹馍却风味极佳，炉子上架着大锅，锅里炖着肉，香味能飘出十里地，锅拿起放到一边，探手往炉子里摸，炉子内壁上贴着馍。小老板负责揉面烘馍，老板娘负责剁肉塞馅，肥瘦自选，另有青椒香菜备选辅味。
“要肥要瘦？”三人排着长长的队伍，十来分钟后终于排到了最前，老板娘头也不抬，随口问道。
“肥瘦都要，要青椒不要香菜。”闪闪连忙说道，扭头去看刘娅楠，刘娅楠要全瘦加香菜不要青椒，江一翎却和闪闪选择相同。
“小姑娘，一点肥的都不要？”老板娘拿勺子在锅里挑肉，问刘娅楠：“有一点肥的香！”
刘娅楠继续摇头：“不要肥的，谢谢你。”三人分别掏钱，这家肉夹馍卖的不便宜，肥瘦加青椒的要四块五一个，全瘦的要五块。
三人一手推着车，一手捧着馍。肉夹馍滚烫，单手拿着有点儿受罪，于是三人就近找了棵大树，把自行车一立，赶紧吹着肉夹馍咬上一口。
“唔，好吃……”闪闪感叹着吞咽下第一口馍：“你怎么知道这家肉夹馍好吃的？”
“听说的。”江一翎靠着自己的自行车，一份肉夹馍吃出了高级感。他极少吃这样的路边摊，闪闪没想到，他平时也能注意到这种藏匿于江湖中的小美味。
“李灿，你的给我咬一口好不好。”刘娅楠看着闪闪手里的肉夹馍眼馋，自己的那份掉了个个儿，没咬过的地方对着闪闪：“我的也给你咬一口。”
闪闪学着刘娅楠调转肉夹馍的方向，两人吃了对方一口肉夹馍，刘娅楠感叹着咽下嘴里的肉：“有点肥的确实好吃。”
“那你怎么不要。”
“怕长肉。怎么也得自欺欺人一下嘛。”刘娅楠表情有些落寞：“上高中之前，我爸问过我，要不要继续练操了。我当时想着，放弃了可惜……现在想想，大概还是会放弃吧。”
“为什么？”闪闪惊讶。
“我初中是靠二级运动员证加分上的附中，后来……学习也上去了，现在高中也在实验班，其实靠成绩也能上个不错的大学。但艺术体操……我这两年怠惰许多，队里一块去参加比赛，我都没去过。教练问过我爸，我爸才来问我的。”
闪闪不懂这些，只能安静地听着。刘娅楠很快从这种情绪中脱离，一块肉夹馍吃完，她找出纸巾擦了擦手：“江一翎你要送闪闪回家吗？那我先走了？”
江一翎点点头，两人与刘娅楠挥手道别。闪闪两三口吃掉自己手里的馍，用刘娅楠给她的纸巾细细拭擦指间的油腻：“刘娅楠看起来挺难过的。”
“她早晚要面临选择，越早想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越好，别人帮不了她。”江一翎说罢，跨上自己的自行车，看着闪闪：“走吧。”
两人往部队大院的方向走，自行车拐上小道，周围越发安静，两人并排骑着车，占据了整个小道。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来回拉扯，闪闪盯着它们出神，没留意碾过一粒小石子，自行车咯噔一下，车头往江一翎那里一拐。
江一翎伸手把正闪闪的车龙头，闪闪回过神来，扭头去看江一翎：“今天晚上你擅自增加节目，教导主任不会找你麻烦吧？”
“能找我什么麻烦。”江一翎收回手：“别看我，看路。”
闪闪收回视线，想了想，也觉着自己想得太多：“也是，你学习这么好，老师找谁的麻烦也不会找你的麻烦。”
江一翎没有反驳，声音难得有些严肃：“你说得对，在我们这个年纪，学习好就是优势。打个比方，今天我所做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宋晚河身上，你觉得学校会怎么处理他？”
闪闪张了张嘴，突然卡壳。
“不公平吗？”江一翎勾了勾嘴唇，眼里却没有笑意：“我给你讲个故事。”
“你知道的，小时候我被人贩子拐走，当过两三个月乞丐。刚从乞丐窝逃走的那几天，我紧张极了，瘸着腿受着冻挨着饿，还要躲着避着，生怕再被捉回去。有天夜里，我路过一间快餐店——那是那个小镇子里唯一的连锁洋快餐店。”
“肯德基？”
“嗯。”江一翎点点头：“在那一年前，我在桐城我家附近的肯德基过完了七岁生日，整个快餐店里的服务员哥哥姐姐全都过来祝我生日快乐，给我戴上生日帽，送我小礼物，给我拍照片，为我端上生日蛋糕，餐厅里放着生日歌。他们对我太亲切了，亲切得让我觉得，肯德基爷爷一定是世界上最最善良的人，肯德基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餐厅。”
“而在一年之后，在我最狼狈最饥寒交迫的时候，看到了熟悉的快餐店。我以为我会得到救赎……可我踏入同样的肯德基餐厅——却立刻被赶了出来。”
闪闪手里一抖，车龙头差点儿又歪向江一翎。
“那时候我是小乞丐，又脏又臭，还瘸着腿。她们把我赶出去，认为我弄脏了她们刚刚拖干净的地板。”江一翎笑着看向闪闪：“那个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肯德基爷爷是不是善良温暖，取决于我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就目前而言，外语附中就是我们的衣服，成绩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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