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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萌芽


江一翎的话始终萦绕在闪闪脑袋里,直到回到了家,洗完澡爬上床,钻进被窝之后,他说话时的语气,甚至路灯下他半隐在黑暗中的表情,仍一次次在她脑中倒带重播。

她缩在被窝里,脚踩着热水袋,迷迷糊糊半睡过去,朦胧中,一个画面忽然清晰出现——她趴在江一翎书房的书桌上,电风扇朝着她的头发吹,身边有人细心拢了拢她的碎发,然后俯下身,在距离她发旋非常近的地方轻轻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江一翎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里出现,这个声音用一种她全然陌生的语气,喊了她的小名。

“闪闪。”

闪闪在黑暗中突兀地睁开眼睛,睡意被清除,她愣愣盯着黑暗中的虚空,耳畔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许久许久之后,遥远的地方传来火车悠长的汽笛声,她逐渐长长舒出一口气,心跳平缓,她再次沉睡过去。

闪闪无法确定,那个半梦半醒间脑海中忽然出现的画面,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她大脑编造出来的一场幻觉。她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重温这个不明真假的场景,又克制不住地在想起江一翎时胸口发闷。

她开始不自觉地躲避与江一翎的见面。

期末考试之前,江一翎照例发信息给闪闪,让她双休日带着书包去他家,他给她划重点。江一翎押题的本事是一绝,以往考试之前,闪闪根本用不着他提醒,特别自觉地带着笔记本屁颠颠去他家找他。

可这一次,闪闪收到江一翎的短信时,却莫名觉得有些慌张。

——我答应了蓝悦,双休日跟她出去有点事。

——两天都有事?

——就礼拜天。可你礼拜六不是有课吗?

——那你礼拜天晚上过来。

闪闪咬住下唇,把小灵通塞进口袋里。她不是不想见江一翎,只是相识九年,她发现最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礼拜天蓝悦约她是真,但一开始闪闪本不想答应。她甚至劝了蓝悦半个礼拜,想让她也放弃那个有点惊世骇俗的想法。

蓝悦想要去纹身,缠着闪闪陪她去,纹身图案已经想好了,是一只黑色的,团在一起眯着眼睡觉的小猫。

为了躲开江一翎,那个礼拜六闪闪还是赴了蓝悦的约。

蓝悦选定的纹身店在孔圣庙,这个桐城有名的名胜古迹现在已沦为大型小商品市场。烟火缭绕的小吃店与音响共放《隐形的翅膀》的服装店比邻而居,卖盗版磁带光碟的小摊紧挨着沿河遍布。纹身店就藏匿在这些小店中间,颇有些大隐于市的意思,破旧的小楼上挂着“纹身”两字的霓虹灯,从一家奶茶店的门面进去,顺着黑漆漆的楼梯上到二楼,进到贴有“招财进宝”四个金字的防盗门里。

你才能豁然开朗地看到那间小小的纹身工作室。

蓝悦举着两串烤鱿鱼,就在小楼下面等着闪闪。她远远见到人来,举着手笑出一口小白牙。

“我的天,你怎么剪了这样的发型!”闪闪见到蓝悦时,第一句话便是惊叹句。她与蓝悦许久不见,没想到她竟然剃了短到能看见头皮的青皮头,这么短的头发,在闪闪的印象中,只有那种街边的小混混才会留这么像劳改犯的发型。

蓝悦却显得很得意,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头发染得太厉害,枯得不行,听人家说剃光头重新留的头发发质会很好,我想试试。”

“所以你剃光头了?”

“没,没敢。”蓝悦笑嘻嘻地把一串铁板鱿鱼塞到闪闪手里:“剃光头丑死了,留一点儿头发意思意思。”

闪闪忍不住笑,她见蓝悦朝她伸过头来,一副“你想摸就摸一下”的表情,便从善如流伸手轻轻撸了把她的头顶,感受了一下青皮的奇妙手感。

“真是个狠人。”闪闪感叹:“剃头是为了留头发,那纹身是为什么?纹身可不是闹着玩的,要留一辈子的!”

蓝悦咬下一口鱿鱼,拉着闪闪钻进奶茶店,她见闪闪看着黑洞洞的楼梯有些发怵,便先与她在小小奶茶店里唯二的座位上坐下来:“我要的就是留一辈子啊。”

她叹了口气,嚼着鱿鱼,脸上有点忧伤:“你没见过我家元宝吧?”

闪闪眨眼:“你是说你捡来的那只小猫?”

蓝悦点头:“嗯,上个月捡的小黑猫,一点点大,捡到它的时候,它眼睛都没睁开。我还让你有空来我家看看,让它认你当个干妈……”

闪闪笑出声,然而在蓝悦说到下一句时,她的笑容凝固了。

“……它死了,是我的错。”

“啊?”

蓝悦笑得有些艰难:“我把它捡回家的时候,我爸就嘲笑我,说这小东西我肯定养不活。我大姑也跟我说,这样小的小奶猫活下来很难,如果我真为它好,就赶紧把它送去宠物医院。我没信……”她叹了口气:“我特别仔细地照顾它,用针筒给它喂羊奶,把它睡觉的小盒子垫得暖暖和和的,还给它盖着小被子。我按照宠物医生的建议,给它保暖,用棉签刺激它排尿……”

“那……它怎么还是死了?”

“我毕竟还要上学,那天早上我忘了给元宝窝里的热水袋换热水,中午回家的时候它就冻死了。”蓝悦语气沮丧,手里半根鱿鱼都没心思吃:“是我的错,如果我不跟我爸犟,把它送去宠物医院的保温箱里,它也不会死。”

闪闪听得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无力地安慰道:“你尽力了,别难过。”

蓝悦摇摇头,用力从鱿鱼串上撕扯下一片,一边嚼一边说:“不难过,只是替元宝委屈。所以我要把它纹在身上,以后提醒自己,能力不够就别瞎承诺。”

闪闪有些恍惚,她看着蓝悦,半晌才喃喃出声:“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有这么高深的思想。”

蓝悦哈哈笑起来,她站起身,拉着闪闪钻进黑漆漆的楼道。

进入纹身工作室时,两个姑娘不免有些紧张。工作室装修老旧,猛一看有点儿像街边的理发店。工作室是老三居改造的,三间房门关了两扇,闪闪往没关的那扇门里瞧,看见一张“手术床”,床边还有许多看起来很吓人的工具。

坐在前台后面的黄毛青年,在两人进门时抬了下头,见来人是两个小姑娘,便没有了应酬的意思,朝她们扬了扬下巴,意思是她们随意参观。

两人便没敢开口问点儿什么,拘束地站在原地,抬头去看挂在墙上的画。

那些画大部分都是青龙修罗之类,看起来挺吓人。蓝悦小声问黄毛青年:“你们这里,能不能定制图案?”

“能啊,给你设计好了再纹。”黄毛青年抬头看向蓝悦,眉眼间满是诧异:“你们谁要纹身?成年了吗?家长让吗?别纹了一半被家长揪着耳朵拧过来让我们给洗啊。”

青年话虽说得不客气,但闪闪和蓝悦却都没有觉得意外。蓝悦耸了耸肩,佯装成熟:“这你放心,只要纹得好看,我家老子不会管。”

闪闪局促地站在蓝悦身后,像只误入歧途的小兔子。不多久,原本关闭着的一扇门被人从里打开,一个带着口罩的男人走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浓重的烟味。

在他身后的房间里,一个赤膊男人趴在床上,嘴里叼着烟,满头都是汗。

“岩哥,这小姑娘要纹个猫。”黄毛青年指着蓝悦,对那个男人说道。男人摘掉口罩,一边吩咐黄毛清理里面人背上的组织液,一边上下打量蓝悦。

与此同时,蓝悦也正上下打量着他。

两人坐在沙发上,开始讨论纹身图案。闪闪乖巧喝着自己带来的可乐,扮演沉默的壁花。

没多久,蓝悦和纹身师交换了联系方式,交了定金,跟闪闪离开了纹身店。刚出门没多久,蓝悦紧紧抓着闪闪的手腕,压低着声音尖叫:“那个纹身师好帅!”

“还行吧?”

“什么还行!帅掉渣了!”蓝悦脸上绯红一片,激动得像只尖叫的土拨鼠:“你看没看到他的手!看没看到他的睫毛!完了,我想早恋。”

蓝悦与闪闪身边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一样,她竟然这样光明正大地花痴一个刚见过一面的陌生男人,这让闪闪惊讶,又有些羡慕。她好笑地任由蓝悦摇晃自己的胳膊:“有这么夸张吗?”

“有!”

闪闪仔细回忆了一下,她却觉得那个纹身师肩膀不够宽,双眼皮也太过明显,长得完全不如江一翎。

想到这里,闪闪胸口一热,那种最近让她困扰的悸动再次袭来。她再次不得不感叹江一翎的外表。不多不少,恰到好处,仿佛他身上的每一个线条,都完美符合自己的对男生的所有喜好。

她也弄不明白,究竟是自己的审美被江一翎所左右,还是这种审美本身就因江一翎而生。

闪闪迟疑着看了眼依旧滔滔不绝花痴着的蓝悦——她不是她们学校的,与她的交际圈几乎不重合,或许,有些心事可以说与她听。

“蓝悦,我想问你个问题。”闪闪纠结着开了口。

“你说。”蓝悦回过神来,拉着闪闪的手,两人往卖盗版光碟的小摊子那儿走。

“有没有可能……你忽然喜欢上一个跟你特别特别熟悉的人?”

卖盗版光碟的小店沿着路边往外摆出桌子,桌上几个大盒子里码放着大量光碟,一排一排分门别类摆好,游戏摆一排,电视剧电影摆一排,音乐CD摆一排。

两个女孩在摊子前面站定,在电视剧的盗版碟前用手指翻找碟片。蓝悦听闪闪纠结半天说出这话,头也不抬便回答:“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是不是他最近做出了一些跟以往不同的事情?”

闪闪仔细回忆了一下,犹豫着摇了摇头:“没有吧。他最近当了个主持人,可是以前他就在文艺汇演上拉过小提琴;他学习一直很好,从小到大基本没掉下过年级前三;我俩关系也一直很好,最近也没什么变化……”

“一点变化都没有?”

“……倒是最近才意识到,他可能比我想象得要成熟很多。”

蓝悦看了闪闪一眼:“这你是怎么发现的?”

“就是……”闪闪顿了顿,有些懊恼地开口:“不会吧?”

她会因为江一翎跟她讲了一个故事,而对他……

“很正常啦,哪个小姑娘不喜欢有故事的成熟男人,”蓝悦摇头晃脑,伸出一根手指来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江一翎虽然年纪不大,可有性感的大脑,漂亮的脸蛋,现在又被你挖掘出成熟的内心,一下子把你迷住也不是不可能的啦。”

闪闪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江一翎?”

蓝悦无语地看向闪闪:“江一翎在文艺汇演上拉小提琴的时候,我还在附中你忘了?”

闪闪瘪了瘪嘴,有点儿怂地小声道:“你别说出去呀。”

“我说给谁听啦!”蓝悦挑好几张碟,掏钱与老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两个女孩子一家小店一家小店地逛过去,买了些发夹扎头绳,直至天色渐暗才互相道别。闪闪坐上往江一翎家去的公交车,满脑子都是刚才蓝悦与她说的那些话。

公交车上很空,后排多得是空着的座位,可闪闪却把胳膊缠在后门栏杆上,微烫的脸颊贴着手边的金属,脑子里发昏。此刻的她基本已经确定,自己对江一翎纯纯的友谊已经变质。

她懊恼地双手捂脸,一想到一会儿要去江一翎家,脸上的热度不自觉往上攀升。她就是他们伟大友谊的背叛者,她亵渎了江一翎对她的那些好。

然而,就是现在,她这个坏女人,居然胆敢跑去江一翎家,去玷污她纯洁好友的房间!

她就这么一会儿激动,一会儿胆怯地在公交车上,从天亮站到了天黑。磨磨蹭蹭走到江一翎家,她盯着门上的门铃,那熟悉的按钮,今天看起来格外烫手的模样。

但是坏女人李灿还是狠心地给它按了下去。

来开门的是张阿姨,她从鞋柜里给闪闪找出她专用的中国娃娃拖鞋,笑眯眯与她说:“毛毛在洗澡,你先去他房间等他一下哦。晚上吃带鱼,一会你们吃过饭再学习哦。”

张阿姨是江远达自儿子找回来后,专门请来家里的住家保姆。到今天为止,她也在江家干了九年,对闪闪熟悉得很,跟奶奶一样,把闪闪当成半个江家人。她熟悉闪闪的口味,在昨天江一翎讲她今天会来吃晚饭后,便一大早去市场里买了带鱼来,准备晚上红烧来给她吃。

闪闪换好了鞋,往客厅方向看了一眼,奶奶正坐在客厅看电视。她看见闪闪,朝她笑眯眯招了招手:“快过来,奶奶给你泡桃酥吃!”

“哎哟老太太,我饭快做好了唉!”

“没关系的,让闪闪吃一点点。稻香村今早新出炉的桃酥,我看电视上养生节目说,老人家吃点心可以泡一泡再入口,好消化又不会太甜。我试着拿牛奶泡,居然好吃得很嘞!闪闪来尝一小块!”奶奶年纪越大,就越像个小孩。张阿姨从没操心过江一翎,最近却在奶奶身上操碎了心。

闪闪从善如流走过去,陪着老人家坐着看了一会电视。洗衣间里烘干机滴滴作响,张阿姨匆匆关掉火解下围裙,脚下带风地往洗衣间走,片刻后,她抱着小半筐烘干好的衣服走出来。

闪闪眼尖,自然看见了筐子里只有江一翎校服和衬衣,她站起身对张阿姨道:“我给江一翎拿上去吧。”

张阿姨惦记着厨房里的带鱼:“这怎么行的……”

“没事,江一翎衣服都挂衣柜里,我知道的。”她说着,走上前去接衣服。张阿姨看了眼客厅里坐着不动的老太太,转而笑起来,把衣服往闪闪手里一塞:“那就麻烦闪闪了哦,阿姨一会烤小饼干给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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