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错错错
她的目光从地上像狗一样趴着的张簿实身上移开,缓缓移向季苍,眸中好似点着一团火般,将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烧的通红。她紧紧抿嘴,唇上显出泛着血色的齿痕,秀丽的脸上除了憔悴,还交织着仇恨、不甘,以及绝望。
“你,从未认得我?”她嗓音好似撕裂一般,盯着季苍问道。
季苍面露不忍,却只能缓缓摇头,偏开脸,转身离开。
“我记住了。”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许枳最后轻声说着,好似口中含着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语气冷的令人心中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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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了,她当时的口气和今天最后那句话一模一样。”季苍夫子淡淡道。这一段故事,他讲了约莫半个时辰,虽然时过境迁,语气平静,但临到最后,眸中还是闪过一丝惆怅。
“那之后,夫子你就四处游历,虽对外宣称是南屿人,但是再没回去过?”我叹了一口气。
季苍夫子虽然没有细说,但不得已背井离乡肯定还有一段不愿回想的过往。即便许枳的遭遇很可怜,可我还是觉得,夫子毫不知情,何错之有,却被许枳连带着记恨至今,实在比窦娥还冤。
“我并不想再见到张簿实。”季苍夫子点点头,叹道:“听褚县令说,他去年买了开原县县令一职,因为许家老爷早已过世,就带着许枳一同从南屿搬到了开原。”
“是许枳故意安排的么?”我想起许枳在马车上说的话,似乎夫子被牵扯就是她让张簿实做的。
这样一想,我脑中浮现出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有些犹疑地开口道:“听闻户部那个大官受贿一向做的隐秘,为何偏偏在张簿实这里露了马脚,难道……”
“受贿案确有人告密,还提供了张簿实协助户部大官收受贿赂的证据。只是,那个告密人没有留下半点线索。”季苍夫子淡淡道。
我默了一瞬,终究没有把那份猜测说出口,只转口道:“张簿实成了阶下囚,她好像没有受半分牵连,真是不易。”
季苍夫子轻轻一笑,“据说,张簿实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一人身上,许家又是富庶之家,除了折没部分家产,没有影响到许枳及家人。”
“张簿实虽然可恶,但好像真的很喜欢他夫人。”
季苍夫子清冷的面上略微有一丝动容,道:“褚县令曾说,不明白张簿实家境优渥,又当了县令,为何还要冒险跟户部孙达往来,替他办事。张这个人,自卑心重,其实……当年并不贪财。”
我隐约觉得猜出了季苍夫子话外的意思——张簿实这么做,也许只是为了在许枳面前找一份尊严吧。
可是,已经做错的事无法弥补,还想用另一些错事来掩饰,实在不知该说他是愚蠢还是痴傻。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即便是痴情,做坏事就是要付出代价。天网恢恢,他终究把自己送进了牢房。
“夫子,你真的是季家后人吗?”我冷不丁压低声音问道:“张簿实和许枳好像很肯定啊。”
“当然不是。”季苍夫子毫不犹豫地回道:“张簿实不过是和我同居一室时,无意看到了一些他以为的证据。”
“那你是谁?”
他顿了顿,淡淡一笑道:“我是季苍,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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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塾回来,我尚还沉浸在夫子告知的往事中,因那个肌肤莹白如玉的美丽女子心生怅然。
许枳,一个从小生活富足、万事顺遂的女子,遭遇了那等不堪的事,为何能与张簿实真的结成夫妻,而又在十五年后还要设计陷害他和夫子?难道这些年来,支撑她的,就是对这两个人的无尽仇恨么?
可是季苍夫子何其无辜啊,究竟是因为许枳误以为他知情,还是正因为他不知情,才会这么恨他呢?
我正想着,秋香轻轻走过来,递给我一个布袋,说道:“小姐,这是陆青少爷给你的。”
“陆青?他不是早就走了吗?”我疑道。
“是走了,又折返回来,说要交给你一样东西。你没在家,他就放下来。”秋香笑嘻嘻说道:“陆青少爷相貌能力样样出众,还这么贴心,小姐真是好福气。”
我接过布袋,顿了一顿,正式嘱咐道:“秋香,我和陆青只是兄妹,并无男女之情。以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让人尴尬。”
秋香一双美目睁大,迷茫道:“可是,大家不都看在眼里,就连夫人……”
我故作不悦,皱眉道:“秋香,我都这么说了,你还不信?”
秋香犹疑地看着我,似乎觉得我面上神色是真,这才支吾道:“我记住了,陆青少爷那边……”
“他也和我所想一样。”
秋香半信半疑,嘟囔道:“我也分不出你们是闹脾气还是怎样,不过我觉得陆青少爷……”
“秋香!”我难得严厉地瞥了她一眼。
接连被打断话题,她终于面色一整,连忙摆手道:“我不说了。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好吧,去帮我端点吃的来,我饿了。”我无奈道,打发她出去了,这才打开手中的布袋。
袋中装着的是一副折叠起来的手绘地图,一封信。
我展开地图,竟然有半个人大小。上面细致地画了从钺氏镇到云合城的路线,仔仔细细标记每一处可以歇脚的城镇驿站,每一段路途大概消耗的时间,每一点需要注意的事项……简直巨细无遗,足见绘图之人耗费心思之沉。
看着这熟悉的隽秀内敛的笔迹,我沉默不语。
世上除了陆青,还有谁能为了我,细心妥帖至斯,做到如此地步?
明明那日,在我们曾相依为命的寒秋殿前,我错怪他偷看我的本子后,又不得已说了伤人的话。回府之后,他看似一切如常,却再没有单独和我说过话,眼角眉梢也不见了几乎可以融化人心的暖意。
府内的人见到的还是那个沉静淡泊的陆青,而我曾见过的,那个温柔炙热、会从眼眸深处绽放光华的陆青,却消失了。
还是深深伤了心吧……
我不知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一笔笔描摹出钺氏镇到云合城的距离,刻画出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地图。
他是世间无双的良人,奈何痴心错付。
我鼻头一酸,眼前蓦然泛起了一层水雾,只得努力眨眼,止住将欲掉下的眼泪,默默将地图收好。
又展开信笺,依旧是熟悉的字迹:云合路途遥远,出发之前一定告知,容我妥善安排,谨防意外。
落笔:兄长陆青。
啪嗒一声,有水滴刹那间从我眼眶涌出,快速划过面颊,掉落在信纸上,湮开了最后的“兄长”二字。
这一刻,我心脏好似被人一把攥紧,骤然抽痛过后,是千万根针扎般细细密密地疼,喉咙里更似堵着一块巨石,哽咽难言。
我说的话,他确实听进去,记下了,可为什么我觉得这么难受,甚至会哭呢?是为他的贴心,他的呵护,还是他的“自知”?
奇怪,即便认为自己的决定没有错,即便是这样主动伤人的我,还会这么伤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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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进了四月初,处处春意盎然。城西之外,我时常独自练习骑马的草地更是翠色茵茵,一片繁盛。
自从一月末收到司夜寄信,称他确定要在五月去西境一趟,届时可把我捎上顺便后,我立刻以陪司夜王爷挑选封地为由,告知了家人可能要出趟远门的事情。
娘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耐不住我反复求情。
我表示出十分想出门见识一番的渴望,又说司夜在宫中对我何等照顾,应有所回报,陪他去这一趟。
在我“无耻”的演技下,娘终于松口答应了此事,只说我一个姑娘家也不太方便,定要再安排些人和我同行。我自然一口答应,心里想的却是,等到了那时候,就借由王爷之口把跟班们推掉便好。
想到前段路能蹭蹭王爷马车,后段还是要靠自己,甚至还要孤身前往深山,我这几个月来一直积极地进行着个人生存能力提升。
比方说,蹭到黄大夫那里学一学医疗护理、草药辨别;跟在季苍夫子后面讨教有用的地理知识、看星定位;钻进厨房学习生火煮饭;还凭着记忆把以前在现代学的女子防身术每天都比划几遍……虽说每样都学得马马虎虎,但是基本用用还是可以的。
家人并不知晓我的心思,只道我是性情转变,从以前的懒懒散散变成现在的兴趣繁多。他们咂舌惊讶之余,并没有多阻拦。除了我有次点火差点把厨房烧着,弄得整个院子浓烟滚滚,呛得人涕泪交流,被赵厨娘数落了几句,其他时候,大家都还是持观望式的鼓励。
尤其是秋香,即便一双美目里时常流露出对我“不务正业”的淡淡担忧,只要没在外人面前有失身份,她就忍着没说什么。
毕竟,他们觉得这些东西我以后都用不上,现在不过是一时好奇而已,也没做什么坏事,就权当玩一玩。
有两个我一早想到的最佳“旅行”咨询对象,反而没能怎么用上。
一个是卿吟,曾外出走商过,肯定会有不少宝贵经验。可惜她年后没多久,又跟着她爹出门了,只来得及留给我一份独家自制的地图和联络方式。
另一个是刘一兄。他自小在外漂泊,还能照拂众多流民乞儿,“户外履历”定是不凡。但是,我托小乞儿小虎和六斤各问过一次,都说刘一年前交代一个年纪大点的乞儿照顾大家后,就离开钺氏镇不知去了哪里,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陶正也曾偶然提及,自上次在开曲县一聚后,就再没见过封无和夏晓。他去打听过,胭脂林家的小厮,称少爷因事外出,堂管夏晓也离开了胭脂坊。再问其余情况,这小厮也含含糊糊,说不明白了。
我暗自猜测,该不会是刘一兄带上妹妹换了根据地,所以封无也跟着去了吧。虽有点无法理解,但林家没有报官,刘一兄走前也有交代,说明他们应该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我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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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定的五月之约就快到了,宫里忽然来了封信,落款是沐悦,称司夜病了不便活动,外出之事暂且搁置。
因沐悦不怎么识字,这封信应该是托人代笔,写的极其简单,只寥寥数笔,连司夜是什么病,现下什么情况了都没有交代。
正因为这样,我心中忐忑不安,疑心司夜身体欠安到何等地步,才会连信都无法自己书写。思虑了一天,我托娘去信肃太师府,请他帮忙请示圣上,准我进宫探望一下旧友。
两日后,我得到圣上恩准,并传话——我享有“安乐郡主”誉称,今后但凡进宫,到宫外直接请侍官通报便可,无需提前奏请。我闻言苦笑,之前被困宫中时每日想着念着要出来,如今竟还顺便得了这便利特权。
担心司夜,我翌日一大早就出发,一路奔波后,终于下午到了京城西望,丝毫没有耽误地赶到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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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悟殿门前应门的照旧是福全,看他一脸笑嘻嘻、毫不吃惊的模样,定是早得知我要来的消息。同时,我也些微放下心来——福全这样轻松,司夜定然没有什么大碍。
“福全,司夜生的什么病?现在什么情况?”我一进去,就开口问询。
“王爷前些日子不小心染了风寒,吃了御医开的药,这几天已经没什么大碍了。”福全笑答:“郡主,你去厅里坐会儿,我去看看王爷午睡醒了没有,顺便给您通报一声。”
我舒了口气,一把拉住他,“别麻烦了,我自己去看看,要是还在睡着,咱们就不吵他了。”
“您要自己去王爷屋子?”福全瞪大了眼睛。
“是啊。”我理所当然地回道。
探病、探病,不就是要自己去探吗,难道还让病人出来接见?
“可是……”福全欲言又止,目光闪烁。
我微微蹙眉,不明所以,继而忽然想到司夜之前隐瞒去除君衔一事,不由得怀疑——该不会他又有什么事故意瞒着我吧?难道真有什么不好的病?
心中一急,我抬脚就往里走。
福全忙不迭地追上来,连声唤道:“郡主,您等等。”
“福全,司夜要有什么事,千万别瞒我。”我边走边道。
“没有、没有。”福全连连摆手,眼神极其微妙,支吾道:“只怕有些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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