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就算真是神遗留下来的残念，沾染了一丝神性，但也不过是一缕虚无缥缈的念识，对抗不了天地法则，更别提掀起什么风浪。
在她体内蕴养，应是因为不想消散。
可是不消散又能如何？
想像怨灵那样夺舍她么？但她这副残破之躯，就算夺舍了又有何用。
曲心竹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暂时当这道神念不存在。
看见曲心竹的动作，宋芒蹙眉：“师姐心口又发痛了么？”
曲心竹稍稍摇头：“师妹不必担心，我无事。我只是在想神念，以及怨灵的存在。”
宋芒略一思忖：“师姐之前说怨灵太黑暗，因此怀疑自己邪念重，心魔深。但如果后来的那道意识真是神念，它能看中师姐，定能证明师姐心境纯粹。我相信师姐光明磊落。”
不管听了宋芒多少次诉说心迹，曲心竹仍然心有触动。
自受刑以来，团团迷雾围绕在周身，看不清晰。曲心竹心知自己绝不干净，心魔并不是凭空产生。这样看来，师妹对她的信任十分盲目。
但也正是这份盲目的信任，令她无所适从，不知如何面对。
身处低谷绝境，竟有这么一人坚定地站在她身侧。
曲心竹浅浅垂眸，心道，正因如此，她更不能拖累师妹。
“师妹可知，出去后的落脚点在何处？”曲心竹道。
宋芒：“难道是禁地入口？”
如果真是这样，她们要怎么避开宗门众多耳目，也是一项艰巨的挑战。
曲心竹：“残渊位于乾元宗最北端。如果顺利，离开后会落于宗门外以北的明望山上。”
竟是直接到了宗门外么？宋芒悬着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
她看向曲心竹，笑道：“我一直以为禁地残渊没有出口。多亏师姐知道得这般清楚。”
“我不过是比师妹多看了些典籍……”曲心竹微微顿住。
传言坠入残渊的修士灵魂皆会永拘于此，无一人得以逃生。是哪本宗门秘籍中记录了残渊的出口呢？
曲心竹未能回忆起来。
只当是神魂破碎，记忆混乱之故。
“师妹。”
曲心竹侧身，与宋芒对上视线。师妹那双眼眸犹如一汪清潭，澄澈明亮，映着淡淡的灵光。
曲心竹看着她：“我们登崖吧。”
宋芒怔怔地望着曲心竹。
我们。
这是她第一次听师姐说，我们。
换做从前，宋芒连接触师姐的机会都没有。师姐是内门的天之骄子，而她只是灵草园一名最低级的杂役。
且她生性惫懒，随遇而安，不想因修炼吃太多苦头。她在灵草园悠然度日，从未想过要去那更高更远的地方。
别人刻苦修炼之时，她却悠闲地躺在藤椅上，听清寂的夜色，看遥悬于空的皓月。
她连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能与师姐并肩而行。
本该是令她欣喜若狂的并肩，但代价却太大了。
她飞不到月亮所在的高空，月亮却骤然坠落，险些破碎。
多残忍。
如果可以选择，宋芒只愿时光倒流，一切改写。
师姐仍是那个受众人敬仰的宗门骄傲，平安顺遂，闪闪发光。
而她继续种她的灵植，吹吹竹笛，搞点美味，听听师姐的消息，便满足了。
……不。
就算时光倒流，只要有宗主在，师姐就不可能过得好。
她因忍受不了修炼时经脉的剧痛，便逃避修行。可师姐平日在宗主身边所受的苦，却比她多了千倍万倍。
乾元宗宗主，白镜，化神巅峰境界。
修为如天高海深。
对比之下，宋芒如凡尘一粒。
但萤火虽弱，亦有破暗之志，蝼蚁虽小，亦怀摧拔之心。
宋芒垂下眼眸，掩住眸中情绪，平复之后，向师姐弯起眉眼笑道：“好。我和师姐一起走。”
不止此刻。
她以后也想和师姐一起走。
她再不会怕苦怕痛。
轻轻的一句话，曲心竹却似乎听见了其中蕴含的重量。
她长睫轻垂，缓缓向前踏出一步，朝着壁面伸出手去。
指尖甫一接触那冰冷的崖壁，好似触碰到了现实与幻境的界限，景象骤然变换。
时空的涟漪在她指尖荡开，高耸的崖壁竟开始扭曲，然后一瞬间倒在了她们面前，化为一片平地。整个过程并未震耳欲聋轰鸣，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响动，只是默默发生在寂静之中。
宋芒惊讶地看着自己脚下，坚硬漆黑的地面也变得透明，仿佛站在一片虚空之上。
袖间忽地传来一道轻微的力量。
宋芒心中一跳，刹那间忘了动作，就听曲心竹道：“走吧，师妹。”
“哦，哦好。”宋芒垂眸瞥向被师姐拉住的衣角，紧张得咽了口唾沫。
虽然在残渊内已经搀扶过，甚至抱过师姐，但那皆是情急之下的举动。
不同于此刻。
宋芒一颗心怦怦直跳，她想要忽视袖间的那点拉扯，那令她紧张的来源。却又下意识珍惜师姐同她的这点接触。
历经艰险后，师姐总算活了下来，走在她身边，拉着她的衣角。
多好。
周围的空间仿佛正在扭曲，宋芒定了定神，目光紧紧锁在曲心竹身上，生怕在这奇异的变幻中失去师姐的踪影。
她们在寂静中前行。
宋芒原以为攀爬崖壁也会是一段艰难的考验。
但许是神念起了作用，影响了残渊，她想象中的困境都未出现。她们如履平地，心性也未受攻击。
终于要出去了。
终于可以看见自然天光，听见鸟鸣莺啼，溪语石声，天地万物之音。
师姐如今修为尽失，遍体鳞伤，体内还有怨灵和奇怪的神念。她需得陪伴在师姐身边，寻找药修医治师姐，疗养身体，还得帮助师姐重回修行之道。
她自己也要加倍刻苦修行。
光是浅浅一想，就有好多事等着她们去做。
她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做一个只知道吃喝吹曲的懒散之人了。
但，这般忙碌的未来，似乎也不错。
她应该学着成长起来，为她人遮风蔽雨。
宋芒正遥想着，忽然感到袖间的力量一松。
只见曲心竹身子微微一晃，向地上倒去。宋芒瞳孔紧缩，眼疾手快稳稳托住师姐，没让她摔在地上。
“师姐！”宋芒惊道。
曲心竹阖着双眼，轻咳两声：“只是有些力竭，无大碍。”
她面颊透着伤重未愈的苍白，唇上无一丝血色，说话时的气息很轻。轻得像一个随时能被吹散的梦。
宋芒抿紧唇，轻柔将师姐身躯平放在地面：“那我们先歇息片刻。”
曲心竹嗯了声。
静默稍许，曲心竹缓缓开口：“师妹。”
“我在。”宋芒轻声道。
“其实我，有一点累。”曲心竹低低地说着。
宋芒眼眶顿时红了。
她喉间一梗，嗓音发涩：“我知道……师姐。我知道。”
她笨拙地说着，连安慰之词都想不出。
师姐怎么会不累，怎么会不苦呢？
她作为局外人旁观师姐的境遇，都感到无比痛心，何况是置身局中的师姐。
“我一直未有本命剑。在外收获的宝剑均交予了宗门。”曲心竹顿了下，明净的眸中似遗憾又似骄傲，“尽管我用的是基础佩剑，我也磨砺出了自己的剑心。”
“我知道的。师姐就是这么厉害。”宋芒脸上露出笑意，眼眶却依旧发红。
“但，经此一遭，我的剑心完全碎裂了。”曲心竹声音很低。
“我甚至不知，以后该为何而活。”
宋芒胸中一阵钝痛，急促道：“为了被陷害的真相，为了重新修道……或者是为了人间烟火，为了看花如何开，水怎么流，看朝霞看夕阳……师姐，请你一定，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朝霞。夕阳。”曲心竹呢喃。
“还有，还有为了，我……们这些相信你的人。”宋芒哽咽。
曲心竹闭上眼，轻轻地应道：“好。”
师姐说了“好”。
那就会好好活下去。
宋芒擦了擦眼角的泪，却见眼前漫开一摊刺目的红。
她瞪大双眼，看着鲜血涌出师姐的嘴唇，涌出师姐的身体，涌向地面。
宋芒慌了，僵硬着手想要将师姐抱起，却又手足无措，浑身颤抖。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血。
师姐为什么流了这么多血。
宋芒双眼被师姐的鲜血染红，世界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她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师姐，却又害怕这会是最后一次的接触。
“师姐……”宋芒喉咙干涩，嗓音嘶哑，呆呆地唤着，却没听见曲心竹的回应。
连心跳声都消失了。
宋芒如遭雷击，彻底僵在原地。
她凝在那里，像是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
绝望宛若深渊，她感觉自己正一点点沉下去，难以自救。
不知过了多久，宋芒猛地起身。
她目光不再看向地上的曲心竹，而是望向虚空。
她差点忘了，自己还在残渊内。
神念虽说可以帮助隔绝师姐受到的崖壁攻击，但没说可以隔绝幻境迷障。
师姐定不会如此轻易死去，如果是被怨灵攻击了心脏，也不会是刚才那般表现。
所以定是迷障在作祟。
必须要打破它！
宋芒眸光微凝，眼神坚定，取出竹笛。
她不是进入残渊之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修士了。
她也有自己的长处。
连神念都说她是有天赋的乐修，她应该相信自己的意志，相信自己的笛音。
宋芒深吸一口气，稳住微微颤抖的手，吹奏了一曲。
音波荡漾，纯净而深远，如无形潮水漫涌开来，抚过地面，洗净了地上的血泊。
宋芒眼睛微亮，但曲心竹仍双目紧闭，好似陷入了沉睡。
宋芒凝神，不停地吹奏着，终于，看见曲心竹缓缓睁开了眼。
“师姐！”宋芒大喜，当即收笛跪倒在地，轻轻揽住曲心竹，脑袋埋在她肩侧，语无伦次哽咽，“师姐，太好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喷洒在肩颈的气息灼热，曲心竹僵了僵，问道：“师妹，发生什么了。”
“我刚刚陷入迷障，看到师姐流了好多血。”宋芒一阵后怕，揽着曲心竹的肩没有松开。
感觉到宋芒的惶恐与不安，曲心竹稍顿了下，安抚地拍了拍宋芒手臂：“已经没事了。”
胳膊上传来的力道柔和，如雨滴润泽了宋芒的心。她缓和稍许，忽地感觉到头顶那道清浅的呼吸。
宋芒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动作多么不妥，脸上一热，噌地一下起身。
“师，师姐，”宋芒磕巴，“你刚才是怎么了。”
曲心竹叹道：“应该也是被残渊影响，心有困顿，陷入昏沉。多谢师妹笛声将我唤醒。”
宋芒看了她一会儿，扬起微笑：“师姐，我们会一起好好活着的，是么。”
曲心竹沉默几息，轻轻点头，然后站起身：“走吧师妹。这回应当能离开了。”
“好。”宋芒这次主动抓住了曲心竹衣袖。
随着她们前进，周围景象慢慢变化，原本的黑暗逐渐被柔和的光芒所取代。宋芒心跳一阵加速，她能感觉到，她们正在接近出口。
风吟，草摇。
这是残渊内未有的自然之音。
宋芒听着这天籁，就见眼前光华流转，四周群峦起伏，隐约如黛。一轮明月高悬，银辉泼地如水。
宋芒能确定这不是幻境，顿时喜不自胜，望向曲心竹：“师姐，我们真的走出来了！”
她满脸笑意明媚，杏眼桃腮，明眸皓齿。洒在她脸上的清凉月光也暖了几分，像是落在了春日的湖水，潋滟摇曳。
曲心竹被这笑意感染，久居于心的彷徨似乎都淡了些许。
“此番多亏了师妹。师妹之恩，没齿难忘，恐怕无以为报。”曲心竹声音很轻，语气却极为珍重。
宋芒紧张地摇头：“师姐你别这样说。”
她顿了下，忽然意识到曲心竹语气中非比寻常的意味。
师姐，是要准备同她道别了么？
宋芒一惊，连忙蹙眉摆出一副不安的模样：“我性子愚钝，见识浅薄，涉世经验甚少，一个人恐怕哪儿也去不了，还得劳烦师姐多多照拂。”
曲心竹轻轻地看着她。
愚钝？
师妹能克服诸多艰险，和怨灵周旋，带着她走出残渊，明明聪慧至极。
这样的师妹，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宋芒大致知道师姐在想些什么，眼巴巴看了师姐一眼。
她耷拉着嘴角，搓了搓手臂，转移话题：“师姐，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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