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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师姐,我冷。”

  夜深露重。明望山寒意袭人。

  曲心竹闻言,看了看四周,走到一片平缓的地面,拾起两根干燥树枝。

  “师姐我来吧。”宋芒上前,麻利堆好木柴。

  不同于残渊灵气枯竭,此处风光秀美,灵气虽不算充沛,但也不稀薄。

  宋芒好歹是练气期修士,并不觉得冷,被灵气环绕的感觉反而舒服极了。

  她主要是担心师姐会冷。

  而师姐远离练气期太久,估摸也不知道练气修士是个什么情况,她便大胆胡言了。

  “师姐,我忘了明火术如何使。”宋芒坐在地上,眨巴着圆圆的眼睛,仰头看着曲心竹。

  曲心竹站立在侧,手拢于袖间,淡声说:“抱歉师妹,我也忘了。”

  宋芒怔了下,然后笑道:“不打紧,我再想想。”

  她低着头,装模作样思忖片刻,然后假装不熟练地摸索着,生出点火星子,溅在木柴中,轰地烧开,炸出噼啪声响。

  “燃起来啦,师姐。”

  曲心竹抬眸,隔着火红光影,对上那双盈盈微笑的眼。

  指尖仿佛被火苗点着了,暖暖烘烘。

  她知道,师妹并不是忘了明火术。师妹只是想表现对她的依赖。

  她无比清楚地知道。

  但,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映着火光闪闪发亮。里面涌动的依赖之情是那么真挚,那么柔软,半分做不得假。

  曲心竹不知该如何面对。

  如若她还是从前那个修为化神的大师姐,那么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自信护得住师妹。就算天穹塌陷,她也能斩破天幕,给师妹劈开一条生路。

  但如今的她,谁都护不住。

  不仅护不住,还有可能伤害别人。

  怨灵只是暂时安寂,实则在她心中虎视眈眈,不知哪一刻就会爆发。

  “师姐,”宋芒突然惊喜指着前方,“那边好像有一汪灵泉,可以清洗伤口。”

  曲心竹如今连目视能力都比不过宋芒,所以顺着那方向看过去,也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山影。

  不过她身上是该清理一下了,便说了声好。

  两人一起走去。

  清风徐徐,虫鸣声声。

  宋芒听着熟悉的自然万物之音,心中却在琢磨,如何能劝得师姐不与她分开。

  正值春天,山中草木初生,飘着淡淡的香。灵泉清澈,在夜色中氤氲幽幽光彩。

  “师姐,我这里有干净衣衫。”宋芒从芥子囊中取出一套青衣,放在灵泉边的石头上。

  她和师姐身量相仿,一平视,就能望进对方的眼睛里。

  师姐穿着她的衣服应当不会不合身。

  曲心竹看了眼:“师妹偏爱青色?”

  这套并非灵草园服饰,应是宋芒凭自己喜好所买。

  在她印象里,每一次见到的师妹,身上都披着淡青碧色,像春林间长出的精灵。

  宋芒点头。

  “青色好看,就像浅空、远山、荷叶、竹……”宋芒突然硬生生顿住,“珠玉,我是说珠玉翡翠,都是漂亮的青色。”

  曲心竹轻轻地看着宋芒。

  师妹气质很暖,如春日鹅黄。相比起来,青色其实偏冷。但师妹穿着一身青,也十分和谐,让清浅的碧色都活泼了起来。

  “师姐?”宋芒被曲心竹看得有点紧张,“师姐不喜青?”

  “师妹误会了。我很喜欢。”曲心竹没再说什么,径直走到灵泉前方。

  见状,宋芒赶紧背转身去,停在原地。

  她不敢走远,担心万一有什么意外,无法及时察觉。

  曲心竹看了不远处背对着自己的宋芒一眼,也转过了身去,将身上衣裳褪下。

  宋芒蹲在地上,随手捡起根树枝,在泥面胡乱划弄,不去在意身后。

  但她听觉太好,衣料在皮肤上摩挲滑落的声音是那么清晰。落在她耳朵里,好像初春毛茸茸的嫩草尖轻轻摇摆,带起一点点痒意。

  宋芒脸上一热,轻轻抚摸耳垂。又很快放下了手,不去听。

  只专心地想。

  想以后该做些什么,如何解决师姐的困境。

  忽地,一道重重的吸气声钻入宋芒耳中。

  “师姐怎么了!”宋芒下意识回过头。就见月华之下,女子长发如瀑,背影宛若一幅静谧的水墨,映在碧蓝的泉面。

  飘渺似仙。

  宋芒顿时闭紧了眼,呼吸都有些急促。

  “无事。泉水略凉,我适应一会儿便好。”比幽泉还清凌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哦,哦好。”宋芒胡乱应道。

  呼出的白气如轻烟,在泉水上方缭绕。

  曲心竹昔日不畏酷暑不惧严寒,极北之地的玄冰都影响不了她半分。如今却连一个普通的灵泉都险些无法承受。

  冷冽的寒意如针扎般刺透皮肤,唤醒那些久痛至麻木的伤口。

  她伸手,抚过身上寸寸肌肤,深深浅浅的伤疤,想起那些尖刀是如何剔进她的血肉,剥离她的剑骨,将她一点点毁去,打碎。

  她想恨。恨宗主的冷酷,宗门的无情。

  但,那些回荡在灵魂深处的无辜者的惨叫,提醒着她,她罪大恶极,罪有应得。

  心底有一道声音告诉她,诛邪之战,她杀错了人。她应该赎罪。

  可她的记忆中,却没有更详细的来龙去脉。

  她真杀了同门么?

  她,到底杀了谁?

  曲心竹捂紧胸口,浑身颤抖,极力压制体内蠢蠢欲动的怨灵。

  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她抬指抹去。然后离开灵泉,上岸,拿起石边的青衣换上。

  曲心竹垂首看了眼浅青裙裾,忍不住想,师妹的衣衫格外合身,穿着没有一点不妥帖,轻盈流畅。

  “师姐好了么?”宋芒语声清亮,好似树梢上沐浴着阳光的新叶,在春风中悠悠地摇曳。

  曲心竹看着那个像青圆团子般蹲在原地的师妹,嗯了声。

  然后就与那投过来的关切目光对上。

  暖融融的眸光,一瞬间照进了曲心竹心底,好似连那冰凉的寒意都驱散干净了。

  望着这般简单纯粹的眼眸,曲心竹轻轻垂下眼睫。

  见师姐浑身湿漉,宋芒急忙起身,快步走到她身后:“师姐,我给你渡点灵力暖一暖。”

  宋芒抬指,灵力流转,触上曲心竹发丝。

  指尖墨发柔顺乌亮,宋芒抿紧唇,动作很轻很缓,小心翼翼穿过青丝,带着一层薄薄的灵力,不消片刻水气尽散。

  随后,指尖顿了下,轻轻覆上曲心竹腕间。

  仿佛触及了一块寒冰,两人均是僵了一僵。

  宋芒既心疼师姐周身的凉意,同时也因这触碰感到些微不自在。她咬了下唇角,屏息凝神,阻断杂念,专心给师姐渡灵力。

  “师姐,还冷么?”宋芒收回手,柔声询问。

  “不冷了。多谢师妹。”曲心竹朝她颔首。

  曲心竹心湖涟漪轻泛,忆起宋芒孩童时期模样,恍如昨日。不曾想,如今的她竟要麻烦这个小师妹照料。

  曲心竹眨了眨眼,垂下睫,掩住眸中波光。

  “师姐,我们去山洞里歇息吧?明日再赶路。”

  “嗯。”

  两人进了洞中,宋芒点燃木柴,火焰跃动,明光四溢,温暖的橘红盈满山洞。

  她再去拾了捧干净柔软的草,铺陈地面,分成两堆,隔开一点空隙。

  “师姐,歇下么?”宋芒看向曲心竹。

  曲心竹点了点头,走向左手边,更靠近洞口的那处草堆,缓缓躺下。

  宋芒拿出一身衣物,递给她:“师姐,盖上吧。”

  随后在师姐不远处的草堆躺下,合上双眼。

  篝火燃烧之声轻轻回响,并不吵闹,反而让人觉得安心,格外助眠。

  但师姐清浅的呼吸就在耳边,宋芒静静地听着,睡意全无。

  她知道,师姐也未入眠。

  宋芒侧躺着,悄悄睁开眼,凝视曲心竹的背影。

  从前,师姐身姿清冷如月,宛若谪仙,高洁而不可攀。如今这抹背影,却显得那么单薄、纤细,令人心疼痛惜。

  宋芒指尖攥紧,闭了闭眼,暗道,以后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师妹。”

  伴随这声轻唤,曲心竹转过身,撞进宋芒眸中,四目相接。

  火光映照出曲心竹那柔和的轮廓,在她脸上跳跃,好似明亮的花,一朵一朵绽开。

  “师姐。”宋芒轻轻应着,眼帘微颤,脸上泛起一点热意。

  曲心竹看了她一会儿:“明日,我们便分开吧。”

  一股凉意袭上头顶,宋芒默了瞬,问:“师姐打算去何处?”

  曲心竹无言。

  她该去往何处?她能去往何处?

  世间辽阔,竟无她的归乡。

  但不管如何,她未死,魂灯未灭,宗主迟早会发现她还活着,宗门定会追杀她。

  宋芒待在她身边,只会被连累。

  “师妹,你我非同道。”曲心竹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决。

  宋芒浑身紧绷,寸步不让:“在师姐心中,何谓同道?师姐的道又是什么?”

  闻言,曲心竹心底弥漫着涩意。

  曾经,精进修为、诛杀妖邪便是她的道。如今她修为已废,还融合了怨灵,比妖邪更像妖邪。

  她早已失去了自己的道,心无所向。

  “那师妹呢,为何不去寻道?”曲心竹凝望宋芒。

  “我,”宋芒咬了咬唇,“我没有师姐那般远大的志向。我的道,就是随遇而安,怎么快乐怎么活。”

  在灵草园时,她认为修炼辛苦,便不顾明天,能享受一日是一日。而现在,她觉得修炼重要,便会勤勉起来,不畏艰难。

  总之,随心而活。

  宋芒抬眼,直直望着师姐那双清冷的凤眸,缓缓道:“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曲心竹怔住。

  “在我身边,危机重重,师妹竟会觉得心安?”

  宋芒弯起眉眼,笑意盈盈漾漾:“当然呀。目睹师姐身陷绝境而不自弃,师妹佩服得紧。而且我走上修行一途是因为师姐,练习笛声阴差阳错踏入乐道,是因为师姐,下定决心认真修行,也是因为师姐。”

  “诸如此类种种,皆和师姐有关。在我心里,师姐是极为重要的人物。”宋芒注视着曲心竹,声音柔和。

  视线交织,宋芒眼中映着火光,也映着她的倒影,完完整整。

  曲心竹竟有些想避开这目光。

  她垂眸:“因为师妹还很年轻,没见过更多的人和风景,所以抬高了我的地位。”

  “师姐说得没错,我太年轻,经历甚少,心智也不成熟,所以更需要师姐帮助。”宋芒委屈巴巴,“自打进入宗门后,我再没离开过。若要我一个人在外面闯荡,实在是害怕。”

  师妹能在残渊永恒的黑暗、邪恶的怨灵包围中保持清醒,胆识无比过人,真会害怕外面的世界么?

  曲心竹不禁怀疑。

  宋芒却好像知道她所想,又继续道:“我能抵抗残渊迷障,未有迷失,不过是因为心系师姐,心有挂碍。放任我一个人在外,却是不行。我其实同那凡俗界未断奶的孩子差不多……”

  顺口说到这,宋芒突然意识到这个比喻有些奇怪,生硬地止住话头。

  曲心竹轻轻地看着她。

  宋芒翻了个身,背对师姐,羞恼得稍稍提高了声音,急促道:“总之没有师姐我不行。”

  这宛如撒娇的语气,令曲心竹意识到,师妹年岁尚轻,还是个小姑娘。

  或许,师妹的确依赖她人陪伴。

  而且师妹心性单纯,太容易信任别人。这一路山高水远,万一遭人欺骗怎办。

  曲心竹不禁想,自己在外是否还有值得信赖之人,可将师妹托付给她。

  回忆了一圈所识者,曲心竹却都不甚放心。

  她清心修道,少与人交际,结识的道友大多皆是在除妖途中,并无深厚私交。

  活了百年,竟无一人可托付。曲心竹心中泛起一丝无奈。

  噼啪的火声中,宋芒再度开口:“师姐,玄音阁在何处。”

  “北境,定州城以东。”

  听起来似乎挺远,要走许久吧?

  宋芒想着,转身看向曲心竹:“我想去玄音阁。”

  “为何改变意见?”曲心竹问。

  “师姐说了,玄音阁是最适合乐修的门派。所以,我想去试试。希望师姐可以送我一程。”宋芒眼中满是期待。

  她不是非得去玄音阁不可,只是想尽快确定一个目标。

  有了目标,就有了心之所向。

  宗主境界太高,她们不管是查明真相还是报仇,均非短期内可以做到。当务之急是先稳定下来,安抚师姐的心。

  曲心竹沉默许久,心知宋芒之意坚决。

  便挑明了说道:“师妹可知,我如今有多累赘。”

  宋芒猜到师姐心里是这般想的,却未料到师姐直接说了出来。

  一个曾经的天之骄子,宗门的守护神,无数人信仰的目标。如今,却在她这个练气期小修士面前……自称累赘。

  “师姐别这么说自己!”

  宋芒急道,“于我而言师姐就是最重要的人,怎会是累赘?!”

  最,重要?

  曲心竹怔了怔。

  宋芒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了些什么,不禁磕磕绊绊:“我,我的意思是,师姐当年救了我,就如同我的再生母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师姐如今身处困境,我当然不能视若不见。而且,我,我喜欢和师姐待在一起,令我很是心安。”

  曲心竹无言。

  “师姐可是担心宗门通缉?”许是因为融有曲心竹的神魂碎片,宋芒总能猜到师姐的一部分想法。

  她思索着道:“师姐受刑时神魂已经不完整,那魂灯不一定能准确反映师姐的状况。而且短时间内,宗主应当只以为师姐很顽强,在残渊支撑了下来,没有死去。而不会这么快就想到师姐已经逃走了吧。”

  说完,宋芒眼巴巴地望着曲心竹,寸目不移。

  良久,曲心竹总算应声:“好。”

  听着火苗的噼啪声,宋芒有些不敢相信,定定地看着曲心竹:“师姐,会反悔么。”

  曲心竹稍稍摇头:“我会尽力陪着师妹前往玄音阁。”

  “那这一路就劳烦师姐照拂啦!”宋芒欣喜不已,笑意漫出眼角眉梢,比火光还明亮。

  曲心竹看了一眼,便垂下睫:“嗯。”

  或许,此番是她忍不住依赖师妹,才没能下定决心离去。

  遭逢巨变,茫然惶惑之际,有这么一个人,坚定地朝她伸出手,拼命将她拽出深渊。她,亦是难以抗拒。

  见师姐答应,宋芒彻底放下了心,不再担忧师姐随时会离开。

  近日心境大起大落,遭遇诸多艰难险阻,此时,终于安定了下来,躺在柔软的草堆,享受温暖的火光。

  耳边还伴着师姐平稳的呼吸。

  宋芒不禁放松了,思考明日陪师姐去何处治伤。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沉沉睡去。

  她做了个梦。

  梦中笛音悠扬,竹海荡起碧波,竹香淡淡。

  那些幽竹好似有灵性,宋芒甚至能听见它们在窃窃私语。

  说得是什么呢?宋芒却未听清。

  忽地画面一转,宁静祥和之景不再,天地间涌起血海。

  一声闷哼重重地敲在宋芒心间。

  宋芒猛地睁开眼,坐起身。

  就见曲心竹一脸痛苦,五指抓紧胸前衣衫,因过于用力,苍白得几近透明。

  “师姐!”宋芒惊道,焦急蹲在曲心竹身侧。

  曲心竹已然神志不清,断断续续发出痛苦的抽气声。

  难道是怨灵在作祟?!

  宋芒当即俯身,贴上曲心竹浸着冷汗的额头,调动神魂之力,试图唤醒师姐的意识,帮助压制怨灵。

  剧痛撕扯着她们全身,宋芒咬紧牙关,紧贴曲心竹额头,一点也不后退,同师姐密不可分。

  “别挣扎了,你师姐的身体注定是我的!”通过神魂连接,宋芒听见了曲心竹体内,怨灵模糊不清的叫喊。

  “话都说不清楚了,还在这大放厥词。”

  “滚!”

  宋芒怒道。

  就见师姐睁开了眼。

  猝不及防对视,宋芒好似脚底一滑,踩落山间的冷石,跌进了淙淙溪流之中。

  她们此刻距离极近,睫毛快要扫到彼此脸上,气息交织缠绕,分不清是谁的呼吸。

  宋芒僵住。

  “师妹?”曲心竹动了动唇,低声询问。

  薄薄的气息掠过宋芒下颔。

  她噌地起身,跌坐在草堆上:“师,师姐,你没事了么。”

  “嗯。刚才,多谢师妹。”曲心竹微微阖着眼。

  宋芒轻咳一声:“师姐没事就好。”

  神魂对修士而言其实十分私密,以前皆是情急之下触碰,宋芒并未多想。

  但刚才与师姐近在咫尺对视,她竟感觉整颗心都好似在灼烧。

  想什么呢。

  宋芒摒除脑中杂念,定了定神,认真问:“师姐,怨灵为何突然发难,有迹可循么?”

  “应是趁我入睡,心神放松,所以入侵。”曲心竹道。

  那师姐以后岂不是连觉都不敢睡了?

  从前的师姐无需睡眠。今日的师姐却必须要依靠睡觉调养身体精力。

  “师姐放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帮你压制怨灵,直到将它彻底消灭。”宋芒道。

  曲心竹点头:“师妹也安心歇息吧,短时间内怨灵不会出来了。”

  “好。”

  宋芒嘴上答应着,却不敢完全放松,只保持着浅眠。

  夜色已经铺满了明望山,火焰在山洞内自顾自地烧着。

  不知过了多久,宋芒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声响。

  她眼帘颤了颤,却未睁开。

  师姐发出来的动静很小很小,但她醒着,所以听见了。

  师姐……是想悄悄离去么?

  复杂的滋味弥漫在宋芒心头。

  她想开口,让师姐别走。

  但,如果师姐宁愿违背约定,也要独自离开,那是不是证明师姐的确不愿同她待在一起。

  师姐独身一人,是否会更加自在?

  她害怕自己的请求会成为师姐的负担和束缚。

  宋芒心中百转千回,既不舍,又担忧,最终没能忍住,起身。

  师姐伤重未治,她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想偷偷跟着,至少要看到师姐把伤治好。

  宋芒轻声走出洞口,循着曲心竹的踪迹而去。

  晨光熹微,天边泛起云雾。

  宋芒抬眸遥遥一望,忽地怔住。

  只见幽径的尽头,凝霜树下,一抹青影翩然。

  曲心竹手持一根翠枝,划出一道道弧度,俨然正在练剑。

  不同于往日的飘逸,她此时挥舞得艰涩而又凝滞。

  宋芒怔怔地站在一旁,看着翠枝在师姐手中不住颤抖。

  那只手,曾经那么稳定而有力,可以持剑劈开山岳,斩断江河。此刻竭力地想要握住一根枝,却都显得力不从心。

  最终,那只手再也无法承受一根树枝的沉重,骤然松开。啪的一声,枝落地面。

  那声音在静谧清晨中分外清脆,也分外刺耳。

  曲心竹静默站在原地,微微垂首,凝望。

  隔着晨雾,宋芒望着师姐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也被定在了原地。

  许久后,曲心竹弯腰俯身,捡起翠枝,继续练习剑招。

  宋芒呆呆地看着,师姐练了一遍又一遍。捡起,掉落,再次捡起。

  到后来,师姐竟用布条将树枝绑在了手腕上。

  但,仍是没用。

  师姐不是握不住一根轻飘飘的树枝,而是握不住树枝承载的剑意。

  她,无法再修行了。

  不知何时,宋芒已经满脸泪水。就听曲心竹轻声道:“师妹,你在这吧。”

  宋芒愣了下,不知道师姐是如何发现的。

  “不知不觉练了这么久,天色都已大亮,你应当来找我了。”曲心竹道。

  宋芒擦了擦脸,抿唇,慢慢朝师姐走近。

  暖阳如同细纱般轻柔,透过凝霜树的枝桠,洒在她们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曲心竹侧身,微仰着头,看着霞光染红天际,如绸如缎,绚烂地流淌。

  “这就是师妹爱看的朝霞么?”曲心竹呢喃。

  宋芒扬起笑:“对,是我爱看的朝霞,代表着新的美妙的一天。”

  对曲心竹而言,朝霞和夕阳只是在记录时辰变换。破晓时分,意味着是一日内最宝贵的修习时间,应当吸收最纯净的天地灵气,游走经脉引入丹田。紧接着就该练剑了。

  她百年清修,忙忙碌碌。今日还是她第一次,这么平静地欣赏朝霞,不带任何目的。

  霞光依旧,如同她修为全盛时期那般。

  不因她跌落谷底而吝啬半分。

  曲心竹抬指,放于额前,接住一缕温暖的日光。

  半晌,她放下手,转过身,就见宋芒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那眼眸比日光还温柔。

  曲心竹顿了下,道:“师妹想修炼了么?”

  她虽修为尽失,但仍有丰富的经验和理论,指导练气期的宋芒不成问题。

  宋芒点头:“我想先去找医修,路途中也可以修炼。”

  附近并没有专门的医修门派。最出名的医修都在乾元宗内。

  曲心竹垂眸:“我们就向北走吧。”

  玄音阁在北方。

  “好。”宋芒看了看曲心竹,“师姐可能需要遮掩一下容貌,在外还得换个名字。”

  曲心竹之名,在修真界太过显赫,就算她们经过的是凡俗地界,也不得不防。

  起名么?曲心竹沉吟。

  在师尊捡到她时,她的名字已经绣在了襁褓上。她不知自己名字寓意,也未曾在意过。

  她看了宋芒一眼:“就叫宋心吧。”

  宋芒顿时重重地咳嗽了声。

  “师妹觉得不妥?”

  “没有没有。师姐喜欢就好。”

  曲心竹想了想:“若是旁人问起,就说我们是姐妹。”

  宋芒:“……噢。”

  至于容貌,宋芒修为不够使出改换术法,芥子囊中也无面具幕篱。

  宋芒正想方设法,曲心竹已经随手往脸上抹了点草灰。

  宋芒直直地看着她。

  光洁的脸颊变得灰扑扑。

  未想还能见着师姐这副模样,莫名有些,可爱。

  “师妹觉得不妥?”曲心竹又问。

  宋芒立刻摇了摇头,也给自己抹上。

  两人不再耽搁,上了路。

  午后,她们抵达了玉溪城。这是一座繁华城池,应当有医术精湛的医师。

  宋芒看了眼城门处,却暗道不妙。

  此地守卫身披铠甲,手持长枪,竟然在查通关文牒。

  曲心竹也愣了下。昔日她御剑而行,天地任我游。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会需要通牒。

  宋芒站在小路旁,琢磨要不要改道。

  实在不行,就去坑蒙拐骗两份文牒回来。不过这个想法她不好意思当着师姐面前说出口。

  宋芒正暗自谋划,余光注意到曲心竹身子晃了晃。

  她赶紧伸出手扶住曲心竹,急道:“师姐何处不适?”

  “也许是,行路太久,有点累。”曲心竹咳嗽着,声音虚弱,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宋芒蹙眉,小心翼翼扶着曲心竹坐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岩石上,让她背靠岩壁。曲心竹无力地垂首,闭着眼,看上去已经意识模糊。

  宋芒急切抬指搭在师姐腕上,释放灵力。刚一接触,就感觉到那脉搏多么紊乱。

  师姐体内伤势完全爆发了!

  宋芒心中无比恼恨,她是脱离普通人状态太久了么,竟忘了师姐如今没有灵力护体,那些伤该有多么凶险,随时都有可能要了师姐的命。

  事不宜迟,必须立刻给师姐治伤。

  她们不可能回乾元宗地界,那么,只能往前。

  宋芒嘴唇紧抿,看了眼巍峨的玉溪城门,将曲心竹轻轻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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