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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第 112 章


金陵宫城内,  夜里宫门紧锁,太后宫中满室灯火通明。

        殿内摆放着一座佛像,佛前香火萦绕。

        只着素衣的太后虔诚叩首,额头抵在跟前石砖上,  心中求着神佛护佑远在边疆的祁祯平安。

        佛香缭绕,  内殿寂静。

        突然,  原本沉寂的宫城喧闹起来。

        宫闱外头传来阵阵马蹄声,  太后握着佛珠的手猛地一僵,  抬眼看向殿门外。

        一旁伺候的嬷嬷忙扶着她起身,  口中安抚道“娘娘不必忧心,  殿下下传过信来,  郑世子已然带兵回京,  算着时候,外头该是世子所率兵马。”

        嬷嬷话音落下,  过了有一会儿后,  外头便来了个郑经宴的亲信。

        “奴才见过娘娘,陛下情绪不稳,世子不知该如何处置,  特请娘娘过去一趟。”这奴才口中的陛下,自然便是在世人眼中早已驾崩的先帝。

        太后闻言神色微变,扶着身边嬷嬷抬步出殿,踏出殿门时垂眼瞧了瞧手中的佛珠,轻叹了声将佛珠从手上取下,递给了殿内的宫女,  吩咐宫女将佛珠搁在佛前。

        瞧着佛珠被妥帖供在佛前后,  方才回首离开。

        夜风冷瑟,  皇后身上素衣单薄,  行至御殿门外时,浑身都是冷意。

        御殿里满是刀剑的寒光,将彻夜长燃的灯火都映的黯淡。

        那御殿书案旁,坐着颓唐的君王。

        从前温文儒雅的君王此刻一身狼狈,额上血迹斑斑,连头上的冠帽都砸在了一旁。

        祁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和他派来同先帝亲口讲述边关之战的将士,在郑经宴入宫之时,便也跟着进了宫城,随郑经宴一道来了先帝跟前。

        边关将士一身血衣将战报呈上,从来仁弱的先帝,瞧着祁祯战报中字字泣血的可怖,听着那戎装战甲上血迹干涸的郎将口中所述战场炼狱,既惊惶又愧疚,情绪动荡不已。

        竟在踏下御座之时,从那石阶上直直跌了下来。

        亏得郑经宴及时扶了一把,才没让他在石阶上摔得没了性命。

        不过虽是性命无虞,这副模样却也实在狼狈。

        太后见先帝这副狼狈模样,眉心微蹙着环视了眼御殿内,开口问道“祁墨呢?”

        太后问的是上座的先帝,可先帝神色惶惶,哪里能知道答话。

        反倒是一旁的郑经宴回道“臣入宫之时,祁墨自宫中密道逃脱,故而臣等不曾寻到他人。”

        宫中密道?

        郑经宴此话一出,太后眼神骤然凌厉。

        她提裙踏上石阶,往先帝跟前逼去,质问道“你竟能糊涂至此!宫城密道是皇族断尾的路子,祁墨勾结鞑靼狼子野心,你也敢将密道告知于他!难不成是想来日鞑靼大军自宫城密道杀入皇宫,将这满宫的人屠戮殆尽!”

        太后说这话时,眉眼分外凌厉,瞧不出半分往日宫中皇后的温婉。

        郑经宴在下头瞧着,心道,怪不得祁祯气势凌厉起来分外吓人呢。

        从前总觉得祁祯是个怪胎,表面瞧着似他父皇那般温文,背地里性子却凌厉至极,也不知是随了谁,今日才知,是像了他的生身母亲。

        太后自打入宫之后,装了不知多少年的温婉皇后模样,便是郑经宴这个亲侄子,也是从未见过她神色凌厉的样子,只记得曾听父亲讲过这个妹妹入宫前在家中是何等的将门虎女。

        可郑经宴自打出生后,便只见过宫中温婉的皇后姑母,便是如同被废般囚于中宫,也不见她似今日这般。

        太后这番话落地,先帝怔怔出神,似是瞧见数十年前郑国公府的女郎。

        他愣怔着,不曾回话,太后心中更气,冷声又道“陛下是年岁渐长,耳聋了不成?”

        这话落后,皇帝方才回神。

        他回过神来,却也想不明白祁墨是如何知道密道之事的。

        只得喃喃道“我不曾告知于他……”

        是了,今生先帝的确不曾告知祁墨宫中密道之事,祁墨是在前世带着传国玉玺逃出宫城时才从先帝口中知晓宫中密道一事的。

        可眼下,先帝所言,却实在是无法说服太后。

        太后眼里冷意更浓,嗤道“不曾告知?不曾告知那祁墨是如何得知宫中密道的!”

        先帝被问住,只能摇头。

        太后瞧着他这副模样,满心无力。

        地上染血的战报被吹入殿内的夜风刮起,沾在了太后裙角。她垂眸低首,将那战报拿起。

        战报上字字句句写着边关的惨烈,她握着纸页的手几颤,将那纸页都握出了褶皱。

        半晌后,阖眼压下情绪,才重又掀开眼帘道“朝野上下,自有祯儿费心,陛下日后只管颐养天年就是。金陵皇城的风水不够养人,陛下也不爱扬州别宫,既是如此,不若干脆隐居避世。南海远离世俗,避世而居再好不过。陛下尽快料理好身边琐事,明日一早动身离京,我送您出海。”

        祁祯在给太后的密信里提到过鞑靼或许有朝一日会破了金陵皇城。

        原本太后只觉祁祯信中提到的关于鞑靼破城之事杞人忧天,待得今日知晓祁墨竟自宫城密道逃脱,再看皇帝这般模样,方才意识到祁祯所说之事或许真有可能应验。

        先帝留在金陵就是个不知何时会出的乱子,太后思量之后,便觉还是将先帝送离金陵为好。

        太后话落后,未待先帝答话,便先行拂袖离去,摆明了是不给先帝拒绝的机会。

        郑经宴见此,劝先帝今日早早歇息,明日也好养足精力离京,匆匆同先帝道了句告辞,后脚便跟着太后一道离开了御殿,走时还顺道将殿内佩剑的兵将都带了出去。

        御殿内诸人悉数退下,只留下先帝和身边贴身随侍的那内侍太监。

        殿内静寂良久后,突然响起了皇帝的一声叹息。

        “是朕错了吗?”他瞧着桌案上被太后扔下的战报,喃喃问着。

        伺候的太监自是不敢答话,只道“陛下身子不适,还是早些歇下吧,奴才扶您去内殿歇息。”

        皇帝脚步沉重,往内殿而去。

        内殿的纱帐掀过,里头传来诡异的女子的泣声。

        那太监听到声响,心中跟着一颤,暗道,这么些时日了,这位怎么还是日日哭的这般阴森吓人。

        他如此想着,便抬眼看向了泣声传来的地方。

        这一看,更觉渗人。

        一个浑身缠满了纱布的女人被扔在药桶里泡着,只露了一只眼在纱布外,拼命睁着看向先帝这边。

        打从跟着先帝回京后,这副渗人的场景,内侍日日都见。可纵使日日见着,都还是觉得渗人可怕。

        他之所以觉得渗人可怖的紧,倒也不是因着这女人身上的伤,和这日日的泣声。

        皮肉之伤罢了,见惯了宫里刑罚的内侍,日日瞧着她的伤,有时还得跟太医搭把手给她换药,倒也不会觉得如何可怕。

        至于哭声,听惯了虽仍觉得渗人,可也就那么回事,左不过是哭一哭罢了。

        倒是这女人露在外头的那只眼睛,满是血色愤恨,眼里情绪可怕,实在渗人的紧,让这内侍每每瞧见都觉心中一凉。

        内侍觉得渗人可怖的眼神,先帝倒是视若无睹。

        殿内泣声渗人,先帝抬步走向了那满身裹着纱布的女人身旁。

        他步步走近,那女人眼里的愤恨步步更浓。

        含恨嘶喊着“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祁祯是你的儿子,是中宫嫡出的太子,生来尊贵,那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就不是你的儿子吗?我的儿子就活该命如草芥吗!”女人话音歇斯底里,哭声也愈加渗人。

        这女人,便是从前宫中得了盛宠的贵妃娘娘。

        她一味的哭喊,喉咙嘶哑如破锣。

        皇帝抿唇听着,吩咐身旁内侍给她换药。

        内侍点头应诺,上前为其换药,边换心中边想着,她能苟延残喘活到今天,也是多亏三皇子死了。

        皇帝心思仁懦,顾念着她丧子之痛,心生愧疚,这才在京中宗室面前救下了她。

        不然,单是扬州拉皇帝挡箭一事,便早够贵妃死上几回了。

        京中宗室原本定了贵妃凌迟之罚,皇帝几番犹豫,终是在行刑时保下了她性命,可这条命是保住了,刑罚却也没少受,眼下便落得了一身的伤。

        内侍为贵妃解着她身上裹着的纱布,预备给她换药,那贵妃却嘶哑骂着“滚开!你这阉奴!还不快滚!本宫是宫中贵妃,你这阉奴也配碰本宫!”

        这贵妃一身的伤,自是无法穿衣,只是在皮肉上裹了纱布。

        每每换药之时都需要将纱布解下重新在她身上抹药。

        这样的活计,皇帝自然不会沾染。

        可救下贵妃是皇帝暗中所为,若是被皇后知晓,反倒更生麻烦。皇帝为了瞒下此事,并不放心让宫中其余宫人知晓,故而便只是让自己的贴身内侍和亲信太医一道照料贵妃的伤。

        内侍正要给她换药,她却这般闹腾,皇帝本就心烦,见贵妃如此行状,眸中生厌,回身便欲离开。

        他刚刚踏步,那贵妃便惊惶跌出马桶,拉着他衣摆口中不住喊着“你不能丢下我!你不能丢下我!他们会杀了我的!皇后会杀了我的!”

        皇帝到底心中不忍,长叹了声,俯身将她扶了起来,重又安置在药桶里,安抚道“你只要安分守己,朕会留你性命。”

        他话落,贵妃神色却仍旧惊惶,话音焦灼道“我方才都听到了,皇后她要你离京,你走了之后,她不会放过我的!陛下,你带我走吧,求您念着往日情份,救我一命,带我走吧!”

        或许是心中愧疚使然,皇帝眉心紧蹙,喉间溢出叹息,应了下来。

        他这一应下,贵妃心中大石落地,骤然松开了紧拽着他的手。

        皇帝弹了弹衣摆上被她攥过的痕迹,吩咐内侍接着换药,便抬步离开。

        药桶里的贵妃望着他离开,突然又开口道“陛下,我身上的伤疼的厉害,您请太医过来,再为我瞧一瞧伤可好?”

        皇帝颔首应下,吩咐外头奴才请平日里为自己诊脉的太医过来。

        内侍为贵妃换好了药,皇帝也阖眼躺在了榻上。

        殿中烛火摇曳,提着药箱子的太医星夜前来。

        内侍将太医迎了进来,低声同他说着里头贵妃的情况,太医一一点头应是。

        待踏进内殿后,太医先是暗中打量了眼殿内,见皇帝都已阖眼歇下,同那药桶中的贵妃视线对了对,压着话音同内侍道“夜色这样深了,您也先去歇息吧,只是看个伤而已,不劳您再费周折了。”

        内侍这一日也是折腾,闻言应了下来,待送了太医到药桶前,便打着哈欠退下了。

        太医搁下药箱子,抬手去为贵妃搭脉。

        看似是在搭脉,可这太医的注意却并未落到脉象上,反倒声音极低的问了句“如何了?”

        话音落下,便抬眼看向贵妃。

        贵妃唇瓣颤动,无声同太医道了句“成了……”

        太医辩出她的唇语,微微颔首。

        榻上的君王早已阖眼,或许都已睡去,自然瞧不见眼下内殿里的情况。

        此时的贵妃全无方才的歇斯底里模样,瞧着冷静镇定的和方才在皇帝跟前时判若两人,独那眼里的愤恨不甘,倒是一般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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