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南天门后清都绛阙,瑞气氤氲。
两万九千九百九十七年前,光神祖媞自原初之光中复归,复归之时以光神、人神之名,为这天地八荒立下了两条不可破除的法咒,而后便回到中泽关闭了山门,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这是连刚飞升上九重天的小神仙都知晓的一桩大事。
光神复归,意义的确非凡,但逾三万年之久,其复归之事还能如此有生命力地在九重天上被众仙者带着敬畏之心常议常新,这得归功于元极宫三殿下、天君三皇子连宋君。
须知四海八荒乃至十亿凡世,但有仙者飞升,前往大罗天青云殿拜东君求阶品前,皆需参加一场旨在考核新飞升仙者对仙界常识掌握的文试。两万五千年前,主持此文试的主考座师乃是九重天上司天曹桂籍、掌天下文运的文昌帝君晋文上神。但后来晋文上神因修史忙不过来,便奏请了天君,请年轻一辈中学识不俗人又比较闲的连三殿下代劳此职。
三殿下没说什么,接了此事。
然后事情的走向就变得奇怪了起来……
元月二十一,又是一年文考时。两个新上天的小神仙面如菜色地从考场出来。高个子小仙叹着气对矮个子小仙道:“我听说去年关于祖媞神的考题是她那两道法咒于现世的意义,去年补考的人就不太多,我们今年真倒霉。唉,你知道三殿下为什么这么爱出关于祖媞神的考题吗?”
矮个子小仙也叹了口气:“听说是因为祖媞神的事几乎是四海八荒所有仙者的知识盲区,乃拉分的利器。而且三殿下觉得用祖媞神来出题很方便。比如单用她复归又沉睡的事出题,就可以综合考察许多知识点。就三殿下已出过的题来看,就有涉及光学知识的‘何为原初之光’,涉及地理学知识的‘一比一百万中泽圣境地图绘制’,涉及政治学知识的‘祖媞神的两大法咒于现世的十大意义之浅析’,以及涉及占卜学知识的‘祖媞神将会于何时苏醒之预测’……”
高个子小仙默了一默:“据说只要考占卜祖媞神何时醒来的题和给中泽圣境画地图的题,那一年大家就百分百都要补考,今年既然咱们不幸遇上占卜题,那似乎也只有等着补考了。”
矮个子小仙颓废道是。
两人正萎靡不振地说着话,一个穿铠甲的护法神行色匆匆,与他们擦肩而过。前头一方仙池旁坐着个钓鱼的老神仙,似是识得那护法神,遥遥相问道:“这不是巨灵神君吗,如此匆匆,可是南天门上发生了什么大事?”
巨灵神君闻声抬头:“荧惑星君。”趋前向着那老神仙躬身一礼,“不敢有瞒星君,祖媞神苏醒了,姑媱山的神使此时正候在南天门旁,说是奉祖媞神之命前来拜会元极宫的三殿下,卑职正要前去通报天君。”
老神仙惊得掉了鱼竿:“祖媞神醒了?”敛色起身道,“这可是桩大事,你且去通报天君吧,本君去南天门上看看。”
两位神仙很快消失在了仙池旁。
方才巨灵神君同那老神仙说话时虽压低了声音,仙池这边一高一矮两个小仙还是听到了。两人面面相觑,良久,矮个子小仙呆呆问:“祖媞神苏醒了?我没有听错吧?”不等高个子小仙回答,眼睛猛地一亮,“那我岂不是不用补考了!我就是蒙的她今年就会醒过来!哇!我居然蒙对了!”
光神祖媞苏醒的消息,随着姑媱神使造访天宫,很快传遍了九重天。同时传遍九重天的还有一个小道传闻,说祖媞神派神使前来天庭,并非为访天君,而是来访元极宫的三殿下。至于神使们为何来访三殿下,却是不可知。
小道消息传得没错,雪意和霜和的确是来访连宋的,但将此事弄得尽人皆知,却并非两人本意。说起来他俩也不是没来过九重天,只是从前都是偷偷潜进来打探消息,并没有走过南天门这个正门。但想着今次他们是来送礼的又不是来做贼的,何必如此鬼祟呢,他们就在南天门前自报了家门。然后他们就惊动了天君,惊动了几位九天真皇,惊动了道德天尊、灵宝天尊、元始天尊……东华帝君在闭关,暂时没有被惊动到,但太晨宫第一仙官重霖仙者也作为代表前来凌霄殿见证了他们将礼物交给连宋的过程……
凌霄殿中,诸位仙者皆十分郑重肃穆,唯有那曾和他们尊上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情缘,但如今已将之全然忘记的年轻水神,仿佛感受不到大殿之上的庄肃气氛,闲闲立于御前,从容地接过霜和递过去的玉匣,微微一笑:“多谢。”
这是雪意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水神。白衣执扇的神君,举止矜贵,气质介于温煦与疏冷之间,有一张无可挑剔的脸。祖媞在凡世历练时为何会爱上他,对他情根深种,似乎也不那么难以理解了。
雪意很短暂地静了一瞬,一笑回之:“尊上对在她之后降生的自然神都十分关爱,二十多万年前就一直期待着水神你的降生,日前苏醒后得知水神已临世多年,很是欣悦,因此亲手做了此生辰礼,差我二人补送过来。”
祖媞天真,送水神此礼,心怀无邪,但九天之神,个个神中之瑞,小九九一套又一套,很难保证他们不借题发挥,故意曲解祖媞之意,单看当年祖媞复归时天君大张旗鼓派出七曜星君前来迎贺,便可窥见一斑。姑媱中立了这么多年,若传出什么光神主动向天族递出橄榄枝的传言……他们姑媱不要面子的吗?故而雪意才有这番言语,当着众位九天尊神的面,将祖媞此举明明白白定为了前辈自然神对后辈自然神的关怀。
天君听懂了雪意话里的深意,面上有尴尬之色一闪而逝,雪意见此,越发觉得自己那番话说得必要。不过,让雪意没想到的是,一向傻乎乎的霜和竟也察觉了他此言后隐有深意。但霜和听得半懂不懂的,搞错了他隐意的方向,突然皱起眉头,凶巴巴地看向连宋:“对,这只是生辰礼罢了,我们尊上也给谢冥神送过这样的生辰礼,所以你最好不要多想!”
煌煌大殿之上,在座的神仙们都愣了愣。连宋亦是一愣:“我不要多想?多想什么?”他唇角微勾,含笑的唇透出一丝玩味,“神使何出此言?”
雪意一巴掌拍死霜和的心都有了,霜和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忐忑地看了雪意一眼,选择了闭嘴。
雪意也不好解释是霜和的理解能力不行理解错了他的意思,但他的真实意图又不能放到台面上来讲……此情此境,该用何种话术描补,才能使水神不至生疑?雪意很快想出了一个最佳方案。但这个最佳方案,让他有点想死。
连宋带笑看了他们一眼:“两位神使?”
雪意默了一瞬:“我们尊上,”他硬着头皮开口,但他装得好像很从容,很淡定,见过大世面,人淡如菊,一点也不尴尬,“虽生于洪荒,辈分奇高无比,且又是水神你的前辈自然神,但以正常存世的时间来算,其实我们尊上也不过是一个少女神,和水神你的年纪差不了多少。”他顿了顿,给自己做了下心理建设,才有勇气继续人淡如菊地编下去,“霜和他担心水神和天上诸神多想,误会我们尊上,这也在情理之中,他并无恶意。”雪意是这样的,说话永远是委婉的,含蓄的,得体的。这篇话说得并不算很明白,但该懂的,大家都懂了。
天君和几位天尊真皇齐齐怔住了。原来还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误会祖媞神的吗?面对这个大胆的新思路,大家都惊呆了,久久难以回神。反倒是连宋君,像是早已料到了雪意会说什么似的,淡然地挑了挑眉:“神使玩笑了,我自然知道这是祖媞神对后辈的至纯心意,岂会多想,在座的真皇天尊们更是不会多想,至于……”话到此处他顿了一下,“至于天上的其他诸仙,他们自然也……”他再次顿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他换了个用词,“他们应当也不敢多想,误会祖媞神。”
那时候雪意还不太了解九重天,因此无法理解“他们自然也不敢……”这个句型和“他们应当也不敢……”这个句型有什么区别,只以为都是水神给予的保证—
—保证祖媞的名声绝不会受损。他也就放心了,很满意地带着霜和离开了九重天。
也幸亏他走得早,因为哪怕再多待一天,他就会发现三殿下那句谨慎的“应当也不敢……”的意思其实是:按理说他们不敢,但他们可能还是敢……
九重天的小神仙,是为了八卦能舍生忘死的小神仙。三殿下没有错判他们。天君明令禁止诸仙议论姑媱神使造访天宫之事。大家不敢在明面上谈论,但私下里议得那叫一个欢实。
光神苏醒,不曾打开姑媱供八方众神拜贺,看上去是个非常难以亲近的洪荒神了,却唯独对元极宫格外垂青。这事还在拥护“三殿下游戏八荒越是无情越动人”的小仙娥们和拥护“三殿下与长依花主八荒绝配锁死不分”的小仙娥们中间,引发了一场论战。
前者表示连祖媞神都格外垂青我三殿下,我三殿下不愧是我三殿下,绝不是烟澜之流可以觊觎,望某些站“连长情深”的小仙娥们不要再脸大倒贴;同时暗戳戳地、与有荣焉地猜测,祖媞神格外青睐元极宫,该不会是对三殿下有意思吧?
后者表示虽然烟澜仙子是长依花主的转世,但她们站的是三殿下和长依,并不是三殿下和烟澜,并且她们根本就没有倒贴,三殿下本来就对长依花主很是不同;同时暗戳戳地、惶惑不安地猜测,祖媞神格外青睐元极宫,是不是对三殿下有意思啊?
不得不说虽然分属不同流派,但大家在拉郎配这条道路上也算是同心协力,并且至少在想象力这上面远远超过了天君。
烟澜仙子的婢女苋儿浑水摸鱼地混在两派的论战之中,淘到了一些很不得了的小道消息,赶紧去找烟澜报信:“听说祖媞神亲自做了一把小弩送给了三殿下,三殿下十分喜爱,奴婢听那些小仙分析,说此举有可能是姑媱释出信号,意欲与天族联姻……”
瑶池旁,跪坐于池畔正试着将原本生于玉盆中的一株小莲移入池中的烟澜一顿,打断苋儿:“不是说她出生于旧神纪,已经三十多万岁了?”皱着眉不悦道,“天族同青丘联姻,白浅上仙同太子殿下之间相差九万岁,说闲话的神仙便不少了。她同三殿下之间相差何止九万岁呢,怕是有三个九万岁了,怎可能会联姻?你不要听风就是雨。”
苋儿赔笑,小心翼翼道:“可听那些小仙说,因光神是献祭后复归之神,若论年纪,其实该照她献祭之时的年纪算,那就是十万岁,如此,她同七万岁的三殿下年岁上却是相合的。”
烟澜怔住,一双美目缓缓瞪大了:“所以她……”喃喃自语,“照你说,她虽是洪荒神,年纪却不大,那独守姑媱,确是很难,想要嫁给三殿下,让天族做她的后盾,这也不是不可能……”念及此,一张脸蓦地白了,唇颤了几颤,“不会的,”她强自镇定下来,“殿下曾为我散半身修为,曾为我裂地造海,殿下喜欢的是我,他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苋儿面露担忧之色,继续小心翼翼道:“可……就算殿下不答应,倘若姑媱果真对殿下有意,奴婢担心天君不会拒绝。”她分辨着烟澜的神色,靠近烟澜些许,“依奴婢看,花主不如趁机同殿下挑破那层纱,先让殿下娶了您做侧妃……”
烟澜猛地站了起来:“不行!”
苋儿被吓了一大跳,而与此同时,瑶池中忽然“扑哧”传出一声嗤笑。主仆两人俱是一惊,烟澜厉喝:“是谁鬼鬼祟祟?”
一阵窸窣声后,一丽容女子拨开莲花,从蓬蓬莲叶中站了起来,懒散地抚着鬓发:“本公主在此午歇,是你们自己跑来说些令人发笑的话,却说本公主鬼祟?”目光落在烟澜身上,笑道,“喂,小花主,你的洪荒史是不是从来没有及过格啊?”
烟澜目光一定,认出了眼前这位乃太晨宫中东华帝君的义妹知鹤公主,也曾在斗姆元君处学艺,是一尊惹不起的大佛。她虽气恼知鹤偷听她们主仆私语,却心知不能在这尊大佛面前发作,忍了又忍,冷道:“我不知道公主在说什么。”说着就要领苋儿离开。
知鹤却轻轻一跃,上得岸来,拦在了前路上:“你方才不是说,祖媞神需与天族联姻,背靠天族才能在八荒立足吗?”她好整以暇地看着烟澜,“在洪荒乱战的年代里,祖媞神独隐姑媱,也没见哪一族能将她怎么样,如今四海承平,她倒是要背靠天族才能活得下去了。本公主觉着但凡洪荒史及过一次格,应该也说不出这样的鬼话,所以问你是不是从没有及过格啊?”话到此处,她像是才想起来似的,“哦,差点忘了,”她恶劣一笑,“你是个走后门升上来的仙,压根儿没学过洪荒史嘛。”
烟澜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她并非正经修上来的仙,能继任花主之位、得享花主尊荣,皆因她是前任花主长依的转世。可她继承了长依的记忆,却没有继承她的能力,近三万年来,在花主这个位子上毫无建树,以致九天仙神微词不断。然碍于东华帝君和连三殿下,大家纵然心中不服,至少不敢当着她的面非议她。
可此时,知鹤竟敢当着她的面如此羞辱她,烟澜怒火中烧,不禁口不择言地反击:“若非想要争取天族为后盾,姑媱为何独向三殿下示好,对他另眼相看?是光神她自己……”话到此处陡然回过神来,再说下去便有诋毁尊神之嫌了,她赶紧住了口,但也不愿就此服输,咬牙补了一句,“姑媱行事既然不避嫌,那便不要怪别人多想!”
知鹤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如今天平地安,五行调和,八荒诸仙也不太提及自然神了,所以你便忘了三殿下他还有一个身份是自然神了吗?”故作恍然地挑眉,“啊,或者你这种连新上天的文考都没有去考过的仙,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何为自然神啊?”
看烟澜紧紧抿唇,脸上闪过难堪之色,知鹤了然地轻嗤:“哟,还真不知道呢。史书有载,四海之内,八荒之间,三大创世神创世,三大护世神护世,五大自然神维系天道。光神乃世间第三位自然神,水神乃世间最后一位自然神。”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微微一笑,“你刚才是不是说祖媞神需得避嫌,不该对三殿下他另眼相看啊?”脸上的笑意加深,“如今五大自然神中,火神谢冥神羽化了,地母女娲娘娘和风之主瑟珈尊者均在沉睡,清醒存世的唯有身为光神的祖媞神和身为水神的三殿下。祖媞神不对三殿下另眼相看,难道该对你另眼相看吗?”扫了一眼主仆二人,“偏你们龌龊,还说什么要先祖媞神一步去给连三殿下当侧妃,”含笑看向烟澜,“凭你也配?”
烟澜的脸涨得通红,嘴唇一阵哆嗦,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知鹤眼底流露出轻蔑:“他们都说你是三殿下花了大力气搞出来的长依的转世,长依吧,虽然我也不大喜欢她,但起码人聪明,处事玲珑,还有点真本事。怎么身为转世的你就这么蠢呢?蠢就罢了,还不读书,真是要命了。”话罢冷冷一笑,悠然而去。
烟澜紧紧咬牙,整个人都在发抖,待知鹤走出老远,忽然砰的一声摔倒在地。竟是被气晕了。苋儿在一旁大呼小叫。
几步开外有一片玉竹林,元极宫的掌事仙娥天步在那片玉竹后采摘竹露,被迫听完了知鹤与烟澜的整场交锋。
此时见烟澜晕倒,天步细思了一瞬,从那片竹林后转出来,佯作偶然路过,走过去帮苋儿扶起了烟澜,又招来仙侍,命他们将人事不省的烟澜送去药君处。
有条不紊地解决完这一切,目视着众人匆忙远去的背影,天步轻轻叹了口气。
天步同烟澜算是很相熟了。这三万年来,在这偌大天宫里,她时常碰到烟澜,有时候看着烟澜,天步会想,当初长依命丧锁妖塔时,或许三殿下不该保下她的残魂。
虽然事情已过去了三万年,但那时候的事,天步全记得。她记得是在长依命殒的第三日,天君来元极宫同三殿下立下了那个赌约。也记得是在那赌约立下的第二十八年,长依的魂魄被补缀完毕,去往一处凡世重生为了烟澜。而后三殿下便遵照赌约下界守护烟澜去了。作为三殿下身边最得用的仙娥,她也一道跟着。
他们在凡世一共待了十八年,十八年陪护时光乏善可陈。第十八年时,他们所处的王朝有了战事,而烟澜作为王朝的公主,需为国和亲。烟澜不欲嫁往异族,苦苦哀求三殿下。那时候三殿下仿佛也在凡世待烦了,不欲继续在彼处蹉跎,就趁势干了票大的——他在王朝边境生造出了一片大海。一来阻止烟澜和亲,二来借此提前结束同天君的赌约。
果然,此举震动了九天,天君不得不提前将他拘回去惩罚,以服九天之众。不过在天君看来,三殿下这一任性之举恰又证明了他对长依的长情和深情,故而天君愿赌服输,赦免了长依擅闯锁妖塔之罪,并提前将烟澜提回了九重天,恢复了她的仙位。自此,世间的花神和花仙们,终于再次有了宗主。
而化去凡骨聚得仙骨重登神位的烟澜,在获得了一副可以承受更多记忆的仙躯之后,如三殿下之愿,追回了长依的所有记忆。她终于可以继续向三殿下证明,这世间并非如他所想那样空空如也,其实亦有不会因时因事而流转生灭的恒久之物。但让人没有料到的是,追回了过往记忆的烟澜,却轻易改变了心意,舍弃了对桑籍的爱,转而对三殿下生了情。
天步印象里,那是从凡世回来后的第三千七百七十四年。
当年三殿下于凡世裂地生海,后被罚于北极天柜山受刑,受刑结束又助烟澜化凡骨聚仙骨,几番耗费下,修为大损,故不及烟澜自仙体中苏醒,东华帝君便将三殿下带走,前往碧海苍灵闭关去了。这关,一闭闭了三千多年。
事也赶得巧,在三殿下闭关的最后一年,镇厄渊有大妖欲破渊而出,搅得晖耀海动荡不安。晖耀海是三殿下的老家,他自要前去镇压。然那大妖非寻常妖物,十分厉害,一妖一神一场打斗持续了七天七夜,最后那大妖是被降伏了,但三殿下也没落着好,受了重伤不说,还失了逆鳞。帝君打过的仗比一般的神吃过的盐都多,并不将三殿下这一身伤看在眼里。帝君甚至觉得这种小伤不配在碧海苍灵休养耗费碧海苍灵的灵气,随便在九重天养养得了,就将三殿下带回了九重天,交到了她这个元极宫掌事仙娥的手里。
刚得知三殿下重回元极宫,烟澜便颠颠跑来了。
彼时的烟澜在天上做了三千多年神仙,已有了一些神仙样子,但和长依比,还是很不同。按理说她就是长依,却不似长依。
便是在三殿下养伤的榻前,烟澜含羞向殿下吐露了心意。殿下像是有所预料,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听说你已经恢复了记忆,那你应该想起了我二哥。曾经那么喜欢他,为什么现在变了?”
烟澜垂着头,两颊愈红:“因我也想起了三殿下你对我的好,若没有殿下,便没有今日的我,我曾经犯过糊涂,可锁妖塔之殇,让我明白了这世间谁对我最好,如今我心里真正喜欢的……”她偷偷觑了一眼三殿下,咬了咬唇,像是强忍羞意,“我真正喜欢的,是殿下。”
三殿下沉默了许久,“我曾相信你会对桑籍至死不渝,”他看着烟澜,“你让我很失望。”
烟澜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脸上的羞红褪去:“我、我喜欢殿下,殿下难道不高兴吗,殿下不是也……一直在等待着我记起过往,成为真正的长依,然后和殿下……”
三殿下皱眉:“我救长依不是为这个。”
烟澜兀自不信,慌张道:“那……是不是我还不够像长依,我已经很努力地在学……”
三殿下打断了她,神色说不上冷淡,若要细论,可能还是如他所说,失望更多。
“你不用学她,我对长依无意,”他平静道,“对你也没有。”那天,烟澜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元极宫。
三殿下花了那样大的力气在长依身上,想要证明这世间或许存在非空的恒久之物,却终究是失败了。前功尽弃,令人沮丧,天步以为三殿下会消沉一阵,但好像也没有。只是有一天晚上,三殿下坐在元极宫的屋顶上吹笛。夜里风大,她上去给三殿下送披风,看他凝望着茫茫天宫,良久不语。天步试探着上前问了一句:“殿下,您在看什么?”
三殿下静了片刻,回她:“看这世间尽皆无常,空空如也。”
天步琢磨了一瞬,想要问他,是不是九重天待烦了,要不要她准备一下他们回晖耀海去,却听他又道:“原本我应当只有这样的感触,可不知为何,方才有一瞬间,我却觉得这世间好像也曾出现过什么东西让我孤注一掷地追逐过,也义无反顾地珍重过。”他轻声喃喃,“是什么呢?”
天步哑然,且茫然,因在她的记忆中,这两万多年来,视这世间万物皆为空的三殿下,并没有过什么想要珍惜珍重之物。她斟酌了一下,提出了一个可能:“殿下该不会是做了什么梦……”
三殿下摇了摇头:“不是梦。”然后他不太在意地淡淡笑了笑:“可能是错觉吧。”复将那白玉笛移到了唇边。夜风之中,笛声又起。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烟澜没有再来过元极宫。
烟澜在天上的处境不算好,天步一直看在眼中。天君的确给了她尊荣,可她能力不足,勉强坐在花主的位子上,并不能服众。这三千多年来,全靠众仙误会三殿下对她有意,忌惮三殿下,不敢给她使绊子穿小鞋,她才能磕磕绊绊地在花主这个位子上干下去。
烟澜不敢叫众仙知道她同三殿下之间不过是她自作多情,即便三殿下已将话说得很明白了,当有不懂事的小仙跑去她那里旁敲侧击三殿下同她的关系时,烟澜仍会含糊不清、表意不明地说些暧昧之言。天步看不上烟澜这种做法,但也理解她,归根结底是这九重天上存身不易。
三殿下不会不知道烟澜所为。司命星君最是八卦,听到那些流言后,可能觉着好奇,来找过三殿下。殿下很淡然,一边动着手里的画笔一边回司命星君:“烟澜重生,是我一手促成,那时候也没问过长依愿不愿意,或许她是不愿意的。我是此事的因,促成了眼下这局面,这是果,算起来是我亏欠了她。”
司命星君一点就透,讶然道:“三殿下这么说,是不愿亏欠因果了,所以殿下打算……”
三殿下画完最后一笔,将画笔扔进笔洗:“一个凡人,因缘际会之下成仙,根基不稳之时,借力以立足,原是很聪明的做法。我给她三万年的时间,若是借我荫庇了三万年,她却仍无法自立,那就奏请天君让她仍入轮回,当一个凡人吧。”
三殿下本质里是很漠然无情的神,又肆意惯了,其实不应当很在乎因果才是。天步猜测他能给烟澜如此优待,或许因果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是因殿下他可惜长依。但她也不敢向三殿下求证。
日子便一天天这么过下去了。转眼,便是两万多年后。
九天之上,关于三殿下和烟澜的流言一直没断过,真真假假的,众仙也搞不太清。要说三殿下喜欢烟澜吧……那这两万年来元极宫中来来去去的数百美人是怎么回事?可要说不喜欢吧……那一直以来元极宫对烟澜这个花主的照顾又是怎么回事?一些有想法的小仙在私下里猜测,说或许过去三殿下的确对烟澜有过情,但风流如三殿下,谈何真心,自然更谈不上长情,新鲜了一阵后情衰爱弛,故而两人才是现下光景……
天步对这些流言很无所谓,但让她没想到的是,本该清醒的烟澜,在说了太多谎言后,不自觉地用谎言为自己造了一座牢塔,日日沉浸其中,竟也被瘴住了。人的记忆会美化过往,也会制造虚妄。在长达两万多年的脑补和妄想中,烟澜自己也信了那些她编给别人听的鬼话,坚定地认为,三殿下拒绝她乃是隐有苦衷:前世她乃妖身成仙,此世她乃凡躯成仙,天规有令,无论是妖身成仙还是凡躯成仙者,皆不能谈情;故而三殿下不同她在一起,并不是真的不喜欢她,实则是在护着她。
天步无意间得知烟澜怀有此种妄想时,一度觉得她是疯了。彼时三殿下正跟着帝君有正事,拿这种事去烦他仿佛不像样,因此她只同司命星君聊了一二。星君听了一阵,却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她未必就是疯了,未必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在做什么。”
彼时天步尚不知此话是何意,然今日,听到烟澜同苋儿的私语,她蓦地恍悟了,原来在心底最深处,烟澜并非真的那么相信她为自己编织的那个幻梦。所以当苋儿怂恿她先下手为强,去求三殿下纳她做侧妃时,她会说不行。她又不是个凡人,面对九天严律,毫无空子可钻,只要她放弃为仙,化去仙骨重凝妖骨,她和三殿下未必不行。可她却坚决说不行,连去三殿下处试探一二都不敢。
思量到此,天步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当日那样通透趣致的长依,转世之后,却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实在可惜。对面忽走来了一人,同她照面,温和一笑道:“原是天步仙子,仙子可看见我们宫里的粟及仙者了?帝君的藏书阁尚未收拾好,不知他又去哪里躲懒了,累人好找。”
天步定了定神,看清来者原来是太晨宫中的重霖仙者,赶紧敛了思绪,微微一笑,就把粟及给卖了:“粟及仙者在我们宫里,正陪三殿下调教乐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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