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距离雪意和霜和代光神向水神送去生辰礼已经半月了,九重天因此事掀起了什么样的风浪,姑媱山的神使们是不知道的,也不关心。

目下,除了前往嶓冢山迎接蓇蓉的霜和外,姑媱的其他三位神使聚在一处,皆为同一桩事悬着心:复归的魔尊庆姜欲娶缃之魔君之女醉幽公主为后,七日后将于南荒苍梧山下的千绝境中大婚;在预知梦中窥探到庆姜将于三年后杀害自己的祖媞神,打算趁千绝境大婚鱼龙混杂之际,乔装混进去探一探庆姜的虚实。

雪意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殷临,又看了一眼双眉紧锁的昭曦,轻声一叹:“尊上定的计划是很周全的,并无什么疏漏,她并非是个瓷人,离开姑媱便会碎掉,我倒觉得你们不必如此忧虑。二十四万年前庆姜失踪得蹊跷,如今复归得也离奇……  再则,他既对尊上有那样大的威胁,的确该去好好探个究竟。”

昭曦闭了闭眼,抬手揉上眉心:“是该探个究竟,可她要对上的是庆姜,你我皆知,庆姜并非凡辈,即便她说照天命预示,在那毁天灭地的大劫降临之前,她都不会有生命危险,可我无法不担心,”话到此处,眉目愈沉,嗓音里含了浓浓忌惮,“那毕竟是……庆姜。”

殷临放下茶盏,也难得地赞同了昭曦的看法:“不错,那毕竟是庆姜。”

虽然曾与庆姜生活于同一时代,但暗之魔君庆姜毕竟比他高上一辈,故而关于庆姜的许多事,殷临也是在后世所编的一本洪荒史中才得以窥知。

那本洪荒史是折颜上神编的。

根据折颜上神的描述,庆姜降生于四十四万年前。那时候五族尚且和平相处着,神族有三百七十六小族,魔族也差不多,鬼族、妖族和人族的族支少一些。庆姜是暗之魔族族长最小的儿子,出生得巧,刚满一万岁,和平时代便结束了,五族正式拉开乱战大幕。接下来的近二十万年里,魔族的三百多个小族互相攻伐,最后形成了二十七君共治魔族的局面,而这二十七君中势力最盛的一君,便是庆姜,被称为暗之魔君。

同时,暗之魔君庆姜,也是少绾的义父。这世间唯一一只白凤凰少绾,在天地初开之际,便以一颗蛋的形态出现在了魔族聚居的南荒章尾山,被三百多支魔族当作精神图腾供养。魔众们供奉了三十多万年,那颗蛋才在天地灵气的润养下被孵化,蛋里爬出来一只冰雪似的小凤凰,便是小少绾。小少绾刚刚从蛋里爬出来,便被庆姜认作了义女,抱入了魔宫抚养。

折颜上神在他写的这本书中是这么解读这件事的:庆姜这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哇——毕竟当了精神图腾的爹,来日就比另外二十六魔君更有一统魔族的资格!

可以看出来,在折颜上神笔下,庆姜是个又狡猾又有野心的魔,并且每天都在想着如何一统魔族,再统天下,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追求。

不过庆姜也是很有资格这么想的,因为在他心心念念着逐鹿天下,并已经在这条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走了老长一段路时,后世被称为传说的那些神祇——墨渊也好,东华也好,少绾也好,都还在水沼泽学宫里当学生,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

当时的庆姜,可说是独美于历史的大舞台,暗之魔族的所有魔们都觉得,只要再给他们魔君一点时间,他便能够一统魔族,再再给他点时间,他便能够横扫六合,君临四海,威服八荒。然,就在整个暗之魔族都对庆姜寄予厚望之时,他却突然失踪了。且失踪得毫无预兆,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长老们等了庆姜三年,一直没将他等回来,不得不另立新君。多年来庆姜醉心打仗,宫中不曾留下一子半女,膝下唯有一个他养着也防着的义女少绾有资格继承君位。长老们前去水沼泽相请了七次,这位年轻的魔族公主方松口答应提早退学,回去继承家业。而后少绾君如何在庆姜打下的基石上一统魔族成为第一代魔尊,皆是后话……

如今,二十四万年过去了,这二十四万年里,魔族由分裂走向了统一,又由统一走向了分裂,可谓沧海桑田,物非人也非。恐怕没有人会想到,隔着沧海与桑田,离奇失踪了二十四万年的魔君庆姜居然还能复归吧。

而复归后的庆姜,仅仅用了三个月时间,便降伏了魔族七君,一改少绾羽化后留下的七族并立的南荒格局,再次统一了魔族,上拜为尊。

这样的庆姜,没法让人不忌惮。

昭曦右手轻叩桌沿,弄出了一点声响,打断了殷临的思绪。殷临抬眸,昭曦迎上殷临的目光:“你再去劝劝她吧。”他的双眉仍未舒展,“既然三年后那劫关系整个八荒,也没道理让我们姑媱独自面对,太晨宫的仙官说东华帝君近日便会出关,依我看,等东华帝君出关后,和他商议了再行筹谋也不迟。”

殷临苦笑:“尊上不常做决定,但一旦做了决定便绝不会更改,你应该很了解才是。”

昭曦沉默了。

雪意忖了片刻,忽道:“听说庆姜亦给天族下了帖子,邀天君赴他的婚宴;不过天族的规矩是八荒无战事,天君不出九重天,故而天君令太子夜华和三皇子连宋代他前往千绝境送上贺仪……”

殷临立刻领悟,挑眉看向雪意:“你的意思是……”

雪意一笑:“尊上从不做任性的决定,她执意趁此时机潜入千绝境,必有她的道理。但尊上只打算带殷临你一个人前去,昭曦不放心也合情理。我想着前些日尊上不是送了三皇子生辰礼吗,同天族也算是建起了交情,或许我们可以提前同三皇子和天族太子打声招呼……”

殷临原本听得好好的,忽地面色一变。雪意同殷临长年搭档,默契甚深,迅速反应了过来,立刻将亟待出口的话咽了下去。他忍住了转头往后看的冲动,换了一套说辞:“毕竟……这些年魔族和神族的关系越发剑拔弩张了,咱们提前同三皇子和天族太子打声招呼,万一……万一他俩在魔族环伺的婚宴上吃了什么亏,咱们尊上也能帮着照应照应……”

“噗。”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怕我不答应你们给我找帮手,所以背着我议论,被撞破了还要遮掩,不过雪意,这次你遮掩得可不够高明啊。”

雪意转身一拜,难得讪讪:“尊上……”殷临和昭曦也随之起身。

祖媞拎着一只人皮面具,款款站在两丈开外,一双妙目微弯,似含着淼淼水色:

“庆姜是不大好对付,但我又不是要诛杀他,只是去他身边取一样东西罢了,也不必将水神和天族太子牵扯进来,靠我和殷临足够了。”

她走近几步,来到他们跟前,目光扫过三人,并不将他们忧心的大事当个事,不疾不徐道:“届时照着我的计划走,不会有问题,你们不必担心。”说着话时,目光忽然定在雪意脸上,喃喃:“你的脸型……”摊开手里的人皮面具,隔空朝着雪意的脸比了比,似觉得满意,走近两步,直接将那人皮面具盖在了雪意脸上,又随意一抹,原本清俊的青年立刻换了一副女子容颜,艳丽中带着一丝疏离,疏离中又带着一丝媚。

雪意苦笑:“尊上……”

被她按住了手:“哎你别动。”

因祖媞的计划是乔装成庆姜那位新娘子潜入千绝境,昭曦眉目一动,恍然:

“这难不成便是那醉幽公主的模样……”顿了顿,“我怎么觉得她长得像一个人。”

祖媞从戴着人皮面具的雪意脸上收回目光:“嗯,你也看出来了啊,她长得是有三分像少绾。”

三位神使皆瞪大了眼睛。

祖媞重将目光移回雪意脸上,见到瞪眼的雪意,不禁退后一步:“你不要将眼睛瞪那么大,看起来像美人中毒死不瞑目……唔,对,这样就很好,别动,这样很有风情。”她欣赏了雪意片刻,发自肺腑地佩服自己,“本尊很厉害啊,这张面具做得很成功。”又欣赏了片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面具从雪意脸上摘下来。

昭曦没忍住,凝眉相问:“从前庆姜为君十多万年,他的魔宫中一位后妃也无,此番复归,不过四年便要娶后,我原本便觉奇怪。”他迟疑了一瞬,“庆姜将娶的是这醉幽公主,这位公主长得又有几分像少绾神,该不会是……”

祖媞将那金贵的人皮面具收入袖中,闻言淡淡:“那不然呢。”又看了三人一眼,“我欲去丹房炼几丸丹,接下来几日都不出来了,你们要有事就来丹房找我。”说着便利落地抬了步,向着丹房而去。

待祖媞走远,昭曦有些蒙地看向殷临:“所以,真的是那样?”

殷临的神色也有些精彩,唔了一声,回道:“那时候……的确有个传闻,说庆姜迟迟不娶亲,乃因他觊觎养女,他的养女你也知道了,就是少绾神。只是彼时他同少绾神斗得也很厉害,所以没太多人相信这传闻罢了。”话毕慨叹,“没想到竟是真的。”

吃到惊天巨瓜的三人齐齐沉默。

沉默了片刻,还是雪意打破静谧,另提了话题:“说起来,你们不觉得如今的尊上,一言一行,比之从前生动活泼了许多吗?我记得上一次见她如此活泼,还是在她未成年之时。”

前方,祖媞的背影已拐入一处幽洞,那便是丹房,昭曦的视线追逐着而去:

“那是因你没见过在凡世修行的尊上,她在凡界的最后一世,便是如此烂漫灵动。”

殷临亦遥望向丹房,客观地补充了一句:“成年后缥缈疏冷的尊上,虽神性绝伦,却如同一幅工笔白描,精美有余,真实不足。凡间十七世的转世,令她修得了种种情感,便如同为那工笔着了色,到最后一世,那白描画终于变成了一幅色彩丰满的画作,便是如今的她,”他收回目光,看向雪意,“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吗?”

雪意点头:“自然是好的,通晓了七情六欲的尊上,确然比往昔真实许多。”说到这里,忽想起一事,“另外,我还有一事不太明白,尊上她……是不是将水神给忘得太过彻底了?”他望向殷临:“我记得那时候你告诉我,她只是将在凡界的最后一世记忆给剥离了……可如今看来,远远不止如此啊……”

殷临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一时未语,却是昭曦回道:“的确不止那一世,她……应该是将关于水神的所有记忆都剥除了。”停了一瞬,道,“可能是担心还记得水神的自己会无法安于使命,全心献祭吧。而且我怀疑……”他顿住了,看向殷临。

殷临揉着额角接过了他的话:“是,不用怀疑,她的确是给自己下了心理咒术,禁绝自己去怀疑和追究那些或遗失或模糊了的记忆,她认真起来,一向是很周全的。”

昭曦苦笑:“果然如此。”

雪意则轻声一叹:“原来如此。”也不知该再说点什么。三人一时别无他言。

姑媱的夜,是很静的。夜风像一只不识路的鸟,误打误撞闯入这洞中,羽翼所经之处,留下春夜的幽凉,和山花馥郁的香。

这洞府长而深,洞顶嵌了许多贝壳,泰半呈闭合状,只寥寥几只开着口,露出纳在其间的明珠,给这敞阔的空间一点微弱的光。

微光之下,洞中最引人瞩目的是正中那座紫金丹炉,丹炉的阴影里摆了张雕工精美的白水精榻,祖媞侧卧于榻上,一弯雪臂枕在脸侧。正自熟睡的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同样是夜。天上无月,却有光,但那光很是稀微,仅能容她在方寸间视物。

她坐在一张矮榻上。那榻长而阔,邻着一面月洞形的窗。窗外种了棵梨树,叶繁花茂,似一树雪倚在窗棂旁。有一枝梨花旁逸斜出,探入窗内,送进来一段香。

是很幽婉的夜色,很美的景。但她却无心赏景。她盘腿坐在那矮榻上,浑身疼得厉害。

很难说清那是怎样的一种痛,非要形容的话,有些像是在身体里关了肆虐的飓风,风里又藏了许多长针。风欲破体,是痛;长针穿肉透骨,亦是痛。且在那令人欲生不得欲死不能的疼痛之外,她还感到灼烫,仿佛身体里有许多火星,被肆虐的飓风点燃,火势熊熊,要将她烧成灰。

她不堪折磨,希望自己能昏过去,克制不住痛吟和喘息,并且再也维持不住盘腿的姿势,瘫在了那矮榻上。就在这时,有一双手将她扶了起来。她无力转身,只知道是一个人坐在了她身后。那双刚刚扶过她的手放在了她的背心,源源不断地向她的身体输入进了某种力量。是冰凉却柔软的,像水一样的力量。

那水一般的力量入体,阻住了飓风的奔突和长针的游走,也浇灭了燃烧的火,使她能稍作喘息。她不再那么痛了,也不再那么热了,可还不够。身体里的火虽被浇灭了,可皮肤还在发着烫。

她知道身后那双手是冷的,似凉玉,又似坚冰。她想,那人也一定如同坚冰和凉玉一般。坚冰和凉玉,此时便是她的药。

错乱的神思引导着她的行动,她用尽力气侧过身,往后一倒。果然倒进了一个冰凉的怀抱。那冰凉给了她一些力气,她挣扎着去抱那人,去抱那凉玉冷冰一样的身体。却被那人避开了。那人避开了她,试图让她坐正,但她软得没有骨头,便听到了他的叹息:“你坐好。”是青年男子的声音。语声微凉偏低,如清风拂耳,令人感受到凉意和舒适。但她坐不好,她带着哭音诉苦:“我坐不好,我好热,又好疼!”

她要抱他,他却要推开她,一来一往之间,碰到了矮榻上空的梨枝,梨花落了一床,花瓣被揉碎,馨香满室。他终于挣扎不过,屈服在她的执着下,虚虚将她揽入了怀中,但一只手仍空了出来,紧贴住她的背心,源源不断地向她传送着驯服镇压她体内飓风和烈火的力量。她喃喃地同他抱怨:“我好难受,”又带着哭腔问他,“我是不是要死了。”他温声安抚她,说:“不会。”又说,“你很快就会好,不要怕。”他的声音有抚慰人心的力量,她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看看他。但当她咬着牙,使尽力气终于睁开眼时,却一阵天旋地转。那梦戛然而止了。

微光朦胧的丹房中,祖媞喘息着从水精榻上坐了起来,她保持着那个姿势,许久后方平复下来,然后她给自己披了件外衫,缓缓走出了这长而深的幽洞。

中天有月,婆娑山树婆娑影。祖媞回想起适才那梦,犹自心悸。身体里那难熬的灼烫和疼痛也好,矮榻上那缠绵不去的梨香也好,身后那人带给她的片刻凉意也好,一切都太过真实了。如此真实,唯有预知梦可以做到。而梦中她所感受到的那痛,竟和当年献祭时原初凡世的烈火和焚风带给她的痛颇为类似。只是梦中那痛比起当年的痛,要更烈上百倍。

光神的身体是极好的容器,能容纳世间一切力量,譬如别的神仙互渡修为,还需一棵净化仙泽的神芝草做引,以免修为入体后扰乱各自气泽。但光神没这个烦恼。迄今为止,除了创世钵头摩花遗留于凡世的业火和焚风,还没有什么力量入了光神之体,能给她带去痛苦。所以,这预知梦中,不受控制地在她体内游走,使她如此痛苦的力量,会和创世钵头摩花相关吗?她不由得思忖。

她其实大概能够猜测出那力量从哪里来,又是为何会入她之体。

白日里她曾告诉神使们,此去千绝境,她想从庆姜手里取一样东西。实际上,东西并不是有形的东西,而是一种力量。醒来的这段时间,她预知梦做得频繁,在今晚这梦之前,还做过一个梦,在那梦中,她发现庆姜随身佩带的神兵西皇刃中蓄了一种极为可怖的力量,可能同灭世相关。因了那梦,她才决定冒险一探,以己身为容器,从那西皇刃上盗取一部分力量回来,研究一下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今日的这个梦,似乎正与她的计划相合。可以预见,她的计划成功了——她顺利盗取了那力量,只是那邪力霸道,带给了她极大的折磨。但这也无所谓,那梦境虽给了她痛,却也加深了她的好奇心,让她更想要快点搞清楚西皇刃之力和创世钵头摩花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对了,还有那不知面目的青年。

想到那青年,她不由恍惚了一下。艰难地撇除掉被疼痛逼得失智时,她对青年的那些不太像话的痴缠,能记得的是,青年的声线偏低,是凉淡的,身上有一种香,也是凉淡的。或许是个疏冷的青年。但他帮她疗伤时的动作,却分明又很温和,甚至称得上温柔。而最令她感到惊奇的是,他的仙力竟能压制住她体内的邪力,虽然只是暂行压制,但也已经很了不得,起码说明了青年并非等闲之辈。

可惜这二十多万年后的新神纪,她根本不认得几个青年才俊,关于青年可能会是谁,她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

月色花香都极为催眠,她躺在月色下的草地上,还想继续想一会儿,却抵不住睡意扰人,很快便靠在手臂上,再次沉入了睡乡。而这一次,她没有再做梦。

六合之内,地分八荒,八荒之中数南荒占地最广,世代为魔族所居。然南荒虽广,却因灵气不足而少有灵秀之地,不过苍梧山下的千绝境是个例外。千绝境内千岩竞秀四季如春,同神族那出了名灵气汇盛的青丘之国相比也不遑多让。且这千绝境还有一宗好处,一旦进入此境,任你什么法力、法术、法宝都发挥不了作用。四族皆猜测,这便是庆姜选定在此境行大婚的原因——失了法力加持,大家在他大婚上作妖的可能性就降低了不少……

时近戌中,庆姜携那魔族公主行了大仪后,在丹末殿同众宾客喝了几轮酒,便往新任魔后所在的后殿去了。众魔自然没胆子去闹魔尊的洞房,皆在丹末殿饮酒作乐。

天族太子和三皇子的宴桌摆在丹末殿上首,隔壁便是青丘西南荒之君白玄上神和东南荒之君白真上神的席桌,往右是鬼族离镜鬼君的席桌,再往右是妖族太子莹若徽和黑冥主谢孤栦的席桌。可见除了西方梵境的佛陀们没来凑热闹,各族都来得挺齐全,大家都很给庆姜面子。

丹末殿下首分散着众小魔们的席面,小魔们不敢来闹贵客,故而殿中虽觥筹交错宴饮欢然,上首这几桌还是比较清静的。

缃之魔君的小儿子清罗君侧坐在天族这一方席面上,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一径地惴惴:“我看到我父君在瞪我了,啊他又在瞪我了,”悄悄向身旁的司命星君道,“别看尊上邀了你们来参加他这大婚,但其实现在我们两族关系挺紧张的,我觉得我们尊上挺不服你们神族当老大的,我父君应该是不想让我在你们这一桌耽搁太久吧。”说着喝完了自己面前的酒,侧过身子试图躲避缃之魔君的视线,又伸手去拿酒坛,“不过你们桌上的酒真好喝啊,待贵客的酒就是不一般,我再喝两碗我就走哈。”

司命星君很服气清罗君的口无遮拦,含笑冲他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庆姜魔尊新晋的小舅子,小皇子真是什么都敢说,就凭小皇子这份胆气,几碗酒又值什么。”

清罗君侧着身子一边躲避他父君的杀人视线一边谦虚:“哪里哪里。”说话间又喝光了一碗酒。

桌席另一头,三殿下和太子殿下皆在听粟及仙者说话,没太注意他们这边。粟及仙者手持着姑媱赠给三殿下的那把小金弩,侃侃而谈:“相传祖媞神有一神弓,名曰上善无极,乃是祖媞神以孕育她的原初神光所造。殿下这小弩,光华璀璨,又轻盈若斯,不会也是祖媞神用原初神光造的吧?”

三殿下懒懒捏着一只酒盏看向粟及:“原初之光何等珍贵,应当不至于。不过你居然也知道上善无极弓,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当年粟及仙者证道飞升后,被东华帝君相中。帝君收他入太晨宫,指给了他一个看守藏书阁的差事。粟及原以为此是美差,上任后才搞清楚帝君那书屋自太晨宫建宫以来就没正经收拾过,藏书乱得可以。粟及仙者苦心孤诣整理了近三万年,学识被迫大涨,今时早已不同往日,矜持一笑,回道:“不瞒三殿下,此乃前些时日贫道整理二十多万年前帝君的笔记簿子时,从那些簿子里看来的。”他面色神秘地靠近两位龙子龙孙,“不知二位殿下有没有发现,洪荒神的兵器,譬如墨渊上神的轩辕剑,我们帝君的苍何剑,白止帝君的九宵剑什么的,名字好像都没什么含义,是随便取的,冲着好听罢了;但祖媞神的上善无极弓……二位殿下品品,名字是不是很不一样?”

夜华君坐在粟及对面,他方才去隔壁青丘二君那一桌向未来的大舅子小舅子敬了酒,推杯换盏间多喝了点,此时不胜酒力,白皙俊面飞上了一丝轻红,微垂着眼皮道:“上善,乃至善至美之意;无极,乃不可穷极、原始之态、最终之理之意。这名字的确太过美好了。不过传说上善无极弓曾被父神赞为万弓之王,想来它也配得上这个名头。”

粟及轻轻一拍桌。他拍桌的那只手正拿着三殿下那把小弩,三殿下看了一眼他的手,又看了一眼他的脸,粟及哆嗦了一下,赶紧放下小弩,双手合拢向三殿下致歉,又满含敬畏地捧着那小弩归还给三殿下,向着三殿下和那弩各拜了一拜,才转而向夜华君道:“太子殿下果然博学,说得一点也没错!”

他娓娓道来:“帝君的笔记簿子上说,好兵器的风之主瑟珈尊者曾前去姑媱拜访过祖媞神,想要见识一下那张从不曾现过世的名弓到底有何过人之处。瑟珈尊者在姑媱待了一个时辰,谁也不知那一个时辰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瑟珈尊者离开姑媱之时,大为慨叹那弓不愧万弓之王,但唯愿它永不现世,又叹如此名器至今无名殊为可惜,依他看,唯有‘上善无极’四字可为它的名字。”

夜华君被粟及说得好奇起来:“既然是上善之弓,并非什么恶器,为何瑟珈尊者会说希望此弓永不现世?”他微微思忖,“关于此节,帝君可有什么揣测?”

粟及摇头:“帝君只是将此事载录了下来,并未在笔记簿子里写他老人家是怎么想的。”说着凑身向前,压低声音,“不过那一页上,关于那弓还有一句记载,帝君说祖媞神一生从未在世人面前用过那弓,连协助少绾神打开若木之门,而后为人族献祭时都没有使用过,你们说,奇不奇怪?”

夜华君点了点头:“祖媞神的确很是神秘,这上善无极弓也的确令人想要一探究竟。”

粟及像是就等着太子殿下这句话:“可不是吗!”一拊掌,佯作自然地向静坐一旁一直未发一言的三殿下道:“殿下您看啊,祖媞神苏醒后,谁也没搭理,但对殿下您就还挺好的,”指了指他手中的小弩,涎着脸,“她还赠了这小弩给您,贫道觉着,照礼数殿下也该回拜中泽一次哈。而届时殿下入了中泽,同祖媞神提一提,说想要看看那张传说中的上善之弓,想必也……”

“想必也并不难。”三殿下单手支颐,把玩着那金色小弩,“最好我回拜中泽之时还把你也带上,是不是?”

小九九被戳穿,粟及讪讪地:“那总要有个人在一旁伺候殿下嘛……”眼珠一转,将夜华君也拉了进来,一边继续热烈地撺掇,一边给夜华君使眼色:“贫道记得太子殿下方才也说过想要探探那弓来着,到时候大家一块儿去,路上也不寂寞啊,太子殿下说是不是?”

太子殿下是九重天少年辈中最懂礼之人,若平时,以礼为上的太子殿下即便好奇心爆棚也不会掺和进这种撺掇长辈之事,但今晚太子殿下喝了酒,酒精影响下,少年的好奇心占了上风,他微微露出一点笑意,看着很乖:“侄儿觉得粟及仙者所言甚是,三叔回拜中泽,是礼之所在,而若能跟随三叔去中泽见识一番,也是侄儿之幸。”

听得太子此语,粟及老怀大慰。

三殿下看了粟及一眼,目光平移,落在夜华君身上:“这四海八荒,你不曾见识过的地方还多,倒也不必着急先去见识中泽,”眼中浮上来戏谑,“譬如白浅上仙执掌的东荒,我记得你就还没去见识过,不如三叔先带你去见识见识东荒?”

少年夜华君愣了一愣,而后立刻脸红过耳。若是平日,这位淳直易害羞的少年太子可能又要大脑一片空白,只会反驳“三叔不要胡说”,但毕竟今日太子殿下多喝了几杯,就还挺稳得住的,脸红之后,竟愤愤起来:“三叔明明也和白浅上仙不熟,就算由三叔带着我去东荒,上仙她也未必会见我们吧,三叔总是骗人!”

三殿下原本还坐得有些慵散,闻言不由坐正了,将身旁的少年太子好一阵端详,然后极玩味地一挑眉:“我还总以为你面皮薄,没想到……爱脸红归爱脸红,心里想得倒不少嘛。”太子殿下没有反驳,只是倔强地看着他。三殿下似觉得好玩,向着少年夜华君招了招手。坐姿端正的太子殿下在不影响仪态的前提下向着他倾了倾身。

三殿下笑道:“三叔虽同白浅上仙不熟,贸然领你去东荒也的确不一定能得上仙款待,不过三叔可以教你一个水到渠成接近上仙的办法,你想不想听?”

喝醉酒的太子殿下很诚实,虽然绷着脸,却很轻地点了点头,很轻地发出了一声:“嗯。”还主动又往三殿下的方向倾了倾身。

三殿下很乐于指点这因醉酒而变得意外可爱的少年太子:“他们安排给我的寝殿,隔壁就是白玄、白真,三叔将寝殿换给你,你近水楼台先得月,趁机同你的大舅子、小舅子搞好关系,过些时候你去拜访他们的封地,就很自然了。白浅上仙尤其爱去她四哥的封地,你去东南荒去得勤一些,早晚能偶遇她。”

太子殿下想了一瞬,唇角弯了弯,又立刻抿住,矜持地点了点头:“嗯,这可以。”

三殿下拍了拍他的肩,而后将把玩着的金色小弩隐入袖中,随意向座中其他三人道了句:“本君乏了,先回了。”不等三人反应,已站起来转身而去。

粟及眼巴巴望着三殿下离开的背影,喊了几声:“哎殿下,殿下,那我们刚才说的……”

殿下像是没听见,转眼就不见人了。

已经喝得半蒙的清罗君愣愣问一旁的司命星君:“这宴才宴到一半,三殿下怎么就走了呢?”

司命星君正随着殿中魔姬们的舞姿拿着玉筷打拍子:“哦,”心细且缜密的司命星君想了一阵,“你们那琴师刚才弹错了两个音,可能让三殿下无法忍耐,所以他走了吧。”

清罗君傻傻地:“凡界不是有一个典故,叫什么‘曲有误周郎顾’吗,那我们琴师错了,三殿下应该向我们琴师微微一笑,如果琴师长得好看,他俩还应该成就一桩良缘才是啊!他怎么就走了?”

本职工作乃是给凡人编命簿的司命星君很是惊讶,看向清罗君,大有惜才之意:  “小皇子,你要不是个魔族,倒是很适合入我们命格司啊!”

席上醉语,淹没在一片欢歌之中。

千绝行宫是一座石宫,二十多万年前便矗立在千绝境中。行宫西南面是一片连绵殿室,来此赴宴的贵客今夜都将在这片殿室中安歇。

不过祖媞知道,最首那一殿安禅那殿,是不会被安排出来招待客人的。无他,安禅那殿是从前少绾来千绝行宫时常住的一殿。

此刻,沐浴而出的庆姜势必已发现那躺在玉床之上的人是侍女而非她了,魔将们必然已开始遍宫寻她,而出入千绝行宫的八个门,也应当已被封死了。

祖媞一边向着安禅那殿奔去,一边想。

虽然上一次来这千绝行宫,还是二十多万年前少绾在时,但她天生好记性,加之前些日殷临又提前探过此地做了功课,故而此时奔走在这夜色茫茫的石宫之中,她并不觉人地两生,反倒轻车熟路。

只要到了安禅那殿,她便可脱困了。

安禅那殿中埋藏着一个秘密,仅她和少绾两人知晓:二十五万年前,少绾以自然山石列阵,于安禅那殿中创出了一个不受千绝境法则束缚的、可自由运用法力术力的空间,且开启那空间的方法也不难,只需置身于安禅那殿内,配合移动殿中的四只镇殿兽即可。

祖媞记得那时候她还有些好奇,问过少绾为何要大费周折在此境中造出这样一个法阵,少绾半开玩笑地回她:“若在此境中碰到刺杀之事,那待在安禅那殿,便是待在了最安全的地方。”二十多万年过去了,没人坏了脑子敢在千绝境中刺杀少绾,所以那法阵其实从没有开启过。想不到头回开启,却是为她所用,便是少绾也难以料到吧。站在安禅那殿前时,祖媞微微平复了下呼吸,这样想着。

整个殿宇黑漆漆的,殿外无人值守,殿内无有声息,是个荒殿该有的样子。祖媞伸手推开殿门。为了不引来旁人,她没有取出照明之物。靠着清明月色和还算不错的夜视能力,她辨认出了这殿中果如提前来打探过的殷临所言,甚是洁净。

祖媞不关心是魔族从来尊敬少绾,一直精心养护着她所偏爱的这行宫一殿,还是庆姜上位后修复了此殿。祖媞只关心那四只镇殿兽是否真如殷临所说,完好如初。

她往前走了几步,欲寻那镇殿兽。寝殿深处忽有光源亮起,随之响起清冽一声:  “谁?”

祖媞瞳孔立缩,她没想到殿中竟有人,是谁?警惕心压过了探究心,她本能欲退,内中那人却已掀帘而出。随着明珠之光照亮整个大殿,祖媞看清了站在屏风旁的人。

年轻的男人,身姿极高大,长发披散在脑后,湿着,是刚沐浴而出。男人眉目如画,冷冷淡淡地看着她,穿着寻常人在斋戒沐浴后才会穿的纯白明衣,很庄重似的,明衣的衣襟偏又散乱,就显得慵懒,手里拿着一张棉帕,像是要擦拭头发,又显得随意。“轩然霞举,风流倜傥”八个字出现在祖媞脑海中,但只是一晃而过。因不能使用法力,她无从判断此人是哪一族,也无法判断他是否危险。

顿住的一瞬间里,她有了决定。“叨扰贵人,”她垂了首,蹲身一礼,“奴婢路经安禅那殿,听闻殿中有动静,故来看看,”她微微抬头,迟疑相问,“贵人……可是走错了地方?这安禅那殿是少绾魔尊的旧居,原是不待客的。”

青年随手一拢衣襟,拿着那棉帕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踱步到一旁的玉床旁坐下:

“本君不喜与他人同宫室,此殿空旷,甚合本君之意。”看了她一眼,“姑娘既只是偶然路过,便行本君一个方便,当作不知此事罢了。”

话虽说得客气,但客气里隐含的却是不容反驳和不容置疑。祖媞便明白了,青年的来头不小,不是她抬出少绾就能劝得走的人。然镇殿兽就在眼前,她也不可能离开,如此只能想办法也留在这殿里,再伺机而动罢了。

“贵人既决定了在此歇息,奴婢自不敢有微词,”她轻启檀口,佯装自己是个老练的,又善解人意的宫婢,“只是……此殿久无人居,玉床也尚未铺陈,很是失礼,若贵人不嫌弃,请容奴婢为贵人铺设卧具。”说话时她微微蹲身,双手叠放于侧腹,低垂着头,瞧着的确是个既知事又懂礼的宫婢。

青年的目光在她头顶停留了片刻:“那就有劳姑娘了。”

她轻轻一抿唇:“伺候贵人乃是奴婢的本分,怎敢当贵人一声有劳。”话罢再次一礼,起身行到玉柜前,熟练地从柜子里抱出了一床被子。青年主动从床沿旁站起来,走下脚踏,让出了空间容她铺被。殿中一时只有青年擦着头发的窸窣声和她铺被时丝绸摩擦的沙沙声。在她铺好被子后,青年重新坐回了床沿,她开始将床角挂起来的帷幔放下去。

这殿中还是二十多万年前的审美风格:玉床四围的帷帐皆由鲛纱制成,薄薄一层白纱被玉钩挽起,飘逸如雾。但据说近来神魔两族的闺秀们都不爱以半透的鲛纱为帷了,殷临说她们开始爱起云绸来,云绸虽也轻薄,但它很有坠感……祖媞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将鲛纱自玉钩上取下来,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放帐子的动作停了一下。

砰!殿门被推开,一队魔将闯了进来。

魔将二十来人,为首的乃是名身着黑甲的红衣女子。女子领着魔将们绕过撑殿的两根柱子走到大殿正中,蓦地停下了脚步,神色震惊地看向殿内:“三殿下……”

祖媞站在帷帐内,听得这声称呼,人一顿。

青年坐在床边,仍擦着头发,很随意似的问那女子:“这么晚了,纤鲽魔使领这许多人来闯本君宿处,不知有何贵干?”

女魔使回过神来,忙拱手赔礼:“纤鲽并无意惊扰三殿下,还望三殿下恕罪。不敢相瞒殿下,静居殿有刺客落逃,我等正四处搜捕。”她看向青年,有些踟蹰,像是问出这个问题颇感为难,却又不得不问,“若没记错的话,安禅那殿并不招待客人,照理说三殿下不当歇在此处,纤鲽不明,殿下为何……”

青年擦完了头发,很自然地将帕子递了过来。并不需要青年格外吩咐,祖媞已垂首趋前,接过了棉帕,动作之流畅娴熟,像生来就那么会伺候人。女魔使的目光在她身上微驻了驻,没有久停。

青年递了帕子,方抬眼看向那女魔使,仍是很随意地:“本君醉酒,就近一歇罢了,魔使既在追击刺客,应当很忙才是,”微微一笑,口吻轻描淡写,“没想到还有空管这等闲事。”

女魔使愣了愣,面色几变,少顷,复杂神色归为一笑:“三殿下说得很是,事有轻重缓急……我等追到这里,其实是担忧那刺客就躲在这殿内。若那人藏在此中,怕对殿下也不利,”说着再次拱手,“还请殿下能容我等入内殿一查。”

祖媞心中赞叹,觉这名唤纤鲽的女魔使知进退又懂变通,殊为难得,这一招以退为进使得很不错。说到底她追到这里其实也只为了搜刺客,她给青年面子,青年自然不会不给她面子。

果然,青年亦觉她上道似的笑了笑,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这是你们魔族的宫室,魔尊那儿既出了事,搜宫自是你们的职责所在,请便。”

纤鲽抱拳相谢,立刻吩咐魔将们入内细查,搜检持续了一盏茶,自然什么都没有搜出来。纤鲽一再致歉,领着魔将们退出内殿时,目光不经意掠过一直静站在床帷旁不曾挪动的祖媞,停了停,她止住了脚步,佯作不经意问青年:“这侍女……  不知是哪位女官安排给殿下听用的,瞧着……倒还得体。”

青年只略抬了抬眼皮:“本君随手从前殿带过来伺候的罢了,倒还能用。”

配合着青年的说辞,祖媞抬起头来,朝着纤鲽微微一笑,矮身一福:“禀魔使大人,奴婢名唤小棠,在桂叶姑姑手下当差。”

负责前殿宴饮的女官的确名叫桂叶。

纤鲽勉强一笑,看着她:“好好伺候三殿下。”却是打消了疑虑,领着众人退出了安禅那殿。

随着魔将们的脚步声远去,殿内安静了下来。帷帐旁立了一只丈高的青玉立鹤,鹤嘴中衔了一粒燃烧的香丸,烟雾轻漫,暗香浮动。

祖媞感觉到青年的目光沉沉落在自己身上。在那香丸燃尽之时,青年开了口,是肯定的语气:“他们要找的人是你。”他微微挑眉,言简意赅地问她,“你是谁,为何要去刺杀庆姜?”

方才青年主动在纤鲽面前为她遮掩时,祖媞就明白了他八成已知道了她便是那静居殿落逃的刺客。

原本不想将天族卷进来,如今却是不卷进来不行了。

“殿下如何知道他们要找的人是我?”她不再假作奴婢,笑了笑,矮身亦坐在了玉床的床沿,伸手敲了敲久站后有些难受的腿,“从踏入这寝殿起,我便步步谨慎,自觉并无疏漏。”她偏头看他,“所以我有些好奇,我究竟是在哪一处露出了破绽,使得殿下确定了我便是那刺客,还请殿下赐教。”

连宋静静看着面前的女子。女子头绾螺髻,一身艾青宫装,面容仅称得上清秀。如她所言,她入殿后,言语行止的确很是妥帖,是故直到她为他铺完床叠完被,他也没发现她有什么问题。只是,当殿外响起魔将们的脚步声时,她放帐子的手顿了顿,唇也随之紧抿了一下。她反应得很快,掩饰得很好,那些微动作皆转瞬即逝,但他注意到了。

再完美的乔装,也逃不过有心审视。上了心,再看她,就能发现那清秀平淡的一张脸虽也白皙,却不似她的手部肌肤,白得那么生动剔透。再则她的面容,打眼瞧不觉如何,然仔细观察个一盏茶,似他这种对人皮面具颇有研究的老手,却很容易能看出破绽来——她的表情有些僵硬。

但也没有必要同她解释这些细节,他只道:“本君也曾对人皮面具感兴趣过,做过,也研究过。”

不用他说更多,她已明了,诧然一笑:“原来如此。”

玉床有四柱,青年背靠一柱,屈膝而坐,右手置于膝上,手指轻轻敲了敲:  “本君已回答了你的问题,满足了你的好奇,现在该你满足本君的好奇了。”

“我是谁,为何要去刺杀庆姜吗?”女子抿唇笑了一下,低了头,手抚上自己的脸,摸索着面具与肌肤的衔接处轻轻一撕,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便被撕了下来。女子没有立刻抬头,他只能看到她头顶鸦羽般的发。她换了声音说话,应当便是她原本的声音,很是清润:“我没有刺杀庆姜呀。”一边说着,一边将那面具叠好,放入了袖中,然后,她抬起了头来。

佳人展颜,清浅一笑,黛眉红唇,殊色无二。青年微微一愣。

女子继续道:“我没有刺杀庆姜,我只是扮作醉幽公主,等在静居殿,趁他微醺归来,在他沐浴之时,拔出他的西皇刃看了看。看过之后,我便想法逃了出来,然后便在此地遇到了你,如此罢了。”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认真地观察青年的表情,见提到西皇刃时,青年面色微变,她心里有了数,不禁再次一笑,“原来你也知道西皇刃有异。”她学着他,亦屈膝而坐,手肘支在膝盖上,单手撑腮,颇含兴味地赞道,“天君家的小三郎,看来你和东华也查到了不少东西嘛。”

青年没有说话,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与他相对而坐,相隔不过三尺的少女,有一张清冷的,极美的脸,仿佛山巅之雪,孤高莹洁,但一笑,却又显得甜。

“祖媞神。”他肯定地,缓缓地开口。

她没有告诉他她是谁,但他猜出了她的身份。敢探静居殿,能拔西皇刃,还百无禁忌地称呼自己为天君家的小三郎,这样的女子,世间并不多。只是他没有想到传说中的光神竟是长得这般模样。

少女丹樱般的唇微微一抿,抿出一个笑来:“是啊,我是祖媞。”她说,仍撑着腮,微微偏头看向他,“我送给你的那把小金弩,你喜欢不喜欢?”语气里充满了期待,可不及他回答,她的脸色蓦地一变,伸手捂住了腹部,突然吐出了一口血。

自丹田而生的痛意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她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时间不多了。喉头腥甜,又是一口血,但这次呕出的血并未染脏她的衣裙,被一张丝帕接住了。青年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往上看去,见他脸色沉肃:“怎么会突然吐血?”

她说不出话,稍许缓和之后,疼痛再次袭来,催生出呕血之感,待要捂嘴,青年已先她一步。他坐在了她的身边。他们挨得很近。她闻到了一种香,像是雪中的花,或是雨后的林,她认得这种香,是白奇楠香。

姑媱那夜预知梦中的那人,身上便是这样的香。她愣住了,梦中那人朦胧的低音同面前这位天君三皇子的低声问询重合在了一起。原来他就是那个将会在她痛苦之时对她伸出援手、救治她的人。但此时他并无法力,显然对她爱莫能助……

额际渗出大滴冷汗,她顾不得揩拭,勉力靠近青年:“刚才我骗了你,那西皇刃,我并非只是拔开来看了看……”她忍住痛苦,“我纳了一部分寄居在刀身上的邪力入体,那力量……方才醒来了,正在污染我体内的仙泽,欲同化它;在那邪力得逞之前,我……”她痛得闷哼一声,不得不暂停下来。

扶着她的青年静了一瞬,反应很快:“我听说光神的身体是极佳的容器,可容纳世间一切力量。但有时入侵之力也会想要污染占领光神的仙身,这种时候光神仙体内的自我防护便会自发被触动。”他立刻明白了过来,“你想要告诉我,在那些欲污染你的邪力得逞之前,即使你无法使用法术,你体内的灵力亦会解禁,主动去压制那入侵的邪力,对吗?”

体内那一阵接一阵的疼痛稍有缓解,她握住他的衣襟,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勉强一笑:“小三郎,你懂得很多啊,反应也很快……当我体内灵力解禁之时,我或许会睡过去,或许会……”疼痛又起,但这一次势头没那么凶,她轻咝了一声,明白没有时间多言了,紧了紧握住他衣襟的手指,额头无力地靠在他的左肩处,“你帮我个忙,在我失去意识后,你移动那四根撑殿大柱中四只紫晶镇殿兽的位置,青龙移到横二竖三格处;白虎,横七竖九格处,”意识已开始昏沉,她用力咬了咬舌,争取到了半分清醒,继续道,“朱雀,横五竖六格;玄武,横九竖四格,而后,你将我送往……”那半分清醒终究不能支撑太久,眼前一黑,她再无法坚持,晕了过去。

连宋一把揽住昏倒的少女。

在少女闭眼之时,她的周身晕出了一层金光,光芒逐渐转盛,掩盖住了她的面容和身姿,形成了一个光茧,不过几个弹指,那光茧消失,青年怀中,那一身艾青宫装、绾着螺髻的美丽少女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长发垂地稚气未消的半大孩子。就像是一个凡人得了仙缘,弹指间便从十六七的碧玉之期回到了十一二的金钗之年。

“当我体内灵力解禁之时,我或许会睡过去,或许会……”方才她是这么说的。虽然这句话没有说完,但结合目前的状况,连宋觉得她没说完的内容并不难猜。当灵力解禁,主动去对抗入侵之力后,因缺乏足够灵力支撑这具成年后的仙体,她要么会睡过去,要么,会返回无需太多灵力维系仙体的幼年时期。很显然,此番她的身体选择了后者。

连宋垂眸看着怀中的小女孩,见她唇角还有一丝血迹。他抬手欲为她擦掉,但手中丝帕已满是血污,他皱了皱眉,将丝帕收起,用衣袖为她揩掉了唇边的血痕。做完这个动作,他的手一僵,怔住了。用衣袖为他人拭血,这不是一向爱洁的他会做之事。可,或许是自然神之间自有羁绊,方才做这个动作时,他只觉自然,并不觉厌恶,并且直到此时,他亦不觉厌恶。

她满身血腥味,胸前亦有斑驳污血,照理说他不会想要靠近她,但此时她就躺在他怀中,他却并不觉违和。他难以理解这是为何,最后只能解释为,可能因他和祖媞乃清醒存世的最后两个自然神,故而一见便有亲近之感吧。

他没有再多想,忆起祖媞昏倒前的话,将女孩打横抱了起来,向那撑殿的四根圆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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