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又见嘉庆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这是有唐以来诗人李长吉所写的《秋来》,中有辛酸,不为人知,写尽鬼魅人间,尽是恨事,诗境奇诡,仿佛又见殁者之魂,难诉别后衷肠,此亦是千古恨事!李长吉擅长写诗诡境,让人如见鬼魅人间,世称诗鬼,实至名归,天下诗人无出其右。
采薇姑娘被袁承天以内劲拿穴驱除体内之毒,神情幌惚之间,仿佛九窍出神,又见义父丘方绝,忽然迷雾又起,身临沼泽,枯树苍藤,蛇虫爬蚁,地上草丛骷髅遍地,又闻狼嘶虎啸;丘方绝于苍茫之间又出,只见血流满污,头发蓬松,眼际血出,残不忍睹。采薇姑娘大声道:“义父,你何苦……”忽然铁镣声响,漫空之中鬼差阴现,将他掳去,一个白无常道:“舍了吧!人间皆是枉想,何必心心念念贪恋不舍?”又一黑无常手执哭丧棒,斥道:“去了吧!人间荣华富贵皆是大梦一场,何必执念?随我等走一遭,不再念那三千红尘!”采薇姑娘眼见得义父趔趔趄趄,被二鬼差索去,不由往前一扑,要拉扯义父回转来,不料扑通跌倒于地;原来是幻梦一场。袁承天正全神以注为她祛毒,怎知她神思迷离,元神出窍,仿佛身入大地狱。他以双掌抵住她背后命门穴,以玄门无上真气导入她奇经八脉,让她元神归位,以至神思清明,不再浑纯!
这时杨聪直看的目瞪口呆,几时见过这种救人情形,心想:平常也未见他有这种本领?他那知道此黄发祥非彼黄发祥,想这世间如这袁承天又有几人?采薇姑娘身中恶毒虽非尽去,然后周身奇经八脉之中说不出的受用,只是心中疑惑自己与这黄发祥并不相识,他缘何救自己。自己虽救,可是义父却已被送往京都,正不知义父尸身到了京都,嘉庆皇帝如何处置?自已自小被义父收养,情愈父女,不孰今时却人鬼殊途,阴阳相隔,竟成天人,能不伤感?念及以往种种情事,悲从中来,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去京都,不让义父尸骸受污,否则何以对得起义父对自己这些年养育之恩?不想自己于路上行的仓卒,落山贼之手,不知何时可脱此厄?想到此处心中又悲凄起来,对眼前之人又孰若无睹。袁承天见采薇这神情,心想她一定又想起了义父,丘帮主为人侠肝义胆,可说忠义千秋,谁想他为了朋友之义而学那古人豫让之故事,以事知遇之恩,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烈烈有千古侠风,只是复明社众弟子又当何去何从?这可是个棘手问题,生前丘帮主委托自己照料复明社,可是自己亦难伏众,只有尽人事听天命,别无他途。
他走出地牢,心事忡忡,不知为何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哀伤,想起人生总是起伏不定,生死由天,仿佛我们都无法操控,注定一生辛苦艰难!杨聪看着这个昔日好伙伴,今日神情行为都有些怪怪的,又说不出那里不对,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让人不可理喻。
管天宗见袁承天回转来道:“发祥再过几日是为黄道吉日,我寻思着和这采薇姑娘拜堂成亲,你说可好?”袁承天心中大惊,心想: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贼人奸谋得逞,否则自己真的对不起九泉之下的丘方绝丘帮主,亦且辜负了这采薇姑娘对自己的一片深情厚意,想到此处便嗯了一声,转身出了聚义厅,来到外面,长长吐了浊气,只见月在天,风在吹,因为山寨在中天,可以俯视山下的村庄人家,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仿佛那长月伸手可摘,诚如古人诗中“手可摘星辰。”忽然有双温柔的手搭在他肩臂,柔声细语道:“好弟兄,夜深了你还不休息。”袁承天转头不是别人,却便正是那杨聪。夜中他神情怪怪,媚眼如丝,竟然胜过女子!袁承天心中升起股厌恶,撂开他的手道:“我不困,只想在山间走走,你回去吧!”杨聪见他神情冷淡,心中竟生起了悲怆:以前可不是这样子,岂难道他见采薇姑娘相貌脱俗,便心生移情别恋?再抬头袁承天已消逝在苍茫夜色中。
次日杲杲日头升起,普照着这山寨,只见山寨遍插旌旗,山中喽啰人人喜笑颜开,因为不日他们的寨主便有了山寨夫人,相貌美艳是个标致女子。只是袁承天心中却沉甸甸,思量如何救采薇姑娘脱困,一同前往京都。
晚间他又来到地牢,此次已不需要那杨聪同来,因为上次有杨聪陪同,已将这地牢消息机关记于心中,此次而来便轻车熟路,不需他同来;而且他对杨聪的所为心生厌恶,可是又不能宣之于口,隐忍心中不吐不快,今次自己独来反而可以和采薇姑娘说话,无他反而自由,有他反而碍事。
采薇姑娘精神已较昨日大为好转,见这黄发祥又来,便有些不奈烦,虽然昨日他施手将自己从心魔乱起之时救转,可是他终究是这卧虎寨的恶人,因为在宁古塔大城之时也听人说起这卧虎寨山贼的恶行,专一剪径杀人,不做好事,所以在采薇眼中他们都是恶人——他之所以救转自己是别有用心,大抵是他寨主怕自己死了,他们好梦成空,娶不得她做寨主夫人,是以才出手相救,并不是安着什么好心。
袁承天见采薇姑娘冷若冰霜,看见自己一语不发,仿佛是不世仇人;情知他将自己当做山中贼人,也不以为怪。采薇见他走来,径直坐在自己身前,觉得神情怪怪,怒斥道:“你干嘛?”袁承天见她紧张,忽觉好笑,但是忍住没有发声,好一会儿才说道:“采薇姑娘再过几日,管寨主便要娶你做山寨夫人。”采薇道:“要你多事,你们还不都是恶人,又分什么彼此?”袁承天道:“世间尽有好人,亦有坏人。”采薇见他说话突兀,道:“岂难道你是好人?”袁承天道:“世上之人,谁无过错?那有什么圣人?圣人也不完全是十足的完人。”采薇不以为是,幽幽说道:“我义父一生侠义为怀,每每排难解纷,义所当为,可是今时今地,人鬼殊途,你说世间神明何在?为什么不保佑好人一生平安,却让好人冤死豺狼笑,他又做得什么天?”袁承天见她神情戚戚,清泪两行,说道:“世间尽有,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坦荡荡,行于天地之间,无所畏惧;而小人长戚戚,每每于暗室心头有乱鬼,此所谓与君子争天下,莫与小人论长短。”
采薇冷笑道:“你是君子,抑或还是小人?”袁承天道:“是君子亦是小人,人人心中有魔,而不自知,一念成魔,一念成道!有时杀人,有时行善,其实世间之人无所谓好坏。只要是心无所亏也就是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也!”采薇道:“你还不要走?”袁承天道:“我为什么要走?”采薇姑娘孰未料到他说这话,气得无以复加:“你……”再也说不下去。袁承天这时收起顽皮,说道:“采薇你莫恼,你看我是谁?”他扯下人皮面具,赫然一张俊逸的脸出现在她面前。采薇用小手捶袁承天肩臂,喜极而泣道:“袁大哥,你真坏,捉弄人,徒让采薇伤心担忧。”袁承天为之一怔,便要问你伤心担忧什么?但想想不对,此时也不是问这话的时候,便不再说话。
袁承天本要携她同去,奈何采薇近来体虚无法走路,那么现下也不再顾及男女授受不亲的繁文缛礼,索性负她在背后,走出地牢。外面山风吹来,采薇头脑不再浑沌,神情目朗,只见山石之间无名之花正盛开,摇拽多姿。忽然对面急匆匆走来一人,不是别人正是杨聪。原来晚间他闲得百无聊赖,便喝了几盅酒来寻袁承天也就是易容的黄发祥说话,只见大屋空空,心中起疑,心想:莫不是又去了地牢,看望那采薇姑娘?想到此处恨得牙痒痒,心想:好你个黄发祥,见色忘友,忘了昔日伙伴的泼天恩情,真是岂有此理。他心下生恨,一路寻来,不意正撞见袁承天要带这采薇姑娘下山。因为袁承天虽拿去人皮面具,可是衣服却是黄发祥,所以黑夜之中影影绰绰,看不清楚。杨聪远远见了这情形,叫道:“黄兄弟你背这女子,要去干嘛?”袁承天心道不好,如被他大声嚷嚷,那么一旦惊动山中喽啰和其它人众,岂不糟糕,看来只有让他闭嘴。袁承天赶上前来,点他哑门穴,让他不能发声,怔在那里,在风中零乱。他心中已明白这哪是黄发祥?分明是别人易容所扮,而今面目全露,这是要带采薇姑娘双双逃下山去,唉!自己也是无法可想,只有怪自己没有识出他的本来面目,接着心中又是一痛:这样看来,自己的好弟兄黄发祥岂不凶多吉少?可是此时苦于身上穴道被制,无法行动,而且不能发声,你说气人不气人?这杨聪此时几乎七窍生烟,只有自怨自艾,干着急的份,也是无法可想。
袁承天本意带采薇姑娘离山之前,将这卧虎寨烧成白地,可是又一想:上天有好生之德,自己还是不要过为己甚的好。他便打消当初的念头。采薇负在袁大哥肩臂,有一种说不出的怪怪的感觉。好想这样与袁大哥一路同行,可是这又不能,袁大哥是心在天地,家国社稷的人,怎能拘囿于儿女之情,又况且他心目之中也许只有一个清心格格,别的人他真的容不下。下山之路??崎岖不平,还好有夜色掩映,守卫的喽啰都睡意朦胧,所以一路下山便未受阻拦,到了山趾,仰头看那山中的卧虎寨竟仿佛在云端,似乎高不可攀。一路前行,袁承天倒不觉得累,现在停下来,力道一懈便觉得腿脚酸麻,一点都不想走。
歇了一会,袁承天心想不可以久歇,因为山寨一旦发现不见了采薇姑娘必定下山追拿。他又提气前行,又行约摸十几里,只见前面有一镇甸,心想找一家客栈休息,既使那干山贼追来,也不敢明目张胆打家劫舍,毕竟镇上有有司衙门,官府不会放任他们胡来。袁承天来到一家客栈,拍了好一会门,才有一个睡眼朦胧的店家揉着惺忪的眼睛,嘴里说道:“三更半夜,什么人投店?早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话里话外极不耐烦。当袁承天将一两银子放在他面前时。他立刻笑脸相逢,话锋一转笑道:“无妨无妨,客爷来的正好,后院正有一间上房闲着,你们二位且去歇着,稍后让小二送茶。”采薇见那店家前倨后恭,笑道:“袁大哥,看来世上还是有钱的好,且看这人的行为便可知了。”袁承天不置可否道:“世人尽被钱财蒙蔽双眼,有时忘都了国家信念,以至社稷倒悬,流离失所,所以还是大义为先,民族大义为上,否则人与禽兽何异?”采薇道:“袁大哥,也是你说的对。可是你看世上好人有时偏偏命不久长,却是为何?”袁承天道:“南北二斗星君主人生命,生前死后皆有定数,岂是人力所为。”他又叹口气道:“世人但是紫薇垣命好,可是那是皇家所有,非是常人都能拥有,天市垣对应士人百姓,而太微垣对照朝廷公卿大臣,所以上天皆有安排,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仿佛世人忙碌都是徒劳!”
采薇看着袁大哥悲天悯人的样子,说道:“岂难道我们皆是无能为力?”袁承天忽然说道:“那也不尽然,所谓将相王侯,宁有种乎?”采薇道:“袁大哥,我看你将来必有一番作为,远迈前人!”袁承天道:“我也只是凡人,原本只想平平淡淡,不愿多涉江湖中事,奈何身不由己,今日还要去京都,让皇帝格外开恩,莫亵渎于丘前辈的尸身,还要去浮烟岛迎回丐帮前帮主袁枚前辈的尸身,交于丐帮处理,这些事情现在一件未做,你说我能不烦恼?”采薇道:“咱们还是先去京都,为着义父的尸首不受凌辱才是。”袁承天点头为是。
一路免不了饮餐露宿,虽是辛苦,可是采薇姑娘心中却是喜乐,可以和袁大哥在一起,她什么苦都可以吃,只是有始有终,也许将来总有一日分别,自己又一个人孤苦伶仃,没有了义父的照护,真不知道该怎样?想到悲伤处不由得又是清泪两行。袁承天二人并辔急行,见到这采薇姑娘又自流泪,心想:大约又是为了丘方绝的死而伤心,可是斯人已去,总然不能活转来,自己也只有劝她节哀顺变。星起月落,不觉半个月有余,依旧不见押送丘方绝的官兵,可见他们走岔路了。又过几日,便见前面市甸热闹,再一打听,是王家甸,再过百里南行便是京都。两个人听了,便起了精神,顾不得风尘,随便找了小店吃了面阳春面,又自上马控辔前行,但觉道路两行树木不住地退去,心中的郁闷一扫而尽,仿佛心头去了一块大石头,眼见得到了京都,一种欣喜,两种愁怅:采薇只为见着义父尸身,可是转眼便要与袁大哥分离,心头多少舍不得,可是也是无法;袁承天一想到了京都,自己该当如何向嘉庆皇帝说辞,要他不要将丘方绝枭首示众,那样无异会激起复明社余众以死相拚,似乎得不偿失,更有深层原因,他实在不忍见到丘帮主死后不得全尸,那样不能尽朋友之谊,岂是他所为?两个人一种愁怅,两种心思,尽在不言中。
京城依旧如往昔辉煌,早上的日头依旧在东方杲杲升起,照着大地。京城中的贩夫走卒,推车卖桨的人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只为生存!世间没有一个人是完全自由的,没有一个人是完全快乐的,只有在奋斗的路上前行,再无他法,生而为人,其实艰辛无比,有时不如鸟儿在苍穹无尽中翱翔,那是多么自由,无拘无束,不再囿于管辖,看天有多蓝,地有多广,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他们刚入城门,便被守门兵丁恶狠狠拦住,斥道:“你们没生眼睛么?近来有贼党祸乱,进城出城之人皆要搜身,以防有不法歹人携兵械进京,扰乱治安?”袁承天见他这样一幅嘴脸,换作平昔真要一掌拍死他,但是转念一想:小不忍则大谋,何必与小人一般见识。忽然那兵丁住手再翻转袁承天衣物,因为他赫然见到了那块嘉庆帝赐给他的玉牌,有此玉牌不受节制,可以随时随地进宫见他,亦不用执事太监通禀,可以便宜行事;可说这嘉庆皇帝视他如手足弟兄,只是袁承天不愿承受,心底里依然有华夷之分,仿佛汉人正朔,夷人非正统也!其实这也是千年以来汉人固有思想,以至于当年摄政王多尔衮听从汉人官员孙之獬提出剃发易服,以至于天下汉人皆要剃发改服,不可以穿明朝服饰上朝,天下有人不从,所以杀人无数,皆因汉人理念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去,更有这汉人服饰不可更换蛮夷之服,剃发更是士可杀不可辱,所以引发激发反抗,以至天下血流飘杵,而究根结底始作俑者便是这汉奸孙之獬媚主求荣,以至天下有志之士蒙难,可说罪大恶极,罪不容诛。天可怜见,后来孙之獬被清廷革职回乡。顺治三年,以江湖义士谢迁为首的抗清民众攻破缁川,将其孙之獬一家七人全杀,以谢那些枉死的同胞!可见苍天有眼,不亏待一个好人,亦不会放纵一个恶人,可见天理昭昭,亦是天道好还,诚不欺我!
守城兵丁对这玉牌自然识得,便不敢为难二人,恭敬地退在旁,陪着笑脸。袁承天和采薇走入城内。他们在进城之前已将马匹放掉,任由马儿自去,因为有它们多所不便,不如走入找来,不受拘束。路过将军府,袁承天心中一痛,想起那清心格格已为多查布所有,而自己却还是孑然一身,飘蓬江湖,一无所着,不觉悲上来。采薇见这袁大哥神情有异,知他又想了那清心格格,心想:世间情之一字,最是伤人,蚀骨消魂,有时难以自己,世人往往执念,无法解脱;岂止袁大哥这样,自己不也是这样么?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街上车水马龙,好一派京师繁华,可是这荣光光景也只是弹指芳华,想像百多年前,那崇祯皇帝身死国灭,以身殉国,何等悲壮,气壮山河,至此而后天下汹汹,天下大乱,世人多受磨难,可说苦不堪言,难以尽说;再看眼前繁华,保不住百多年过亦是瓦砾破墙,千疮百孔,也未可知?天道循还,善恶易变,谁对谁错,亦不可知?
袁承天来到禁城前与采薇分手,他要进养心殿面见今上。采薇依依不舍,目中含悲。袁承天笑道:“难道你怕我死,皇上不会杀我的,你放心。”他又让采薇暂回客栈等他消息。
养心殿嘉庆皇帝心事烦闷,近一年来不闻袁承消息,很是不快。仿佛袁兄弟从这世间平白消失不见了一般,真是奇哉怪也?他又那里知道袁承天去那极北苦寒之地宁古塔,又经历了种种事非,大败那干罗斯之哥萨克骑兵,让他们有生之年不敢再踏清国领土,如果他知晓该当于这袁兄弟加冕。
他正在御书案托颐思想,不想脚步声响,以为又是宫中侍人奉茶,便不耐烦道:“放下吧!朕自会饮用,你下去吧!”他头也不抬,只淡淡地说了这话。过了一会,不见声响,便抬了下头,见殿阙下站着一人,灯火闪动间隐约是个少年,心中诧异:“你怎么进宫的?侍卫呢?”他走下来,仔细看时这才认出是袁承天,不觉失声道:“袁兄弟,这大半年间不闻你的消息,你去了那里?连朕的一等侍卫和血滴子都探听不到你的消息?”袁承天知这少年天子实有过人之处,睿智天成,若要言不由实搪塞过去实在不可能,便一五一十将自己远赴宁古塔要搭救丘方绝的事说了一遍,话锋一转提到皇上命宁古塔将军多隆杀丘方绝帮主,以绝后患,让他们复明社群龙无首,无所作为。自己今次前来要皇帝不要难为丘方绝尸身,赐他全身掩埋。
嘉庆皇帝听他说完这番话,脸色变了几变,沉吟一会儿,说道:“朕确实下旨让王公公去宁古塔,只是朕无意要他死,更况且当初之时朕在写旨时明明是要他回转京都,并未提及要他性命的话,——难道有人胆敢篡改朕手书的圣旨?”袁承天听了心中也是一惊,心想看他说的不像作伪。嘉庆皇帝道:“朕从来敬重天下英雄和好汉,与他们为敌,颇不寂寞,——虽然他们有时往往杀人越货,着实可恶,可是与天下英雄为敌,在朕眼中是生平之乐事,又岂会如那小人一般要害人性命,一定有人暗暗之中做了手脚?这个人是谁?我写这圣旨之后只有交于多铎王爷让他便宜行事,难道到了王公公手中便己篡改了旨意,这样看来真是岂有此理,胆敢通统作弊,可说完全没把朕放在眼中,你说可恶不可恶?”
袁承天心想:素闻这多铎王爷生性暴戾,一言不合便要杀人,而且心怀不臣之心,亦有忤逆篡上之嫌,但是苦无证据,更兼当年大行皇帝未崩之前,授命于这多铎为摄政王,权柄犹在皇太后和皇帝之上,节制满朝文武,可说是万万人之上,可说威严一时无两;纵然而今嘉庆皇帝亲自亲政以来,多铎仍不肯授权,嘉庆皇帝亦是无法,恭慈太后亦是无奈,知这多铎在朝中培养党羽,王府之中亦有死士,甘为其卖命;所以她便叮嘱嘉庆皇帝隐忍,小不忍则乱大谋,学那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终有一日可报此仇。嘉庆皇帝知道万万不可动多铎分毫,犹如牵一发而动全身,得不偿失,目下只有任其所为,待到时机成熟,将其从党一网打尽,肃清朝野。这也是这位少年皇帝机谋深运,韬光养晦之能,非是常人可以比拟的。
嘉庆皇帝又道:“袁兄弟,你此来见我便是为了丘方绝先生遗骸。朕会令人将其火化,他的骨灰装入瓷坛,你带去复明社,告诉他们前因后果也便是了。”袁承天却道:“不必这样,我带丘帮主遗身去复明社也好向他们分说,不然多所纠葛。”嘉庆皇帝知道如果火化,那么丘方绝死因便未明,虽然他是自断经脉而死,可是便分说不清,那么复明社中那些桀骜不驯的门人弟子又要大杀四方;虽然他不惧,可是那是没必要的事情,如果袁承天带着丘方绝尸身去复明社,那么门人弟子见到他们首领确是自裁,非是旁人陷害,那么便免去诸多麻烦。袁兄弟还是为他着想,嘉庆皇帝心中一热,看着袁承天,见他虽经忧患,久历风霜,可是依旧目光炯炯,丝毫没有懈怠的神情,一如往昔玉树临风,岳峙渊嵉,懦雅中透着俊逸不羁,亦有不为俗所累的豪迈。他心想当年汉哀帝之与董贤,可是说天作之合,为后世所传;而今自己贵有四海,掌有天下,却不能够,可说甚为憾事!袁兄弟从来一己行事,为了所谓的“民族大义”,竟然生死不顾?自己贵为皇帝却也说他不动,可见其人大有先祖袁督师之风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才是世间真的英雄,让人钦敬,否则如那些卑劣小人卖祖求荣,不知廉耻,岂不为遗臭万年?嘉庆皇帝看着袁承天为了朋友道义,一路从宁古塔赶来京都,风餐露宿,其间辛苦自不待言,非是常人可想,这样的好汉子,试问世间又有几人?他不由走下来,来到袁承天面前温柔以对,说道:“朕自承大位以来,从来没有钦敬一个人,袁兄弟你是第一个人。”
袁承天不敢看他目光,此时犹如芒在背,说不出的不安。嘉庆皇帝以手握他,说道:“朕知你心在此,在于江湖,更在于你们汉人心目中华夷之分,更在于民族大义,还有江湖中要反清复明!这种种事由朕虽在大内,岂有不知?你们从没有真正臣伏于我们满洲人,虽然亦有,只是那些贪图荣华富贵行径的卑劣之徒,不是那些有抱负,有理想的汉人!袁兄弟你便是他们之中翘楚者,世间无人可及!犹如当年袁崇焕先生之凛凛正气,照耀后世,千年不灭!”袁承天听他心目之中极为看重袁督师,对英雄豪杰的敬仰;对无耻小人的卑视,尽在言辞之间,从不掩饰,心想:他还是一位仁爱的好皇帝,也许有时做事有些偏激,不合乎常情,那也是人之常性,世上之人谁还没有脾气,本来世上无所谓善人和恶人,只是一念之间所造成的,无关乎人之本性!
嘉庆皇帝携他手走出养心殿,来到御花园,在一座玲珑亭坐下,悠悠说道:“当年少年皇帝刘欣欲将天下拱手于那董览,袁兄弟你说他是痴是傻,抑或不智?”袁承天道:“刘欣皇帝此行为太过儿戏,他至天下百姓于何地?只为一己之私,而至天下百姓于不顾,你说他贤明么?”嘉庆皇帝见这袁承天面色坚毅,仿佛从来不为世间功名利禄所动,至于美人绝色,便难免俗,可是他心中也只有一个清心格格,旁人根本容不小。
这时一位宫女装束的女子冉冉而来,是不沾尘,凌波微步,仿佛仙子从天而降,光华夺目,眉眼之间透着与众不同的气度。袁承天都些怔然,虽然她之与清心格格各有所长,但又有不同,她骨子心是温柔,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气质,所谓吴侬软语,最让人陶醉,不比北方女孩,相貌眉眼皆不如南方女孩之妩媚多姿。这也是水土所造成的,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的原因所在。
嘉庆皇帝道:“可情,你怎么来了?”原来是上官可情。她见皇上久不安寝,又问执事太监,说与一位少年去了御花园,便放心不下。她见这袁承天和嘉庆皇帝年纪仿佛,眉宇之间透着英气,让人有些莫名生畏。两个人在一起,都是人中龙凤,不分彼此。嘉庆皇帝道:“夜深了,袁兄弟我草拟旨,你明日去军机处将丘先生尸身领去,便宜行事。”袁承天道:“多谢皇上。”他自不知这上官可情和皇帝的关系,所以便不敢失了君臣之礼,以防别人生疑。
看着走出宫门的袁承天,嘉庆皇帝叹道:“天下真正的英雄往往不为朕所用,甚为憾事!”上官可情道:“你是英雄?皇上那你呢?”嘉庆皇帝道:“你为什又叫皇帝,叫我汉人名字永杰不好么?”上官可情见嘉庆皇帝一派天真烂漫的样子,不觉笑出声来:“好,是奴婢一时忘了,还谢皇上格外开恩。”嘉庆皇帝笑道:“鬼丫头,不知几时朕才可以将你名正言顺纳为皇后?只是有母后在……唉”他长长叹了口气。因为恭慈太对汉人女子多有偏心,不准皇帝越祖训规矩一步,否则便严加斥责,视为不孝子孙!在恭慈太后眼中非我族类,其心如异!她也是为皇帝安危着想,害怕其身边汉人女子心怀叵测,对皇帝不利,甚而有谋害之心。嘉庆皇帝又何尝不知恭慈太后用良苦,只是她干涉皇帝的私事,便有违不妥,可是亦是无法,谁教她是母仪皇太后呢?
上官可情见皇帝神情宁重,心想:莫不是又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便道:“永杰,你怎么了?”嘉庆皇帝仰头看天空中一轮明月,不无感慨道:“此月千古不绝,曾经照古人,而且又照朕!你说人生世间却是为何?”上官可情道:“但求适意耳!”嘉庆皇帝道:“朕虽为天子,却事事受人制肘,不得自由,你说做这皇帝有何趣味?还不如乡野村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来,晚起早眠,看山花日落,那是何等惬意!”上官可情道:“可是这天下如果放任不管,岂不大乱,非有一位贤明君主,否则何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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