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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我自啸天.忠义在我


袁承天一路将这维克多和伊利亚所率军兵杀出五十里开外,方始停歇,看看东方天空,启明星亮,隐隐发白,已是凌晨。这才收住阵脚,不让手下兵丁前进,任由他们狼狈而去。

  一个兵丁不明所以,觉得主帅为何不一鼓作气,全歼这股精锐的哥萨克骑兵,让他们干罗斯以后不敢觊觎这清国边塞重镇——宁古塔。袁承天笑道:“你们难道不知道穷寇勿追的兵家常识。”这兵丁听后想想果不其然,便心悦诚服。其实袁承天不是不想一举全歼,皆因他知道这哥萨克骑兵是为斡罗斯国中精锐主力,今时之所以落败,皆因这维克多指挥不当所至,非是战力不够,如果一味强追,那么他们便会以死相争,那样一来兵丁死伤必多,实在不值,所以便命令收军回城。

  将军府多隆将军看到袁承天便坐下帅座,执住袁承天双手笑道:“袁统领果然不负重望,将他们哥萨克骑兵击得溃不成军,这是从来未有之事,今日必要为袁统领上书于皇上于以旌表,擢升官职!”旁边的鄂尔泰听得心中不快,心想:今日被他抢去头功,显露峥嵘,真是可恶之极也!可是纵使自己恼怒也是无法,谁教他确确实实打败维克多他们,自己却无功而返,只有自生自气而已。

  席后袁承天回到住所,只见丘方绝正在屋中等他。袁承天道:“丘帮主有事么?”丘方绝道:“听闻袁兄弟率兵士大败那维克多,直杀得他们丢盔卸甲,真是让人大呼痛快!从来都是他们侵犯我们领土,今日也让他们尝尝失败的痛苦。”袁承天道:“是天威所在,皇帝英明。是天命所感化,非是在下之能!”丘方绝不以为是道:“袁兄弟你从来都不居功自傲,固然是好,可是太过谦让,别人便以为你为人懦弱,偏轻看于你,这未必就是好事,以后还是不要太过隐藏自己的锋芒,是真龙也该有龙啸九天一时,否则别人怎么会敬畏于你。”袁承天笑道:“可是我从来不喜欢显示,只喜欢与世无争,不到万不得已便不杀人。”丘方绝道:“明哲保身,和光同尘固是好事,可是天下的事情物极必反,袁兄弟你好自为之!”袁承天道:“丘帮主,你好像有事,何妨说出来。”

  丘方绝道:“不知为何,我近来心神不宁,眼晴总是跳转不停,似乎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将要发生?”袁承天道:“是不是帮主新近少有睡眠,所以便有此心神不宁之状,莫如让在下开一方子,去药铺中拿来煎煮服下,大抵可以消除。”丘方绝见他至诚不便拂其意,便默肯。袁承天拿来纸笔蘸了墨水,唰唰唰写下一个中药方剂:香附、郁金香和佛手柑各三钱半分;五味子、何首乌、柏仁各五钱二分;佐以地黄、牡丹和阿胶更可见效。袁承天让采薇姑娘去城中和记药铺拿药。他又从背囊中取下六枚银针,对丘方绝道:“帮主,我为你扎下银针,以安心神,再佐以汤药便可事半功倍!”丘方绝颌首为是。

  袁承天轻轻将银针分别扎入其百会、四神聪、安眠、内关、神门和毗俞六个大穴,这六穴主旨安息定神,令神思不外游走,收入膻中正穴,方是入了正道。丘方绝此时如初入鸿蒙,神思渺渺,于苍茫万念之中,一无是处,又如道家之功法嗒然若丧。耳畔仿佛与聆那南华真人说生死,又如那九十九天之上无为之处,灵台开悟,正是生死大道!

  又过半个时辰。采薇姑娘将汤药煎好端来。袁承天收下银针,见丘帮主气色好转,不见先前之印堂发暗。他转身欲走,丘方绝叫住他,从怀中取出一块晶莹剔透,光芒四射的玉石交给袁承天,语重心肠道:“袁兄弟,这是我复明社帮主信物,见此玉牌帮中上下皆要臣服,象征一帮之主。你若回转中土,务必整顿我复明社帮务!他们一帮人皆是桀骜不驯之徒,从前一向杀人越货惯了,个个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一般人很难控制于他们,我看只有袁兄弟你可以把控全局,将来我复明社的兴亡全靠你了。”袁承天道:“我何德何能,堪居此位。他们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只怕不听我的调遣!”丘方绝道:“也不是没有办法,武功上压服他们也就是了。”袁承天本无意江湖纷争,奈何身不由己,再要退出已是不能,只有砥砺前行,别无退路,谁教他是袁督师后人,于天下安危,责无旁贷!

  丘方绝见采薇目光流转,亦有心事,知她还欲与袁大哥同行,只是袁承天人家未必如她所想。这也是人间恨事,有人心心念念,割舍不下;有人绝情绝义,不会所动;有人心苦,心念之人却执念旁人,这也是无法可想之事。袁承天心中却念着清心格格,不知为何脑海之中总是挥之不去。丘方绝启身告辞,采薇也随之而出。丘方绝道:“我去城西走走,袁兄弟你送采薇回住所吧!”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城外花木葱茏,莺莺燕燕格磔其中。采薇随手采撷了芍药和蔷薇悄悄编了花冠,对袁承天道:“袁大哥,将来有一日你回归中土,是否还会记得在这极北苦寒之地——宁古塔,还有故人所在?”袁承天不知为何见到她所编织的花冠,又无端想起了清心格格——那时候他们同上邙山,一路之上两旁尽是那艳绝天下的牡丹花!那时节一路前行,心中充满了喜乐,与心仪的人同行是平生之乐事!

  采薇姑娘见袁大哥心不在焉,似乎未将自己的说话听进去。她心中便有些不高兴,又走一程眼见前面有座不甚宏伟的庙宇,走近前但见门楣之上一块横匾写着三个楷书“月老庙”。二个人不由自主走进,只见屋内却深,只见正堂神龛之中供奉一位慈眉善目的神仙,不是旁人却便正是那给天下有情人牵红线的月老,只见他目光含情,脉脉看着人间,只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世间多是不堪,有时他也会错牵红线,让那情天怨海又生波澜!所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又是:我问道长此生苦?道长一指笑青天。请问此生谁不苦,此生偏来这世间!此去情天无多路,偏教人生念故人!故人已成陌路人,相见成恨泪成灰!

  采薇姑娘敬上三根香,然后下跪在蒲团之上,心中默默祝祷袁大哥今生与他所爱之人喜结连理,鸿鸾天喜;可是她那知袁大哥所喜欢的清心格格却已下嫁于那海查布,是为憾事。可是那清心格格却还是心念于袁大哥,臂上守宫砂亦在,是为冰清玉洁,仿佛那姑射仙人,不与凡俗同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女子。袁承天忽然低头见到采薇姑娘腮边泪水流下——那是所爱之人所流下,因为今生有缘无份只有默默祝愿所爱之人一生喜乐,不在忧愁、苦患、惊怖中!袁承天心中一颤,不由悲从中来,心想:是不是自己太冰冷无情,偏偏伤人心!

  他用衣袖擦去采薇姑娘的泪水,温言道:“采薇姑娘世间好人尽有,也许我不是!”采薇姑娘惊讶地看着袁大哥坚毅的表面,见他大大眼眸之中总是悲天悯人,伤心天下事,都觉别人在苦难中、流离中、旁徨中;唯独感觉不到他才是那个可怜的人!仿佛自己的苦难不重要,生死也无它,别人的生命尤其意气相投的兄弟!袁承天好一会儿,才说道:“采薇姑娘你如果觉得苦,何不哭出来,也许那样会好些!不要闷在心中,那样反而会闷出病来,反而对自己身体不好,——甚而经脉气息乱走乱撞,以至走火入魔,反而得不偿失!”

  采薇姑娘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啜泣起来,在袁承天的肩臂之上,哭得让人心痛不已。过了少刻,袁承天这才轻声道:“采薇,你不要哭了!你哭得我也伤心起来,心中酸楚难受!”采薇泪眼看着这位俊逸的袁大哥,心想:我为什么不可以在袁大哥心中有一份地位,偏偏清心格格在他心中有至关重要的地位?难道我不如她?抑或是人家贵为王府格格,身份尊崇;自己只不过是出身微贱的穷丫头,义父也只不过是位草莽汉子,身份寒微,怎么和人家比?但是转念一想:不对,我虽和袁大哥相识不太久,他诚然不是个市俗的人!他从来肝胆昆仑,义气分先;情甘为别人排难解纷,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不是个贪图功名虚荣的人!也许上天情缘已定,我们谁也没有办法更改!诚然月老牵成红线,此生已定,谁也不可以拆开,不管对与错,皆是前生所定!

  袁承天知这采薇姑娘对自己说不带她回转中土,心中一定耿耿于怀,——可是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不能;他知道她心仪于自己,可是他心中只有一个清心格格,似乎再也容不下别人了!他又何苦伤了这个天真女孩子的心,不如让她在这宁古塔大城之中遇见相知相爱的人,过完一生!自己实在不值得她去托付终生,只因他命犯天煞孤星,于人皆不利,周遭至亲之人皆遭不测之祸,他不可以害了采薇姑娘!所以让她远离自己,趋吉避凶,才是明智之选!也许这命运注定他一生孤独,飘蓬漫江湖,将来一无所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天光趋暗,已是向晚时分。采薇姑娘这才惊觉自己伏在袁大哥肩臂睡着了,在这呼息不止的地方,两颗心的碰撞没有爱情的火花,只有命运无奈的折磨。袁承天闭目,仿佛神游物外,收息内藏,功力在体内奇经八脉游走,戚戚相关。他不愿惊醒这采薇姑娘,所以身休不动,心无杂念,仿佛于昊天之上,与聆那南华真人说生死,省悟参透生死一道,不以己喜,不以己悲,与天地同生,与天地同悲,也许正道其茫茫,我辈亦要努力前行,没有放弃的理由!

  宁古塔大城依旧如往昔,汉人开得药铺和杂物店,已经打烊。看着天空中微微星光,光洁的青石板长街横贯东西长街,人家大屋中传出孩子们读《毛诗》的声音。那是吴振尘教孩子们读汉人的书,让他们觉得礼仪廉耻,忠孝仁爱,明白家国的道理,也许更有深一层的原因,不忘亡国之恨,传承汉人血脉,不忘吾辈皆轩辕后裔!

  两个人闲闲地走,各怀心事,尽在不言中。采薇姑娘低头用右手捻动衣角,脸上微红,想起自己在月老庙中的失态行为,犹自不堪。在一个少年面前表露心声,这是她以前从未有之事,不知为何今日鬼使神差,让她情不自禁地向袁大哥表露,只不知袁大哥会不会笑自己这失态的行为。忽然有人叫道:“袁大哥,采薇大姐姐,你们干嘛去?”袁承天回头见是吴新奇。

  采薇姑娘道:“你怎么不读书,偏偏跑出来,不怕爹爹打你。”吴新奇笑嘻嘻道:“我爹才不呢?我完成了功课,他为什么要打我?”采薇姑娘道:“还是你会说话。”吴新奇道:“袁大哥,采薇大姐姐我在西门外江中捉了许多鱼,它们有鲟鳇鱼,青鱼、鲤鱼、鳊鱼和鲫鱼,实在多的吃不完,你们拿去煮了吃吧!”袁承天见这吴新奇这样有心,甚是欣慰。这吴新奇在此城出生,自然于这里地形了如指掌:在冬天河水便结冰,厚达四、五尺。夜间便有人凿开一块冰来,大如木桶,以火棒照之,那么冰下之鱼见有光芒便向着这光明处游来,渔人便用手中铁叉奋力叉之,往往可得大鱼。当今嘉庆皇帝喜食这江中之鱼,便于冬至前后时节从京都派遣兵士前来取鱼。更要拜谒他们满洲人的崛起之地,奉为神灵,好在近来皇上于汉人并无成见,只要不是反叛逆朝廷之人,也就网开一面,不为己甚,这也是他英才天纵,为前代皇帝所未有之能!

  袁承天从吴新奇住所拿了几尾鱼,和采薇姑娘道别。不知为何心中总是郁郁寡欢,是伤心对不起采薇姑娘抑或是想起了清心格格,皆不可知。他忽想起师父说若为家国,一切儿女私情皆可抛弃;你的苦难只是你一个人的,而天下百姓却在困苦辗转中,他们何罪之有,却要承受夷人的约束不得自由!汉人家下夷人占,总是心中不满,也许赵相承从来认为汉人才是正朔,其它皆是蛮夷,不是正统,不堪坐拥天下;所以他心中对嘉庆皇帝殊无好感,既使皇帝在瘟疫横行下之下放施汤药,救治灾民,他依然认为这不是仁政,是意在收买人心;可是袁承天却想嘉庆皇帝这举动,不似作伪,是真的出自内心,也许在他——这位嘉庆皇帝心目之中,天下百姓何分彼此,纵然满洲人也不比汉人高贵多少,只要彼此和睦相处也就是了,——然而复明社的丘方绝却率手下弟兄,勾结宫中太监,里应外合攻入禁城,一路烧杀劫掳,堪堪攻至养心殿;还好嘉庆皇帝坐镇不乱,指挥调度有法,让丘方绝他们束手无策,皇帝虽然近在咫尺,眼见得便可掳走,可是宫中守兵侍卫却以死相拚,他们竟然不能前进半步,只有看着养心殿中的皇帝,却无法可想;后来禁城侍卫和九门提督的步兵赶到,丘方绝见大事不可成,只有含恨而去,临走之际路过隆庆门,张弓射了箭,正中匾额,以示警告这嘉庆皇帝还有下次。事后复明社弟兄死伤百余人,而宫中侍卫守兵亦死亡枕藉,不可谓不悲惨,以至嘉庆皇帝痛定思痛,下“罪己诏”以为此次宫阙巨变而思过。他认为这是自己既位以为最大的耻辱,是唐宋以来未有之事,所以大为震怒,将那宫内奸细太监斩立绝,并查抄其党羽及戚友,可说株连甚广,是为人间大惨事。坊间对其颇有微词,认为皇帝杀戮过重,是为不智,只会引起世上“反清复明”的人士更加前仆后继,循循不绝也!可是嘉庆皇帝可不理会,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也是历代皇帝的所作所为,毫无二致!

  便是这件事情,让赵相承耿耿于怀,虽然那次并未有昆仑派弟子与谋其中,可是他蚊对这位满洲人皇帝所作所为甚为不满,虽然昆仑派并不与朝廷为敌,暗中却心存大义,要“反清复明”,光复汉人天下!这也是赵相承毕生之理想!他见袁承天身上隐隐有前代袁督师的大义凛然,而且行为蹈矩皆有规范,心中忠义千秋,是位正人君子,所以便时常教导于他,勿忘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袁承天知师父用心良苦,可是这事也不是一蹴而就,只有等待时机,所谓:天势、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次日多隆将军接到朝中下旨,便在将军府中堂跪下接旨。当他听完旨意,脸色遽变,神情犹疑。这宣读皇帝旨意的执事太监王公公,见多隆将军于此事拿捏不下,面有难色,便悄声道:“将军可要立断行事,不可拖延,须知当断不断必为所害,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汉人从来忘却要恢复他们的天下。现下复明社余党作乱山东、河南大有惊扰京师态势,皇帝自然要杀一儆百,将他们首脑杀了,那么群龙无首,也就难生大事!——适才我见将军犹疑,不知却是为何?——难道有不忍杀他之心?可是圣意难违,又况且他们杀官作乱,着实可恶,将军你要雷厉风行,不可拖延!我还要带他首级回京复命!”

  多隆将军道:“王公公,可否网开一面,让他尸身保存,一并带去京都。我给皇帝写封信,言明其中事情原委,决不牵连公公!”王公公知这多隆将军敬重丘方绝是个英雄,不忍见他首身分离,心想:这也是英雄惜英雄!自己何苦为难于他,便满口应承。

  丘方绝听到多隆将军召他入将军府,便觉心中栗六,觉得似有不祥之事将有发生。多隆将军见他前来,言明皇上要他自裁,因为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复明社手下弟子在山东,河南频频起事,祸乱天下,究其根底,帮主罪责难逃,是以杀无赦。丘方绝这时反而镇定如恒,笑道:“将军与我有知遇之恩!虽然我是汉人的帮会首脑,你是满洲人的将军,可是义气相投,于此无涉。今日皇帝要将军杀我,却也不是难事!我丘某人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不要将军为难,我自裁便了!”

  多隆将军道:“不是没有办法,我暗暗下令找一个如你一般相貌的人代你而死,不就行了。”丘方绝听了不以为然,仰首哈哈笑道:“将军的好意丘某心领了,人生于世不过三万六千场,何必畏首畏尾,但求光明磊落,死又何妨?”多隆将军还要说话,岂料这丘方绝手起掌落,自断经脉而殁。他身子不倒,犹自神威凛凛站立,虽死犹生,让人敬仰!多隆将军便是要出手,已是不及,只有心中怅惆,心想:皇帝一向不是这样的,怎么忽然心血来潮要杀这丘方绝?他难道不明白这样一来,反而适得其反,只会让复明社的弟子更加仇恨朝廷,这不是得不偿失,适得其反么?他心中种种忧虑难以排解,只好命人用上好的棺椁将丘方绝盛殓,放入城中的国清寺,暂厝其间,待来日让王公公随行一干人等带去,面见皇帝交差。

  自从袁承天击溃干罗斯的哥萨克骑兵之后,便不再听到有侵犯边城之事,看来此次重创收效甚观,因为从来都是他们得胜,少有失败,纵有也是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视;而今却被一位汉人年轻统领所败,真是从来未有之事,所以便蜇伏,不敢稍有异动,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袁承天这几日不见丘方绝来访,心想:莫不是丘帮身体尚未大好,还在休养中;可是想想不对啊?这几日也该见好,不至于沉疴于身,便不由自主来到他的住所,只见木门虚掩,不闻人声,院中玫瑰凋谢,一阵冷风吹来,让人心臆生悲,竟有一股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不知是离别之苦?抑是相见之难?皆说不清楚。

  他走进大屋只见泥火炉已熄,汤药已零乱放在一边,桌上放着一封未来得及放入信封的信,字迹娟透,是女子手笔,拿来一看,上书:袁大哥,义父因旨领死,不累及多隆将军。将军之与义父有知遇之恩,义气相投,奈何天颜震怒,社中弟子祸乱朝廷,之所以引动龙颜,诏旨已到,将军左右为难,义父大义凛然,慷慨激昂,领死不顾,有忠义乾坤,丹心日月之慨。我随义父灵柩入京,不忍他乡孤单!袁大哥事起仓卒,未及报答,勿怪勿嗔!采薇呈上。袁承天看了心中惊诧连连,自己怎么也不知道丘帮主逝去?他径来将军府,拜谒多隆将军,言及此事。多隆将军将京中王公公宣旨要他杀丘方绝,以灭贼酋余党作乱之事说明。袁承天怔了怔,好一会才缓过神儿,不料几日不见便天人永隔,人鬼殊途,怎不让人伤悲欲绝!

  多隆将军不知就里,见这袁统领神情,不知所以然。袁承天不愿多露身份,便胡乱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又过一日便将向多隆将军辞去统领军衔,说自己要回家乡看望父母。多隆将军也不深究,任由他去。

  袁承天于来时之意兴盎然,本要搭救于这丘方绝父女,奈何事与愿违,徒让丘帮主身殒于此,这岂非自己之过?他一时自怨自艾,不能自己。他控辔在手,催动坐下马匹,走在宁古塔大城之中,想这大半年来经历,愰如梦幻,人生岂不便是如此不堪,说什么龙争虎又斗,百年过后还不是一晌贪念?城中家家户户门前遍植芍药和玫瑰,还有不知名的花和草,人家篱笆墙上的豆角和东瓜都已成熟了。他正心无所系,信马由缰,心事起伏,心想人这一生多在忧患之中,殊无欢乐,——只有儿时与少年,虽然苦难,可是心无城府,没有尔虞我诈!现在人在江湖,多经忧患,始信世事沧桑,只有砥砺前行,别无退路!

  忽然路边有人喊他。袁承天勒马翻身下鞍,只见吴新奇看着他,依依不舍的神情。他也是从爹爹那知道丘方绝先生已自裁,尸身已被运往京都的路上,又听到袁大哥辞去统领之职,似乎也要去京都,便知他要去见那采薇姑娘,更是保护她周全,不得旁人侵犯!所以便在此等候,送袁大哥一程。正所谓:一程山水一程路,乡关更在脚下行!

  袁承天道:“小兄弟,我这便要离开此地,回归中土,咱们或许再见有时!”吴新奇道:“大哥哥你们都走了,我觉得好孤独,好无聊!还有你们一个个离去都不告诉我,好像都躲着我,难道我你们厌恶?”袁承天用手抚摸着吴新奇的头顶,说道:“不是的,我们是怕你这样依依不舍,所以便不辞而别;将来还有相见之时,那时定当把酒言欢!”吴新奇仰头看着袁大哥说的真诚,不由点头道:“将来,我爹爹期刑已满,便也回转中土,咱们再见之时,大哥哥你可要做东啊!”袁承天笑道:“那是自然。好了,天时不早,我还要赶路,咱们就此别过,请你代我转告你爹爹,我们不辞而别,请他毋怪!”吴新奇道:“那是自然。”他和袁大哥执手告别。夕阳照下,将宁古塔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中,城中汉人和满洲人还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何时再踏上这宁古塔大城?袁承天心中如是想。

  出城五十里官道之上有座客栈,建在山脚,一边是临绝壁,让人看了心中生寒。看看天色已是晚了,不能赶路,只好在此打尖。店主人见有客官上门,那自是笑脸相迎,恭请入内。只见客栈分上下层,后面有院落,枯木残枝,还有破石臼放在一株松树下,更有马厩,里面有五六匹健马正在低头吃草,显然是路过客人的脚力。袁承天上了二楼,觉得困意上来便哈欠连连,似乎睡意朦朦胧胧,心想:却是怪事,自己从来这样困乏过,难道是这几日伤心之事接踵而来之故?他翻身上榻而眠。

  中夜时分袁承天囗渴起来,忽觉窗棂边似有什么东西,黑暗之中只见一只细长竹管伸来,吹出一片白色云雾。他心中一惊:这是迷药!这是家黑店。他不动声色,又回转榻上,轻轻掩上被子,佯作熟睡。又过一刻,只听悉悉窣窣地声响,又听吱地一支窗户打开,一个黑衣人跃身入屋,着地先是伏地不动,待见四下无异样,这才翻身再起,火折子打亮,点了屋中所置油灯,见到床上的袁承天熟睡的样子,不由细细笑道:“小子,这才叫做天堂有路尔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来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忌,这须怪不得我心狠手辣,谁教这穷乡僻壤,生存不易。”他自言自语,自说自话,手起刀落向着袁承天心胸插落。这人得意地笑,仿佛看到了白花花银子——因为他见这袁承天衣服光鲜,气宇轩昂,非富既贵的模样,便猜想他身上必有银子和银票,这样一来,岂不发财了。

  只可惜他高兴的太早了,便在他得意之时,床榻之上的袁承天不知去向。一刀落空,重重扎在木板之上。待要拔刀已是不能,因为身后有人点他后脑穴道,动弹不得。袁承天点亮油灯,只见这人殊非善类,目中闪着凶光,似乎便要杀人。袁承天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深夜行凶?”这人不言不答。袁承天笑道:“窃看你身上物事?”这人闻言面色紧张,张了张口却又咽了下去。袁承天顺手一剪,这人的衣衫尽落,还好有内衣,饶是这人也惊的出声:“你要干嘛?”袁承天嘻嘻道:“你又不是女子,怕着什么?”这人气得面色通红,道:“你……”竟尔说不下去。袁承天见状觉得好笑,从他贴身衣内搜出块腰牌,上面赫然写着“卧虎寨”,心中不由一动,这卧虎寨他亦有耳闻,是山贼啸聚之所,每每杀人越货,只是这卧虎寨在这宁古塔大城百十里之外,而且山势奇险,只有一条仅容一人过行的狭仄山道,再无他途,四面皆是峡谷,所以说易守难攻。多隆将军也曾派兵巢灭,难何总是无功而返,几次无果之后,也就不于理会。这卧虎寨的大当头也不为已甚,不去招惹有司衙门,只去乡劫略村民,以至乡民苦不堪言,奈何官府鞭长莫及,也只有作罢。他们这些恶行,袁承天在军营也时常听兵士说起过,但是军务在身,也无从顾及,而这人竟是卧虎寨的山贼,自然不能置之不理,让他们再要害人。他想到着此处,便心想自己何不剥下他的衣服混入卧虎寨,以便行动。

  那人见袁承天低头想着心事,脸上神情忽来变去,不由心中一惊,以为他要杀人,不由颤声道:“你要干嘛?”袁承天见他的神情愈发可笑,说道:“你怕什么?杀人都不怕,难道怕死?”这人道:“你要杀我,来个痛快的,一刀了断,莫让大爷受那无尽的苦楚?”袁承天哈哈笑道:“小人长戚戚,君子坦荡荡!”这人眨眨眼晴,不明所以,他那里理会得圣人所说的话,也不给他解释听,心想:自己这样难免误了行程,要赶上王公公和采薇姑娘也难?可是为了匡扶正义,也只是这样了。师父不是常常说杀恶人既是行善事,因为恶人不死,好人难存,世间的大义难彰,所以不必念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了,只要行事无愧于天地也就是了,莫管别人去议论是非功过!

  他伸手捡起地上衣服。这人不知他要作什么,惶恐道:“你……”袁承天嫌他罗唣,伸手点他“天突”、“哑门”二穴,一时之间不能说话。袁承天心想你莫想歪了,我岂能对你非礼?直待袁承天将自己衣服脱下,穿上他的衣服,这明白他的意图,心中暗暗心惊:这下卧虎寨可要遭了噩运,可是自己穴道被制,非但不能动弹,现下更加不能说话,你说让人心急不心急?可是这也是无法可想之事。

  袁承天顺手将他带出客栈,走出十里开外,只见荒郊野外,抬头见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庙,两扇木门吱呀呀左风中摇头,院中荒草丛生,不见昔日香火鼎盛,唉!这也是物是人非,心中不由郁郁生闷,他向土地公公执手一拜,心中默祷“小子多有得罪,暂将这不法之徒,暂厝于此,借用尊府,毋怪毋怪!待得事成之后再来取他!”他祷告以完,便出了土地庙,向着卧虎寨而去。

  管天宗在大寨地牢之中,看着那些好人家儿女,见他们一个个貌如花开,多是美丽标致女孩,笑道对管事的说道:“我卧虎寨又增添了这许多女孩子,我看着好喜欢,养着在寨子,以备后用。”管事的道:“大当头英明神武,世所不能,事事料敌机先,在大当头领导下咱们山寨好生兴旺,可比先前强之可止千倍!”管天宗哈哈道:“好,好!贾管事这里也有你的一份功劳!”贾管事低头躬腰去了。

  管天宗见他去远了,自语道:“人人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还不是怕死?奇怪,明明我知道他们说的话不尽不实,却也喜欢受用!看来世人皆是‘苦口良药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果不其然也。”忽然他又想起什么,又自言自语:“今次,小钻风下山,怎么现在还不回来?”却原来在客栈要杀害袁承天的贼子叫做小钻风,这自然是他的绰号,真的名姓袁承天已迫他说出来,叫做黄发祥,是这卧虎寨主手下得力的一个干将,专一下山刺探情况,以为将来下山打劫作准备。现在已是一天,不见回来,心中兀自有些不安。

  袁承天穿上他们山寨喽啰的衣服,又易容成黄发祥的样,相貌虽可瞒过,声音却难,他故意哑着嗓子说话,这样便可混过去。果然不再有人怀疑。管天宗见他来了,说道:“你此次下山,可有收获?”袁承天见这管天宗虬髯大脸,手背黑黑的毛,说话声大,尤如敲钟。他知道此人表面粗鲁,实则谨小慎微,做事有分寸,否则他岂能坐下这卧虎山寨主之位,所以自己不可大意,不露马脚,等待时机一把火将他们专一害人的山寨烧成白地!

  他正想着心事,不妨这管天宗道:“黄发祥你怔什么神,还不去后面地牢看看那位姑娘如何?”他又自语道:“她也直倔强,我只不过让她做我的山寨夫人,又有什么不好?她偏偏执拗,这几日不吃不喝,现在也知瘦成什么样子了?我委实担心的很?你快去。”袁承天心中好生奇怪,他所说地牢中的女子都又是谁?他自然不明地牢所在,好在他在制服那黄发祥之时从他口中得知山寨和他要好的伙伴,便说道:“寨主,我要杨聪和我一同起。”管天宗道:“好,那样也无不可。”

  地牢深幽,只见杨聪一般少年心性,时不时用气吹他耳朵,让袁承天心生异样。不时回头看他。杨聪却格格笑道,声如二八女子,道:“发祥,你记不得去年上元节咱们所发的誓言?”袁承天那里会晓得?杨聪见他不知所以然,便用小手锤袁承天肩臂道:“你可莫学世上那些薄悻的人,否则我可不依?”袁承天心中一惊,看他媚眼如丝,脑海闪现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杨聪有断袖之癖,龙阳所好,坏就坏在自己此时佯作黄发祥,自己该当如何是好,是虚以委以还是拒人千里?假如虚以委以实非自己所愿;如若拒人千里之外,难免便漏出马脚,计划一切全空。杨聪这时伸手拿住袁承天的手,忽然道:“发祥你的手几起如此,先前是光滑如脂……”袁承天心中生厌,可是又不能表现强烈,只好说道:“下山时不小心划伤的。”杨聪道:“天祥,你以后可要小心,你受伤了,我心痛。”袁承天如果此时不是利用于他,便要提掌拍死他,实在有些忍受不住。因为地牢阴暗,油灯忽明忽暗,所以杨聪对袁承天的异样并未发觉,心中只以为眼前之人是那个心心念念的黄发祥。

  走到地牢尽处,向左一转便豁然开郎,是一间大牢,木栅栏里是一张床,墙壁粉白,还有一株株花儿在开,不像关人的囚牢,反而像是闺房。袁承天心中诧异,心想怪哉!他向里一张,险险叫出声来,却原来里面是紫薇姑娘,只见她憔悴了不了,几日不见,几乎判若二人,目光之中满是迷茫。杨聪打开牢门,笑道:“姑娘你何必执念呢?你口中的袁大哥未必知道你关在此间?既是知道又能怎样,你还不是一样成为寨主夫人?那是木已成舟,便是他赶来也是无济于事?好姑娘你还是从了我们寨主,以后可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何苦不知时务,偏要与寨主作对?寨主他老人家的性格也是有限的,惹急了我怕他情急之下,失去耐心,杀人也是有的!姑娘三思后行!”

  采薇姑娘抬头看了看他,又转头看袁承天,她自然不知道眼前之人便是她念兹在兹的袁大哥,还以为是那个可恶的黄发祥,怒道:“你是不是也劝我作寨主夫人?”袁承天无言以对。杨聪道:“你狠什么?又不是我们的意思,这全是我们寨主的意思,你冲我们发什么火?”言下之意自是说有本事找我们寨主。采薇姑娘气极,戟指道:“你这恶人……”忽然眼前金星乱转,堪堪晕倒,脚下轻浮,显见是给她下了疏筋软骨散之类的药,不然也不会不上手镣。袁承天害怕她气血攻心,性命有危,便手搭她手寸关节穴道,然后以气运力,然后上行点她臂弯内侧“尺泽穴”,这“尺泽穴”以泽命名,实有水之寒凉之性,再者尺泽穴为手太阴肺经之合穴,五行为水,合水穴应对内腑,此穴主旨清热解毒,通络止痛之功能;又取其小手指处的少泽穴,以内劲冲开少泽穴经脉,此穴为小肠经井穴,此穴对于神志不清者皆有作用;又拿她前谷穴,此穴属手太阳小肠经,此为荥穴,五行属水,主治癫狂不清,目痛头痛,手指麻木,不能举动,胸脘胀满,诸种病症;又取拇指内侧一分处鱼际穴,五行属火,主治吐气困难,不能发声。袁承天以玄门正宗无上之正气导入此诸种穴道,打通受阻滞迟之经脉,五行相荣,迫出采薇姑娘体内之毒,虽然不能尽去,亦是大有作用,不出片刻,便神志清醒,张口便要喊“袁大哥”,可是待看清眼前之人,便又失望。杨聪看这昔日伙伴平常也不见有惊人之处,而今手法出穴之准,运功理气之一气合成,心中惊呼这黄发祥兄弟真是了得,——其实他那里知道眼前之人却是袁承天,那里是那个黄发祥可堪比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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