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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海西女子


  那客房处在卫家老宅的中部,自带一个小院子,院子里还有水窖,湿润、幽静又安全,这显然是整个卫府最好的客房。申明渊被凌泉一路扶着回到卧房,刚刚进屋他就觉得不对劲。

                  这屋里明明是为了迎接他刚刚打扫过的,新褥子、新铺盖,连桌子椅子都看得出是仔细擦过的,和外面到处尘土飞扬的情况截然不同。可屋里却有一股浓浓的醋酸味,有人!

                  谁敢跑进卫家行刺呢?申明渊马上冲凌泉示意,两个人退出房门靠墙站立,他大声问道:“是谁?”  他话音刚落,卫泱泱就从衣柜里面爬出来,小声说:“是我,是我,我正在被我八哥追杀,陆官人请你们别出声。”

                  她说的“追杀”当然不是卫秉钺真的要杀她,可能只是因她犯错要给她点教训,申明渊听罢就点头答应她。说曹操曹操到,卫秉钺的声音马上在院子里响起:“陆官人,家里可能有刺客出没,你这里还好吗?”卫泱泱听到卫秉钺的声音,又要往柜子里钻。申明渊对着凌泉说:“你去给我倒杯茶,再请卫将军进来吧。”

                  当卫秉钺被凌泉带着轻轻推开房门时,就看到申明渊一个人正坐在茶几前喝茶。卫秉钺没敢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看了看床底下和柜子,柜门打开着,里面显然是没有藏人的。

                  申明渊放下茶盏问:“还有人敢来卫家行刺?”卫秉钺向他行礼:“可能是我看花了眼,刚刚看到一个黑影从墙上飘过,也许只是只猫。”他嘴上这么说还是不放心,又向屋内仔细打量。

                  申明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腿向前挪动踢动了茶几的围布,那围布摆动也能看得出桌子下面并没有人。卫秉钺这才放心:“那陆官人好好休息,末将告辞了。”

                  等卫秉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申明渊才低头对着脚下说:“起来吧。”原来卫泱泱将自己的身体尽量蜷缩,以申明渊的双脚为中心围成一个小小的圆,她的双手双脚紧紧抱着申明渊的小腿,以至于他的腿刚刚被抱得太紧才忍不住挪动双脚。

                  围布铺上桌子后便垂向地面,桌子的正面、背面、左面、右面都被布遮住,看不到桌子底下。刚刚风吹起时正面的布被掀起,卫秉钺就能看到桌子下面是空的。而申明渊坐在桌子后面,背面的布在风吹时碰到他的双腿,只是微微抖动却并没有被掀起,卫秉钺当然猜不到会有人圈在他双腿上躲在背面的围布之后。

                  卫泱泱一跃而起,向他拱手道谢:“谢谢陆官人。”申明渊很奇怪:“在自己家里你也要偷偷摸摸?”卫泱泱不好意思地说:“我父帅罚我今晚不许吃饭。你们都去参加宴会了没人管我,我太饿了就偷偷跑去街上买东西吃,我还带回来两个鸡蛋果子呢。刚刚被我八哥撞见我才赶紧翻进院子的,我不知道你被安排住在这里。”她从未在家里住过,只认识前往客堂、饭堂和自己卧室的路,并不知道这里是客人住的客房。

                  说着她在水盆中洗了手,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油布包,又拿出一个超级小的瓶子,一边往外掏东西一边问:“嘿嘿,陆官人,你要不要尝尝?”  申明渊见她拿的那小瓶子又是装满了醋,就皱着眉头:“我才不吃。”

                  卫泱泱将那油布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鸡蛋果子,外皮用面粉炸成好像一个硕大的鸟蛋,里面的蛋黄却是用真的鸡蛋做成的。因她来得快,那果子还是热乎的,看起来酥脆可口。

                  卫泱泱特意掰了半个果子递给申明渊:“你尝尝吧,这老张做鸡蛋果子做了二十几年了,我从小吃到大,可好吃了。你刚才在宴席上只被敬酒,也没吃好吧,哈哈哈。”

                  她这么一说,申明渊倒是真觉得有点饿了,就伸手接过那半个果子。卫泱泱知道他不爱吃醋,就自己打开小瓶子,拿果子蘸着醋汁吃了起来。

                  申明渊吃完半个觉得意犹未尽,对着她说:“你再给我掰半个。”  “啊?”卫泱泱平常倒不小气,现在听他说再要半个果子,竟然犹豫起来:“我,我已经给了你半个了。”申明渊在酒席之上听了一晚上客套话,被人拼命劝酒,确实没吃上几口热菜。本来他并不觉得太饿,可是那果子热腾腾的,卫泱泱又吃得十分香甜,他半个果子下肚反而真的觉得有点饿了。

                  申明渊见卫泱泱不肯给他分,酒劲儿上来就有点生气:“这一个果子才值几个铜板?你怎么这么小气啊?等你到了花都我带你去街上随便吃。”  卫泱泱见他不悦,只得磨磨蹭蹭把第二个果子又分了半个给他,还非常委屈地解释说:“我本来买了两个是给自己吃的。”

                  申明渊满不在意:“那再去买不就好了?”卫泱泱有点不开心:“老张打烊了,要吃就得等到明天。”她生怕申明渊再分她的果子,赶紧将最后的半个三口两口吃完,将醋瓶子收好,并将桌子上清理干净。申明渊看了看她:“我该就寝了,你出去吧。”卫泱泱哀求他说:“我八哥不知道走远没,我可不可以多待会儿再走?”

                  申明渊酒醉实在困得厉害,身边若放着这么一个浑身带着武器的女孩子他绝对不能安枕,要赶她出去又于心不忍,若许她留下自己倒没什么,就怕传出去对她名声有损。想来想去想得他头痛欲裂,也没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来。他又想到这里是北境,本就不能用中原的规矩来约束人,更何况这里是卫家,谁敢胡乱嚼舌根?

                  反复思量过后,觉得两人深夜里共处一室应该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申明渊才说:“你待会儿可以,不过你得把身上的兵器、火器都拿出来,免得你半夜趁我不备刺杀我。”

                  卫泱泱一脸“我杀你干嘛”的表情,又怕他开口叫人把家里人引来,只得从身上开始往外掏兵器。她接连掏出十几样东西,有刀、有箭、有匕首、有胳膊上的小弩。申明渊看着她陆陆续续往外拿武器,心里冷汗直冒,这卫戍平培养的不是大家闺秀,倒像是个女杀手。

                  等她终于停下,申明渊问:“拿完了?”  卫泱泱认真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举起自己的双手说:“我这双手也能掐断人脖子,算不算武器?”她倒十分诚实,申明渊这才满意,对她说:“手就算了,你去那里躺下吧。”  他说的“那里”乃是一张贵妃榻,是供人临时休息的地方,卫泱泱就脱了鞋子在贵妃榻上乖乖躺下。

                  申明渊从衣柜里找出一根衣带来,走过去将她双手牢牢捆住,这才放心去洗漱。卫泱泱虽然满腹疑惑,但她知道对方并不敢对她不利,也就没反抗,只是问他:“你这是做什么?”申明渊洗完了脸说:“把你捆着我才能安心睡觉啊。”说罢他也上床休息。

                  半夜里申明渊酒劲发作,只觉得嗓子干渴难耐。他忘了自己房内并无侍女,还是像在王府中那样唤人侍候,哑着嗓子说:“倒杯水来。”  只听到有人答了一声“是”,不多时那人就将杯子递到他嘴边。

                  他又醉又困眼睛都难以睁开,只是张开嘴巴去凑近杯子喝水。这侍女完全不会侍候,杯子举的位置非常不方便,申明渊喝了几口颇为费力,正想教训教训对方,一睁眼,只见卫泱泱举着一个杯子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酒劲儿一下子就醒了大半,“腾”地坐起来:“你还有帮手?”卫泱泱好奇地左右看看:“什么帮手?就我一个人呀。”  申明渊指着她问:“那你是如何解开衣带的?”

                  卫泱泱歪着头得意洋洋:“这是我们卫家的绝技,我不能说。”申明渊吓唬她:“你不说我就喊你八哥进来。”  卫泱泱连忙摇手:“不要不要。”

                  申明渊看着她:“你表演一次给我看看,否则我就喊人来。”说罢他又拿衣带捆住对方的双手。卫泱泱想了想说:“那我只能表演一次哦,如果你没学会不关我的事。”申明渊“嗯”了一声不再答话,只是紧紧盯着她,要看她如何脱困。

                  卫泱泱两手被捆在一起,嘴里玄之又玄地念着咒语,两手上下左右不停摇晃。其实前面的都是铺垫,她趁着对方被她唬得云里雾里,胳膊快速一甩,两只白白嫩嫩的小手居然同时从那锁扣中挣脱。

                  申明渊更好奇了:“你做得太快了,你再做一次给我看看,慢一点。”卫泱泱嘟起嘴巴:“刚刚明明说只表演一次的,怎能说了不算?”申明渊不满意:“谁知道你故意做这么快啊。你做不做?不做我明天就去找卫总兵让他教我。”

                  卫戍平在整个海西说一不二,卫泱泱听到申明渊要找她父亲果然害怕了。而且她昨日看到卫戍平对申明渊恭恭敬敬,知道他是个大官,只得吞吞吐吐地说:“好啊,我再表演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哦,你不可以再难为我。”

                  申明渊点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罢他又将对方双手捆上。卫泱泱不怀好意地对着他笑笑:“那你可看好喽。”说罢她双手同时发力,那腰带竟然被她用蛮力挣断,半截半截地落在地上。

                  申明渊看她使用蛮力并非使用技巧,气得一把抓住她的辫梢:“好啊,你居然敢戏弄我?”卫泱泱见他突然抓住自己头发,连忙说:“快松开我的头发!求求你,不要拽我。”

                  海西一带未出阁女子都将头发视若珍宝,平日里捆扎起来,除了自家父兄绝不肯给别的男子看自己头发完全散开的样子。必须等到成亲那天,洞房花烛夜时才会散开,任发丝飘落给新婚夫婿欣赏。卫泱泱从小也只是肯让卫秉钺给她梳头,连卫戍平都未见过她头发到底有多长。

                  看到申明渊抓着自己发梢,卫泱泱吓坏了,连连哀求他松手。申明渊知道她古灵精怪,表面看起来可怜兮兮,实际上不知道在耍什么鬼点子,因此他不但没放手反而越拽越紧:“我偏不松开,你好大胆子居然骗到我头上来了。”他话音刚落,没想到右手太过用力,那扎着辫子的蓝色发绳竟然被他扯掉在地。

                  卫泱泱在十六岁之前多数时间都是男孩子装扮,随着她年纪渐长,郭夫人就要求她除了上战场打仗其他时间都不准梳男子发髻、也不准穿男装。因此申明渊在碧波城见她时,她就穿着女子衣裙,简单梳了一个女孩发髻。

                  她的头发极长,今日只是梳了一根辫子在脑后,为了方便骑马,还将辫子的发梢向上对折再扎蓝绳。现在蓝绳被扯掉,辫子自然垂下、开始散开。申明渊完全不知道他已经犯了海西府的“死罪”,他惊叹于卫泱泱的发量之多,甚至还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去摸她的头发。

                  “啊!”卫泱泱吓了一跳,也不顾会被卫秉钺发现了。她急得满眼通红对着申明渊喊:“你不准看!不然我把你的眼睛戳瞎!”  申明渊并不知道海西风俗,感觉这女孩子莫名其妙,他还好心问对方:“怎么了?”

                  他前几天看到卫泱泱不肯好好练功,卫秉钺就是这么拽着她头发把她一路抓回去的,怎么今天被自己拽她竟然像疯了一样,到底哪里又得罪她了?

                  卫泱泱飞速地从地上捡起蓝绳,赶紧转过身去。她气得双手哆嗦,编了好几次才将散开的头发编好,又紧紧扎牢,这才回过头来。申明渊见她惊慌失措倒不像是装出来的,就柔声问她:“你没事吧?”卫泱泱气得大喊了一声:“走开”,就一把推开他跑出门去,他也慌忙穿鞋追了出去。

                  申明渊追到院子里,看见卫泱泱扔出一个六爪搭在墙上正在爬墙。凌泉被惊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迷迷糊糊对着卫泱泱说话:“卫小姐,你怎么了?”申明渊阻住凌泉不许其再讲话,他又怕惊动卫家人,就小声喊卫泱泱:“喂,你可以走门的,这样爬墙太危险。”

                  卫泱泱不理他,快速地爬上墙头,然后一个翻身跳到墙那边,一眨眼的功夫消失得无影无踪。申明渊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她突然之间发狂?

                  第二天,卫秉钺应申明渊的要求带他去城楼上看看。到了中午饭点时卫家送了饭菜来,他们就到城楼下的墙洞内用餐。今天陪客的都是卫家军的将领,卫秉钺一一将他们向申明渊做了介绍,然后抱歉地说:“陆官人恕罪,他们都在值守不能饮酒,今日就有菜无酒。”  这正和申明渊心意,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众人并不知道申明渊的身份,只道他是卫秉钺的好朋友,而且在座的都是武将,吃饭时说话就难免随意些,并不讲一些官场上的规矩。

                  申明渊也随口问道:“我看你们海西这里年轻女孩子都将头发扎起来,比妇人还要紧些,是何道理?”卫秉钺回他:“那是我们海西独有的风俗,少女的头发除了同族男子不能给其他男子看,要留着成亲那天给丈夫看,就好像中原女子的脚不能给外人看是一样道理。若有女孩子愿意主动委身男子的,那才会将头发解开给他看。”

                  申明渊非常惊讶:“还有这样的风俗?还有主动解开给人看的?”同桌的将官都哈哈大笑看向卫秉钺,显然他桃花运极好,也不知道有多少海西女孩子主动给他看过头发。看到别人笑,卫秉钺也并未反驳,抿嘴一笑算是默认了。

                  申明渊又问:“那要是没经过女子的同意看了,又会如何?”卫秉钺摇摇头:“不会的,连北境四国的人都知道我们海西这规矩。女子头发如同贞洁,若非女子自愿,看人头发又不负责任,就是要把人逼上绝路。敌军糟践我们海西女子时第一件事就是散开她的头发,等同于极大侮辱。”

                  申明渊点点头,略有点不安:“那若是不小心看到的呢?”坐他对面的将官笑着说:“要看那妮子是谁?普通妮子娶了她便是,若是我们卫家那小妮,”那将官话未说完,一桌人包括卫秉钺都笑了起来。申明渊小心翼翼地问:“会怎样?”卫秉钺答得十分干脆:“死。看过我妹妹头发的人都死了,比如敦不脱的那两万大军。这可是我们海西府的小阎王,谁敢看她?”

                  申明渊这才明白昨夜卫泱泱为何突然发狂,那显然是因为她知道申明渊官职远在卫戍平之上,是卫家的贵客,自己是没办法杀他的,因此才那么生气。若是换了旁人,只怕尸首现在已经被她挂在城楼上示众了。看来卫泱泱对自己手下留情了,申明渊摸摸自己的脖子,还好,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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