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三节 内外交困
窦冲见兄长被打,一时便忘了身处何地,随手抄起身旁的蜡签儿,磕掉尚在燃烧的蜡烛,以尖头儿对准了王大愣的胸膛,分心便刺。
幸亏麻三儿离他最近,见事出紧急,来不及细想,急忙一跃而起,左足点地,右足早起,正踢在窦冲的手腕之上,不但将蜡签儿踢掉,还将窦冲的右腕踢折,直痛得他“哎呦”一声惨呼不绝,也直接躺倒在地了。
窦文眼见顷刻之间,窦家已先后倒了两人,便是寒冬的雪水也难以遏制心中的怒火,当即一声怒吼,声震屋瓦,一个虎跃便直奔麻三儿扑来,探出两指,直插麻三儿的双目。
俗语云,“眼是心中之苗”,那习武之人,最是看重双目不过,内家拳中便有“内合心气胆,外合手脚眼”的说法。
麻三儿但觉惊风扑面,心知来者不善,情急之下一时失算,便使出了平生的绝学。
想当年他随白爷练功之时,曾得过一手儿真传,便是内家拳中的精湛功夫,唤做“退步连环鸳鸯脚”。此一手儿乃是临机应变之式,不但阴狠果决,且威力奇大,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是断然不能使用的。
此时他双眼被制,早已惊恐万状,临机难辨情势,便只好顺势而为了。
但见他躬身后撤,扭项沉肩,提左脚轻轻一点来者的小腹,待其收腹之时,猛然提胯右腿提膝回撤,在空中划了一圆圈,左足早起,就踢在来者的右肋之上了,但听得“哎呦”一声惨呼,窦冲已是立脚不住,斜着身儿就栽倒在地了。
须臾间,堂中情势大乱,窦家三虎纷纷倒地,直看得窦老太爷目瞪口呆,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只有窦家老四却是个颇有心机的主儿,他身怀绝技,即便碰上了一流高手,也是不落下风的。
起先他还气定神闲,可一见到自己的亲手足,纷纷重伤,不免怒火中烧,他情知内里只有麻三儿这一个高手,正要与他较量,却不料猛听得窦老太爷一声怒喝
“你们在走投无路之时,前来投奔与我,我待尔等不薄啊。
可你们在关二圣君面前竟下此狠手,叫我如何受得。
我这里庙小,容不得你们几位大神,你们还是走吧,我窦家围子将来不论受到何等威胁,也断然不想再见尔等了。且去吧,去吧!”
麻三儿眼见得事情闹到了如此地步,不免心下也有些懊悔,可事已至此,窦家已经下了逐客令,却也是无力回天了,只得招呼了虎妖等人,准备打点行囊,就此离去。
可正在此时,从外面忽然跑进一名乡勇,结结巴巴的报道:
“启、启禀老太爷子,大,大事不好啦。
那罗刹教已在打谷场前集结,口口声声要围子交出粮草。
否则就要打破围子,叫我等都玉石俱焚。”
堂中众人闻听此言尽皆大惊失色,眼下强敌突至,便只好将个人的私怨都抛诸于脑后了。
窦武命团勇,先扶起窦文去找村医疗伤,又叫人搀了老太爷去后堂中躲避,自己则招呼了一声,先去家中穿戴齐整,又纠集起二百多名乡勇,在麻三儿等人的助力下,出围迎敌。
但听得一棒铜锣响,围门大开,麻三儿、窦武等人,各自率领着的乡勇,成二龙出水式当先列阵。
但见对面儿黑雾弥漫,无数黑烟兵盖地而来。
窦武虽是勇力过人,可从没和罗刹教正面儿交过手啊,此一番出战自是有些胆怯,见到对方使起妖法,更是心中打鼓,不免就有些踌躇不前了。
麻三儿见了,心知这“一仗胜,仗仗胜”的道理,此时倘或怯了,今后再难支应,于是将手一招,率领自家乡勇,抢先截住了阵势。
他曾于罗刹教见过仗,虽然规模不大,却也箭射了恶灵天师,此时虽然人数不占优,却也心下不怯。
他见对面未有头人,便朗声说道:
“那对面的黑烟兵听着,谁是你们的带队官长,速速出来答话。
否则,爷爷手里的弓箭也不是吃素的。尔等如若不信,且看,”
说完他便弯弓搭箭,瞅定对面儿的黑旗,弓弦响处,箭去如流星赶月,不偏不倚正中绑旗的木杆。
但听得“磕喳”一声响,那箭簇竟深深的埋入了木杆之内,几乎将木杆都折断了。
这一手儿当真见效,正在鼓噪的黑烟兵,当即就都停住了脚步,要知道他们虽然服食了“仙丹”、“福水”,却是欺骗普通百姓可以,真遇见了煞星,那也是怕死的。
然而片刻之后就听得一阵马挂鸾铃之声,一匹青马驰到了队前。马上端坐一人,五短身材,相貌猥琐,背后背着一个布囊,形同龟盖,却是罗刹教的三护法,亲自前来了。
这三护法乃是个龟性,最善呼吸吐纳导引之术,闲常沉默寡言,却是个阴狠难料的性子,但凡教中执法、祭祀之类的勾当,都是由此人执掌,端的是“双手沾满淋漓血,一体阳寿随时休”,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对恶灵天师俯首帖耳,不曾擅离左右。
此番前来,确是为教中征集粮草,皆因当下正值早粮下穗的季节,可多屯稻米,已备吸纳教众之用。
这个三护法,自向恶灵天师讨了这份美差,尚在做白日梦呢。
休看他其貌不扬,却颇有野心,早想着能有朝一日,独自挑起个草头班子,自立为王。
到那时,这方圆左近的愚民愚众都要尊他一声大天师,那可就风光的紧了。可队伍刚刚行至此间,就碰上了对头了,他当即便命黑烟兵燃起了涨天的烟焰,正欲屠戮村坊,却早见两队精壮的乡勇,已列阵迎敌了。
他心中纳罕呐,先自在阵中看了半晌,早望见一位青年将领,英气勃发,手挽强弓,似乎还有些眼熟,这才撒马出阵,想近前看个究竟。
不料两下相抵,却惊得他冷汗直淌,须知此辈邪教中人最忌正人君子不过,倘碰到气足力盛之人,心下倒先怯了。
此时他已认出对面之人正是日前箭伤天师的对头,情知难以力敌,正要勒马逃走,却见背后一人手打黄旗,不免又是一惊。
原来,恶灵天师最恨临阵脱逃之人,即便是追随日久的也要剥皮摘心,绝不宽容,大凡阵前都要打起一面黄旗,代表其法身亲临,余众便轻易不敢逃遁了。
三护法心中暗暗叫苦,却忽然瞥见另一侧的团勇个个填胸叠肚,似乎气势逼人,可细辩之下,倒有了计较了。
他急忙勒马回阵,暗命一队黑烟兵,绕出阵后,偷袭那一侧的团勇,且要鸣锣放炮,尽可能的将其吓退,余者便好收拾了。
那队黑烟兵领命,当即绕出阵后,鸣起一棒铜锣号炮,齐齐摇动手中的兵刃和火绳,尽力向着窦武一队冲杀过去。
窦武正在暗自庆幸,罗刹教的注意力都被麻三儿那厮给吸引过去了,正欲看一场猫捉耗子的好戏,却忽然被一队黑烟兵猛冲一阵,当即就有些抵挡不住了。
他闲常之时,对团勇疏于整训,此时再想约束,竟有些呼之不灵,只好尽力遮架拦挡了一回,便向着围中退却了。
那一队黑烟兵不舍,鼓噪着一齐向前,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罗刹教的后阵大乱,却是王大愣,早听了麻三儿的号令,偷偷绕至阵后,猛然就冲入了阵中。
但见他手中一条浑铁顶门杠上下翻飞,端的是“碰上就死,挨着就亡,磕磕而皮破,擦擦而筋伤”,直打的罗刹教众哭爹喊娘,四散奔走。
麻三儿见时机已到,急忙展动手中的红旗,但听得一棒铜锣响,他也率领一队乡勇,杀入了阵中,那些罗刹教众平日里只能欺负些黎民百姓,此时碰上了硬骨头,当然就啃不动了,眨眼间被杀倒了几十个,余下的登时作鸟兽散,那三护法却早在察知情势不妙之前,就已经纵马飞逃了。
窦武被黑烟兵追杀了一阵,险些丢了性命,幸而有麻三儿与王大愣相助,这才死里逃生。
他虽愧极生恨,却也不得不佩服麻三儿的临阵果敢,不免就升起了一丝敬畏之心。
他远望麻三儿等人已然取胜,情知围子必无大碍,这才收拢起逃散的团勇,灰溜溜的回了围子。
迎面碰上前来营救的窦冲,两下合并,这才心中稍安,却也没脸儿再见麻三儿等人,只好悄悄的去了。
麻三儿自领着王大愣等人尽力冲杀了一阵,夺得马匹、刀、矛无算,见天色将晚,这才收军回寨。
那围子里的一众百姓,听闻麻三儿带队杀退了罗刹教,保得一方平安,尽皆欢欣鼓舞,都杀鸡宰鹅,站在路边犒赏乡勇。
麻三儿却也不禁绝,令乡勇收了百姓的鸡鸭,却要登记造册,待明日里挨家挨户的支付银两,不得强占百姓的财物。
围子里一番敲锣打鼓,早惊动了窦老太爷,也顾不得先前的不快,拄着拐杖,亲自前来迎接。
众人一齐动手,有牵马的,有收拾刀枪的,吵吵嚷嚷直忙到半夜方止。
这一夜无话,直到了第二日,窦老太爷又命人从县城的百香楼里订来了一桌上等酒席,直接就送入到麻三儿的房里来,一则要感谢他救百姓于危难,二则虽未明言,却也不难看出,便是感谢他临阵救窦武之意了。
实则麻三儿还看出了第三层意思,那便是酒席被直接送到,当然就没有窦家人陪同了,显见得双方剑拔弩张,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不免又让他慨叹了一回。
他自叫来柴禾与成瘸子等人,一同坐下吃喝,好友在座,当真别有一番情趣,席间的气氛又活跃了起来。酒至半酣,虎妖则挺身而起道:
“三哥,你救了窦武那厮,却不见他亲来相谢,真真是岂有此理。待我便去将他捉来,当面与你回话。”
麻三儿却正要阻止,便听王大愣也道:
“俺看这里人,个个都阴彻彻的,不似那些安善良民,莫不如就此去了,另寻个山头儿便了。”
柴禾听了,也随声附和道:
“我看那些山大王却也快活的紧,我们现在也有了二三百人马,不如就此去了,占个山头儿,自立为王岂不是好。”
成瘸子却见麻三儿兀自低头不语,便道:
“你们且休胡说,我麻三儿贤弟自有主张,今日权且散了,待明日再聚吧。”
众人见麻三儿面带愁容,不免都有些兴味索然,又兼酒足饭饱,便纷纷起身,告辞去了。只有六格格擅自留了下来,为三哥整理床榻,浆洗衣物,自不待言。
待入了夜,麻三儿一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自忖,自己而今确是有些个实力,然与自立山头儿那还差的远呢。
况且入了盗匪之流,那是摆明了要与官家为敌呀。
一般人只是看到了胡子、马匪,喝香的,吃辣的,却只是见了贼吃,没见过贼挨打,实则并不是小可的勾当。
况且他家也是世家出身,如此一来岂不是辱没了祖先,倘有一日到了地下,又如何见得列祖列宗呢?
再者此时天下早已大乱,南方的粤寇刚刚平定,北方又有捻匪揭竿而起,西边尚有西域不平,这满清朝廷当真是风雨飘摇,堪堪不行了,此时若能顺应天时,加入了义军,倒也不失为一条进身之路啊。
他忧心前程,思虑万千,头脑中犹如万马奔腾,真个是头痛欲裂,只好翻身坐起,看向窗外。
但见水银泄地,万里无云,当真好个月色,不免兴致所至,便穿衣起身,到了院中闲走。
他抬头望天,不免感慨万千,想这世间,纷纷扰扰,刀兵灾祸来来去去,真不如那月宫里的仙子,清闲淡漠,宁静致远,逍遥过得了一世。
他感叹了一回,便即低头,见到自己月下的倒影,不免又是一阵思绪翻涌,叹自己原以为身在江湖,可以笼络得天下豪杰,却依旧形单影只;叹自己早已过了那不谙世事的年纪,却依旧碌碌无为,枉有这七尺之躯,整日空忙;叹自己虽是学了些本事在身,却师徒离散,阴阳两隔;叹自己身无片瓦,屈身于此,真难以施展胸中抱负。
他叹一会儿,走一会儿,走一会儿又叹一会儿,正自愁闷不绝,却忽听身后一声轻响。
他身负武功,见机极快,早料到身后之人来者不善,当即气顺丹田,凝神后望,两拳却已虚攥,随时准备接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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