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雨越下越大,天[se]昏暗,相隔数米看不清人影。
马车一路疾行,在雨中返回晋侯宫,停靠在宫门前。
车门推开,马塘走出车厢,步下车辕。皮制的履底踏上青石路,不小心踩中水洼,溅起的积水打湿长袍下摆,留下一串湿痕。
宫奴迅速撑开伞,罩上马塘头顶。
雨珠噼里啪啦砸向伞面,沿着伞缘滑落,垂挂成晶莹的水帘。
小奴穿着宽大的蓑衣,有些费力的爬下车,模样稍显笨拙。落地时脚底打滑,幸亏被身旁的宫奴拉住才没有当场摔倒。
“小心些。”马塘接过宫奴手中的伞,迈步走入官门。行出数步听到声响,见小奴狼狈跟在身后,他无奈地叹息一声,唤来一名侍人,"带他去更衣,不必近前来。"
"诺。"
侍人按住小奴的肩膀,移过头顶的伞罩住两人。
"塘翁,我……"小奴刚想要说话,就被马塘止住。
“去更衣,用些热汤,小心着凉。”留下这番话,马塘转身行入雨中,脚步匆匆,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
“走吧。”侍人拍了拍小奴的头顶,掌心留下一片湿意。想到马塘对小奴的看重,侍人眸光闪烁,将伞[jiao]给宫奴,竟是弯腰抱起了小奴。
小奴吃了一惊,瞪大双眼看向侍人。
“雨大,你走路太慢。”侍人有心卖个好,抱着小奴迈开大步,尽量不让雨水落到他身上。
趴在侍人的肩膀上,小奴逐渐从震惊中回神。
想起被塘翁教导前的[ri]子,对比如今,他的神[se]发生改变,目光逐渐复杂。他隐约间有些明白,药奴[kou]中的“人情冷暖”究竟是何含义。
天像裂开[kou]子,雨成瓢泼之势,即使有伞遮挡,马塘的外袍仍被打湿。
来到正殿前,他快速登上丹陛,大步流星穿过回廊,有意先去更换衣履再去向国君复命。遇到马塘经过,守在廊下的侍人纷纷垂手避让。
拐过廊角时,前方有灯光闪烁,一名侍人提灯在前,数名婢女尾随在后,分成两列,拱卫面[se]憔悴的蔡欢。
宫宴之后,蔡欢被留在侧殿,形同软禁。
沉浸在惶恐之中,她变得忧心忡忡,彻夜
辗转难眠。人如鲜花凋零,迅速变得消瘦,再不是曾经的丰腴美人。
双方在回廊中相遇,马塘向蔡欢行礼,后者僵硬的扯了扯嘴角,不见能言善道,八面玲珑也消失无踪。
"欢夫人请。"马塘侧身让至一旁,背对雨帘,身后很快湿透。一阵凉风袭来,冷意侵袭四肢百骸。
他岿然不动,半点不受冷意影响。哪怕水珠滑过脖颈浸透衣领,表情也无丝毫变化。
廊下的侍人婢女同他一般无二,垂手低眸,看上去若无其事。他们习惯了恶劣的天气,丝毫不以为意。
这便是晋人吗?
看到眼前这一幕,对照蔡侯宫内的种种,蔡欢突觉心寒。掩耳盗铃或许有用,却无法改变骤起的强风。她不顾脸面背负骂名,不惜抗衡满朝氏族,只为延续国祚保住蔡国。
结果又是如何?
入贡的队伍中混入刺客,国内氏族脱不开干系,兄长当真一无所知?
回过头来想一想,她竭尽心力奔走,竟是一无所获,到头来不过是贻笑大方,里外不是人罢了。蔡欢愁肠百结,悒悒不乐。
随侍人来到正殿,透过半开的殿门,灯烛的光落在身上,她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手脚冰凉,心中苦意更甚。
"蔡氏欢,奉召前来。"
一门之隔,殿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殿外风潇雨晦,如置身数九寒冬。
尽管门扉敞开,蔡欢也没有跨入门内,她在殿外叠手下拜,无视飘入廊檐下的雨水,恭敬俯身在地。
她脸[se]苍白,声音沙哑。俯身在地时,裙摆铺展染上暗[se]。额头低垂,肩胛骨微微凸起,曾经合身的衣裙变得宽大,愈显悲凉凄楚。
“夫人请起。”
一阵清香袭来,衣袂摩擦声渐近,微光闯入眼帘,镶嵌彩宝的皮履停在蔡欢身前。林珩亲自走到殿门前,弯腰虚托蔡欢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扶起身。指尖触碰手臂的一瞬间,哪怕隔着衣料仍能感受到冷意。
“谢君侯。”蔡欢顺势站起身,态度毕恭毕敬,随林珩进入殿内。殿内设有多盏铜灯,火光明亮,却不见一缕烟气。
穿过并排矗立的圆柱,看到跽座在台阶下的卢成,蔡欢不免心生诧异。她聪明地没有多问,同卢成互相见礼,在其对
面落座。
“君侯召欢前来,未知有何吩咐?”坐定后,蔡欢不再多看卢成一眼,快速收敛心神,话中透出谨慎。
"不急。”林珩登上台阶,振袖落座于屏风前,唤婢女送上汤羹和糕点,浅笑道, "观夫人气[se]不佳,何妨先用一些。"
“谢君侯美意。”蔡欢没有拒绝,舀起一勺甜汤送入[kou]中,消失许久的饥饿感骤然降临。
宫宴行刺事出,蔡欢被留在侧殿,同外界消息断绝,终[ri]心如火焚,不思饮食。今[ri]受林珩召见,悬在脖颈的刀落下一半,她反而不似之前惊慌,难得有了胃[kou]。
甜汤暖胃,蔡欢饮下半盏,一[kou]气吃完两盘糕点,勉强压下饿意,放下手中的筷子。面对眼前的空盘,蔡欢生出赧意: “君侯见笑了。”
林珩莞尔一笑,端起茶盏并不饮,笑吟吟道: “夫人来之前,我同卢大夫正言弭兵。”“弭兵?”蔡欢倏地看向卢成,吃惊不小。
身为蔡室女,及笄后出嫁郑侯,她对蔡、郑两国的氏族都有所了解。卢氏极为特殊。
家族随初代蔡侯发迹,连出三位上大夫,可谓风头无两。后有卢义横空出世,佩五国印,成为多国国君和氏族的座上宾,使家族声望达到顶峰。
然成也卢义败也卢义。
其耗费大半生走遍各国,四处宣扬弭兵,游说多国签订盟约。盟约签订之[ri],卢义名传天下。
然而好景不长,不过数年时间,诸侯战事又起,大国杀伐不可开[jiao],小国接连沦为牺牲品,弭兵之盟沦为空谈。
卢义被指以狡言蒙蔽国君,所佩金印皆被夺。蔡国史官明确记载蔡哀公对他的评价:沽名钓誉之徒。
史书盖章定论,卢氏声望一落千丈,在朝堂的地位也快速衰落。时至今[ri],卢成身为家主仅被授下大夫,在朝堂毫无话语权,换做百年之前简直难以想象。
“卢氏的弭兵之盟,寡人极不赞同。”林珩直言不讳,言辞没有丝毫婉转,当面道出他对卢义之策的不喜。
卢成双拳紧握,对林珩所言愤愤不平,出言讥讽道: “晋国好战,国人犹如虎狼。君侯刚刚拿下郑地,似狼群吞噬肥[rou],正当意气风发之时,自是不赞同息战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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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成料定晋必伐蔡,今[ri]抱定必死之念,对蔡欢的焦急[shu]视无睹。他全无惧意,目光灼灼盯着林珩,朗声道: “君侯,仆所言对否?”
“非也。”林珩摇了摇头,没有被激怒。他从案旁拿起一卷竹简,简页变[se],系绳有些磨损,存在库中[ri]久,落上许多灰尘。
竹简展开,里面记载有卢义弭兵的全部内容。
若非林珩询问,恐怕连史官都快要忘记,身为四大诸侯的晋,当年也是盟约的亲历者。
"卢义弭兵貌似缓解争端,实则浮于表面,从未涉及根本。以越、楚为例,盟书约定两国息兵罢战,附庸国需向两国入贡,岁岁如此。"
史册摊开在桌面,林珩抬眸看向卢成,单手覆上竹简,指尖擦过上面的文字,定在“入贡”之上。
“争端根由不曾解决,大国息战必成空谈。小国此前左右摇摆各有依附,凭借入贡,遇事可向大国求助。卢义弭兵一出,入贡粮绢增倍,大国不再以公道自居,稍不如意即派人责问,肆意提高贡赋,使得小国苦不堪言,[ri]渐民不聊生。"
林珩每说一句话,卢成的脸[se]就白上一分。
今[ri]之前,他奉卢义弭兵为圭臬,认定此策利国利民,能息征伐安天下。从未曾想过,事情当真如此地话,大国可以说为利益背盟,小国又为何痛恨卢义,在他死后多年仍骂声不休。
林珩之言如醍醐灌顶,让他瞬间清醒,代价却是大半生的信念轰然倒塌。卢义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屏风前的林珩,艰涩道: “所以,弭兵当真错了?”
“弭兵不错,然与天下大势相逆,终不能长远。”林珩看出卢成的颓丧,但无意出言安慰。他欣赏卢成的耿直无畏,希望他能为己所用。如要达成目的,必须令其彻底明悟,改变不切实际的想法。
听完这番评价,卢成缄默不语,脸[se]变了数变,终化为一声叹息。
“君侯召仆前来,并非专为辩弭兵之策,而是另有所图。仆所言确否?”压下心中苦涩,卢成沉声道。
他[xing]情耿直,却不乏政治头脑。
林珩先提弭兵,再言天下大势,定然不是临时起意。如若真有所图,以卢氏残存的底蕴,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君侯强横,武功彪炳。定今夏会盟,势必行以霸道。”卢成正襟危
坐,声音低沉, "卢氏沉寂百年,昔[ri]荣耀散尽,世人提及多讥嘲,唯一物值得称道。"
话说到这里,卢成刻意顿了顿,一瞬不瞬盯着林珩,清楚道出四个字: “天下舆图。”四个字落地,殿内瞬间陷入寂静。
蔡欢心头狂跳,看一眼对面的卢成,又望向上首的林珩,红唇禽张,却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卢大夫真知灼见,洞若观火。”林珩浅笑颔首,态度直截了当。他从未想过遮掩自己的企图,自始至终表现得一派坦然。
习惯了蔡国君臣的虚情假意表里不一,面对如此直白,卢成反倒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等他反应过来,林珩继续说道: "观君[xing]情耿介,有窖谔之节,寡人甚喜。[yu]留君于晋,授以官爵,未知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犹如惊雷炸响。
卢成简直难以置信。
受到林珩召见,当面直言无忌,甚至[kou]出讥讽,他抱定必死之心。不想峰回路转,晋侯图谋舆图不假,竟还要留他在晋授他官爵。
世人皆以为晋侯暴虐,诛氏族,伐郑国,是不折不扣的暴君。不想今[ri]当面,林珩的言行彻底颠覆卢成脑中的印象。
强横名副其实,霸道同样不假。然其颖悟绝[lun],博闻强记,富有远见卓识,且襟怀磊落,豁达大度,实有英主之相。
卢氏在蔡发迹,如今却被国君排斥,沦落于氏族末流。晋君不计前嫌邀他留晋,着实让卢成动容。
一番天人[jiao]战,卢成起身站定,肃然整理冠帽,稽首在地。
“君侯知遇之恩,仆铭感五内,愿为君侯竭尽忠智,誓于天地,鬼神共鉴!”
“善!”林珩起身绕过桌案,大步迈下台阶,弯腰扶起卢成。
从针锋相对到君臣相得,速度快得超出想象。
蔡欢坐在一旁,从头至尾目睹,惊讶得失去语言。直至两人重新落座,她才倏然间回神,再度看向林珩,一阵心惊[rou]跳。
晋君的[xing]情令人难以捉摸。
若非亲眼所见,她实在难以相信,初见时凛若冰霜、森然凶狠的晋国公子同方才的晋君竟是同一人。
心中这般想,蔡欢意外撞上林珩的视线。
年轻的国
君笑意清浅,态度温文尔雅,语气平和: “寡人在宫宴遇刺,蔡国理应有所[jiao]代,[ri]前已遣人使蔡。"
蔡欢额头冒出冷汗。
她用力咬住下唇,直至嘴唇被血染红。“君侯意要伐蔡?”
“未必。"林珩微微倾身,目光锁定蔡欢,意味深长道, "刺客实乃郑人,然蔡国脱不开干系。夫人为国尽心尽力却身负骂名,更被视为替罪羔羊,实在令人不忍。夫人可曾想过手执权柄,亲自肃清污浊?"
闻言,蔡欢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林珩,惊愕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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