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 黑暗不接受光
生命在他里头,
这生命就是人的光。
光照在黑暗里,
黑暗却不接受光。
——《圣经》
01
一九八八年初,马老头倒在了许菡杀死大黑狗的巷子里。
她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四肢抽搐,翻着白眼,口吐白沫,鼻青脸肿地在巷子里躺了一个晚上。许菡拽住他的衣服,想要把他拉起来。可他太沉,她根本拉不动。她流着眼泪,闻到他那件军大衣潮湿酸臭的味道,还有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腥臭的气味。
她没能把他拖出巷口。
两个男人突然冲进巷子里,抓着她的胳膊,捂住她的嘴,把麻布袋往她脑袋上套。她不要命地挣扎,对他们又抓又挠。巴掌抡上她的脸,她左耳一阵嗡鸣。
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跑到巷子口。她看到老裁缝慌慌张张冲出来,抱走了他。
然后,她的视野一黑。麻布袋罩住了她的脑袋。
许菡被装在麻布袋里,扔到了硬邦邦的水泥地上。
有水泼下来,砸在她身边。水花飞溅,濡湿了袋子。她听到有人咳嗽。起先是微弱的声音,后来又发出一声咔咔怪叫。她知道那是马老头。她缩在麻布袋里,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有人重重踢了她一脚。隔着麻布袋,正好踢中她的脑壳。她视线一震,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变了蓝色。那人扯开麻布袋,把她拎出来。她摔在蓝色的水泥地上,磕掉了一颗蓝色的牙齿,流出蓝色的血。
马老头趴在她身旁,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脑袋底下有摊蓝色的水。他也是蓝色的。
“这是你从谢老那儿买来的丫头?”她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一阵脚步声走近她,她看到一双蓝色的鞋子。一只手抓着她的头发,拿着一块沾了汽油味儿的布,擦干净了她的脸。刚才的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操着东北口音,还吐了口浓痰:“还行。带回去洗干净检查一下,没病就送去洗脚店。要还是个雏儿,你欠我的钱就算免了。”
揪着许菡头发的人便使了点劲,拽住她的衣领往后拖。粗粝的地板磨着她的胳膊,她的腿。她徒劳地扭动一下胳膊,满嘴的腥气。
“不行、不行……”她看到马老头哆嗦地爬起来,一路爬到那个人的脚边,抱住了他的脚,“这是我亲孙女儿啊……你放过她、放过她……求求你……”
“亲孙女儿?”那个声音问他。
“放他娘的狗屁!”另一只脚把他踹开,冲他脸上啐了口唾沫,“都说是捡来的!老不死的这是看上那小女娃了——”
马老头倒在他脚边,发着抖的手慢慢伸出来,还去抓那人的裤腿。
星星点点的拳脚落在他身上。他一手抱着脑袋,扭动,挣扎,就像一条丑陋的蚯蚓。
许菡看到他眼角的血。红色的血。
他抓着那人的裤腿,疼得蜷紧了身子,颤抖着嘴唇,一直在说:“真是我亲孙女儿……真是、真是……”
许菡便呆呆地看着他,记起她发现女婴那天,他掐断了女婴的脖子。
争不过他,许菡便发了疯地对他又踢又打。
“不要打了!”他拧着她的胳膊,堆满了皱纹的脸被她抓出一道道鲜红的口子,“我们根本救不了她!她死了我们还能多讨点钱!”
她却只是打他,踢他。她什么也不听。
“丫头、丫头!听我说!”扒开她瘦得一拧就断的胳膊,马老头扯着脖子嘶吼起来,狠狠推了一把她的肩膀,把她推得跌到地上,蹭破了膝盖。她爬起来,忽然便坐在那儿不再动弹,漆黑的眼睛望着他怀里那吊着脖子的女婴,眼神空洞,表情麻木,膝盖冒着血也不喊疼,丢了魂儿似的僵住了。
马老头跪下来,跪到她身前。
他说:“丫头……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曾景元那帮东北佬天天过来催债……我们再还不了钱就要被他们活活打死……”
“那是你活该!”她原是一句话也不说的,却突然尖叫起来,扑到他跟前,一个劲地打他,“本来都帮你戒了……是你活该!你活该!”她喊哑了嗓子,眼泪淌出来,淌进她的嘴角,又和着血,摔进那婴儿的襁褓。
“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啊?!”他顶着一脸的血花,推搡着她的肩,唾沫星子飞上她的脸颊,一张嘴便是满口的腥臭,“等你爷爷我死了,他们就把你逮进洗脚店!你晓不晓得啊!?”
她想,现在他真的要死了。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她抓着自己被揪紧的头发,疼得眼泪直淌。
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曾少,这女娃会讲话。”
她埋下脑袋,流着泪,颤抖地喃喃自语,嗓音细若蚊蝇:“求你保护我……”
“不是个哑巴啊。”被马老头抓住裤脚的人笑了笑,“过来。”
站在许菡身后的男人便拎起她的衣领,把她扔到了他的脚边。
她扑在他脚尖前,歪着脑袋,看到马老头的脸。他缩成一团,还睁得开的那只眼只张开一条缝,玉米粒似的牙齿被血染成了红色。她被他捡到那天,可能也是这个样子。像一条脱了水的鱼,濒死的鱼。
“爬起来。”站在她面前的人命令。
许菡撑着胳膊爬起来,抖成了筛糠。
“自己说,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说话。
那人挪动一只脚,踩上她撑在地板上的手,抬起脚跟,见她缩起身子,慢慢地碾:“说。”
“许菡……”她哑着嗓子,“我叫许菡……”
“哦,不姓马。”抬脚松开她的手,那人又问她,“听别的乞丐说,你还会写字。挺聪明,是吧?”
她缩回手,低着头,没有吭声。
然后听他继续说:“这样,你想法子给我弄个比你小点儿的丫头来。我送去给牙子卖了,就算你们还了钱。干不干?”
仰起脸,许菡看清了他的模样。剃着光头,眯着眼睛,嘴有点歪。额头上还有条狰狞的疤。
他看着她,就像在看一条狗。
第二天,一个母亲牵着自己五岁的女儿,走到街口的菜市场买菜。
刚踩上台阶,女儿就晃了晃母亲的手,抬起小胳膊指向一旁:“妈妈,我要看姐姐折纸。”
母亲顺着她小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个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岁,穿着干净的棉裤和小袄子,坐在一个菜摊旁的台阶上,正低着头折纸。她脚边已经放了几只纸灯笼,还有小纸鹤。都是用红彤彤的糖纸折的,模样很是漂亮。
扭头看了眼那个菜摊,母亲见青菜新鲜,便松了女儿的手:“行,那你就跟姐姐在这儿玩,不要跑远啊。”
目送女儿跑到小姑娘身旁,她才走上台阶来到菜摊前,拎了一把菜苔:“老板,今天菜苔怎么卖?”
老板报了价钱,给她称好装进袋子里。
她又挑了几颗小土豆:“再拿两根葱给我吧。”说完就探过脑袋冲台阶那头喊,“雯雯?要走啦,跟妈妈去买鱼。”
没有人答应。
猛地抬起头来,母亲扔下手里的土豆,跑到外头的台阶边。两个小姑娘的身影早已不见。
“雯雯?!”她顿时慌了神,左右张望着,手足无措地大喊,“雯雯?!”
末了又冲回菜摊边,瞪大眼睛问老板:“我家孩子呢?!”
“孩子不见了?”老板一脸茫然。
“她不是跟你们家孩子在那里玩吗?!”
“不是,你别急,什么我们家孩子啊?我都还没结婚呢,哪来的孩子……”
人群聚集过来,母亲意识到了什么。
“刚才坐那里折纸的不是你们家孩子?”没等老板回答,她便抱住脑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神情恍惚地念起来,“雯雯……雯雯……”
周围嘈杂声渐起,她突然就丢下手里的包,发了疯似的拔腿往外跑,边跑边哭喊:“雯雯——雯雯——”
街头巷尾,只有她歇斯底里的喊声,无人应答。
远处的巷子里,许菡拉着女孩儿的小手,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另一只肉嘟嘟的手里还抓着她给的纸鹤,女孩儿磕磕绊绊地走着,忽然回头望了一下,又抬起脑袋去瞧她:“姐姐,我好像听到妈妈在叫我。”
许菡不作声,从兜里掏出一只纸叠的小青蛙塞给她。
女孩儿笑起来,把小青蛙捏在手里,一边低着小脑袋打量它,一边问:“姐姐,我们要去哪里看漂亮的纸鹤啊?”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她便抬起头来,傻傻地张开了小嘴巴,“姐姐你怎么哭了……”
抬起胳膊擦掉眼泪,许菡埋下脸,停了停脚步,又接着朝前走。
两年前,她也是这么牵着妹妹的手,躲进了狭小黑暗的柜子里。
车子开动的时候,妹妹问她:“姐姐,他们会不会发现我们?”
她没有吭声。小姑娘便放开她的手,缩在那小小的角落里,双手合十,小声地祈求:“求你保护我,如同保护眼中的苹果。”
“是瞳仁。”许菡说。
“哦。”她咕哝了一声,重新祈祷。
“求你保护我,如同保护眼中的瞳仁……”
求你保护我。
许菡握紧女孩儿胖嘟嘟的手,在死胡同里刹住脚步,扯出兜中蘸了药水的帕子。
拿帕子捂住女孩儿的口鼻时,许菡闭上了眼。
如同保护眼中的苹果。
02
在派出所值了一整晚的班,快到轮班的时间,刘敏才按按太阳穴,悄悄伸了个懒腰。
脚边的塑料袋里还装着女儿的衣服,兜帽上的兔子耳朵露出来,她伸手便将它按了回去。这是她头一天晚上担心赵希善留在派出所过夜会着凉,便特地从家里带来的。赵亦晨带着小姑娘回X市之前把衣服还了回来,刘敏刚好值完班回家休息,直到昨晚才从同事手里拿到衣服。
记起小姑娘瘦得可怜的小脸上满是泪水的模样,刘敏忍不住叹息。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她抬起头,看清来人的面孔时吓一跳。
“呃,赵队……”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她险些踢倒脚边的塑料袋,“你们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通往档案室的这条走廊十分安静,赵亦晨身形高大结实、脚步却轻,忽然出现在她的办公桌前,自然把她吓得不轻。他还穿着前天那身衣服,一手拢在裤兜里,外套就势搭在臂弯。只微微冲她颔首,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又会来Y市:“我想要许菡的死亡证明副本,还有当时出警的警员、做鉴定的法医的姓名。”
刘敏一愣,张了张嘴,拧起眉头面露难色:“您知道这些没有批准我们是不能……”
“我是赵亦晨。”赵亦晨打断她。
“我知道,可是……”
“是死者家属。”仿佛没有听到她的争辩,他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借着头顶灯光投下的阴影掩去了脸上的疲色,嘴唇一翕一张,每个字句都平缓而笃定,“我到这里来,只有这一个身份。”
下午两点,Y市河东洗煤厂居民区的旧平房里,侯德平给午睡醒来的女儿洗了脸,而后抱着她走出屋子,将洗脸盆中的水倒在了门前的果树底下。转身要回屋时,还在咿呀学语的女儿趴在他肩头,突然抬起肉乎乎的小胳膊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他回头,恰好撞上一束视线。
是个脸生的男人,停在那棵果树底下,高高壮壮的身子瞧上去就像一堵铁铸的墙,脸型窄长却线条刚劲,微微上挑的浓眉底下是双眸色深沉的眼睛。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抓着一件外套,身上穿的是普普通通的汗衫和深色长裤。
侯德平认出来,那是警裤。
“你找哪个?”见对方正看着自己,侯德平便转过身开口问道。
他说的当地方言,对方回的却是带点儿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侯先生,我找您。”被果树繁密的枝叶割得破碎的阳光打在他脸上,阴影在微风里摇晃,模糊了他的表情,“我是许菡的丈夫,赵亦晨。”
听到“许菡”这个名字,侯德平面色一僵。女儿抱住他的脖子好奇地扭过头来,细软的发丝蹭过他的下巴,发顶还带着点儿奶香味,钻进他的鼻腔。
他缓了缓神色,旋身示意对方:“进屋说吧。”
赵亦晨随他进了屋。
房子里陈设简单,家具大多是二手货,就连侯德平手里的脸盆也生了锈斑,可见他们生活拮据。他把赵亦晨领到客厅的沙发边,自己则抱着女儿走进厨房烧了壶白开水,盛满一杯端上茶几。
从餐桌底下拉出一张小板凳摆到茶几前,侯德平同赵亦晨隔着茶几坐下来,将女儿抱到腿上坐稳,才仰头对上赵亦晨的视线,抿了抿唇道:“我不知道许小姐还有丈夫。”
掏出手机,赵亦晨调出他给胡珈瑛的身份证拍的照片,还有他们的结婚证、户口本。
“她因为一些原因,曾经有一段时间用过这个假身份,和我结了婚。”把手机递到侯德平面前,他语速不疾不徐,“九年前她怀孕六个月的时候,突然失踪了。
前两天我得到消息去许家找她,结果听说她已经过世了一年。”
女儿伸手去扒拉,侯德平轻轻拉开她的小手,接下手机仔细看过几张照片,便递还给他,动了动嘴唇:“节哀。”
见他面色平静,赵亦晨就将手机拢回兜里,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我来找你,是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在这之前我想说清楚几点,以免让你认为我有所隐瞒。”他微微弯下腰,好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手肘习惯性地搁上大腿,十指交叠在两膝之间,“我现在是X市的刑警队长,已经做了十五年的警察。但我今天来这里,不是作为一个警察,而是一个丈夫。这一方面是因为我的上级通知我不要再调查这件事,另一方面,我不想让你因为觉得这是警方在介入而有压力。”
小姑娘无所事事地抓了抓侯德平的下巴,摸他的胡楂儿。他借此低下眼睑去拉她的小手,避开了赵亦晨的目光。
“我懂了。”等一手握住女儿的一只手,侯德平才重新仰起脸迎上他的眼睛,面上神情寡淡,“赵先生,我很感谢你尊重我。但如果你想问的是许小姐的死因,那么法医的鉴定报告里面已经写得很清楚。我在材料上签过字,这也是我的态度。我认为法医的鉴定没有问题。”
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双眼,赵亦晨面色不改,像是早已料到他的回答,并未因此而惊讶。
“那时候你刚当上警察一年。”他淡淡陈述,“在警校你的成绩就很优秀,也立志要做一名刑警。可是这件事发生一个月之后,你突然辞了职。”
略微眯起了眼,侯德平抿紧双唇,以不耐烦的神色掩饰眼里转瞬即逝的情绪。
“看来你说是不以警察的身份过来,其实来之前也已经调查过我了。”他张口换上一副生硬的口气,回避他话中暗含的问题,态度不再如刚才那般配合,“我辞职是有私人原因,和许小姐的事没关系。”
“这个私人原因要紧到你还没有找好退路,就辞职了?”赵亦晨却紧接着追问,从头至尾不露情绪,一点儿没有因他态度的转变而慌了手脚,“听说这一年半你换了三次工作,现在还处于无业的状态。你不像这么没有规划的人。”
抱着女儿站起了身,侯德平彻底板起脸:“这些都是我私人的问题。如果你没有别的要问,就请回吧。”语罢便转身要带女儿回卧室。
孩子天真无邪,完全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紧张,只感觉爸爸抱着自己转了个身,于是咯咯笑起来,吐了个口水泡泡。
清脆的笑声击打着耳膜,在沉闷的氛围中尤其刺耳。
“我和许菡的女儿,今年已经八岁了。”赵亦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忽而在身后响起。
侯德平停下脚步。
“孩子因为妈妈的死,得了儿童抑郁症。除此之外,还由于某些诱因导致了失语,不能讲话。”他听到他说,“她长到八岁,我从没见过她。现在我找到她了,也没有办法听到她叫我爸爸。”
或许以为这又是大人在逗自己讲话,侯德平怀里的女儿咧嘴笑得开心,抬了抬小屁股,跟着吐字不清地喊了一声:“爸爸!”
心头一震,侯德平转过脸来,看向女儿肉嘟嘟的脸。她什么都不懂,凑上前“啵”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小手掌心里的口水蹭在了他的衣领上。他顿了顿,拿她襟前的围兜小心翼翼擦去她手上的口水,亲了亲她带着奶香味儿的额头。
小姑娘被他没有刮干净的胡楂儿刺得痒痒,一个劲地往后躲,嘴里咯咯直笑。
回过身再次对上赵亦晨的视线,侯德平发现他仍旧坐在那里,维持着方才的姿势,静静看着自己。像在等待,等一个迟到了多年的结果,和一个未知的未来。
抬起脚走回茶几前,侯德平重新在小板凳上坐下,将孩子抱到自己腿上。
“我辞职,是因为我发现我不适合做警察,更不适合做刑警。”他回视赵亦晨那双棕褐色的眼,依旧拧着眉头,却不再像刚才那样拒人千里,“坚持自己的怀疑,寻找线索追查到底——这种精神我没有。比起真相,我更担心追查下去会给我和我的家人带来什么负面影响。”
赵亦晨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你觉得她不是意外落水。”他说。
“她不是。”紧紧盯着他的脸,侯德平一字一顿,语气肯定,“您干了这么多年的刑警,应该知道意外落水溺亡的尸体是什么样的。我们赶到的时候,许家人已经把尸体打捞上来。她的确全身都湿透了,但单从外观来看,鼻腔、口腔和衣服都很‘干净’。”
沉默片刻,赵亦晨接上他的话:“意外落水,一般会在鼻腔和衣服这类地方留下泥沙或者其他污物。”
侯德平颔首同意:“至于肺部积水和肺里有没有检测出别的藻类浮游生物,我不清楚。那是法医的事。”他停顿一会儿,又说,“但尸体的脸部皮肤发红,这和意外溺水不同。”
“外力导致血管破裂出血。”出乎他的意料,赵亦晨的神色没有变化,甚至不需要多做思考就下了判断,口吻冷静到近乎冷漠,“她不是意外溺死,是因为窒息。”
“我认为是这样。”小心留意他的反应,侯德平尽可能措辞委婉,“但也有不能解释的地方,比如死者脖子上没有勒痕或者掐痕……”
“头部被按在水中窒息而死。”对方平静地出声打断,“这也是一种可能性。”
下意识噤了声,侯德平垂下眼皮,沉默下来。
“谢谢。”许久,赵亦晨再次开了腔。他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红包,搁在茶几上推到侯德平面前,声线沉稳,叫人听不出半点情绪的起伏:“我知道孩子下个月满周岁。这些给孩子。”
说完他便起身,走向了半敞的大门。
咬了咬下唇,侯德平抬起脸,望向他背光的背影。
“赵队长。”他嗓音沙哑地开口,“对不起。”
赵亦晨在门边驻足,抬手扶上门把,没有回头。
“如果不做警察,就多陪陪家人。”
这是他留给侯德平的最后一句话。
开车回X市的路上,赵亦晨在经过南郊公墓时停了车。
他摇开车窗,给自己点燃一根香烟,没有下车。这个时节少有人扫墓,墓地管理员搬了张板凳坐在入口,远远地瞧了他的车一会儿,便弓着背回了屋。
荒郊野岭,远山远水,满目寂静。
十月中旬,这片地区已弥漫了些寒意。不如X市那样的南方城市,要到十二月才迟迟步入冬季。
赵亦晨依稀想起来,两年前的五月,他曾经为了追捕一名嫌犯,途经这座城市。
当时他在公园接了捧水洗脸。那水很凉。
而胡珈瑛最终就是在那样凉的水里,沉入了水底。
七个小时后,赵亦晨如常把车停在了十五栋楼底。
拔下车钥匙正要下车,两束刺眼的光却忽然打向了他的眼睛。他条件反射地抬手遮了遮,意识到是停在对面的车打开了远光灯。下一秒,远光灯熄灭,他听见车门关上的声响。昏暗的光线中,有人走下那台车,朝他的车踱来。
双眼适应了光线变化的第一时间,赵亦晨就看清了她,是秦妍。
她比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要瘦了不少,棕红色的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穿着一条宽松的薰衣草色亚麻长裙,一手拎着包,一手插在兜里,缓慢地走向他。大约是注意到了他的车牌,她才开了远光灯好引起他的注意。
赵亦晨下了车,碰上身后的车门。
“好久不见。”她在他跟前驻足,冲他微微一笑。
秦妍和胡珈瑛不同,她爱笑,也不大在意保养,这么些年过去,眼角便早已有了细纹。所幸她天生一张鹅蛋脸,眉眼柔和可亲,哪怕是老了一些,都总叫人讨厌不起来。
多年没有联系,赵亦晨不像她这么坦然自若,只看她一眼,脸色平静地点了点头:“我姐联系你的?”
“赵姐跟我说了珈瑛和善善的事。”把另一只手也拢进衣兜里,秦妍颔首,不紧不慢的语态一如从前,“我是儿童心理医生,所以过来看看能不能帮忙。”
“麻烦你了。”夜色浓稠,低矮的街灯只照亮他一半的脸,眉眼间的神色同他此刻的语气一样冷淡而疏远,“孩子的情况怎么样?”
敛了敛笑容,她抬着眼望进他眼底,眼里盈满了橙色的灯光。
“已经和赵姐说过了。既然正好碰上你,就再跟你说说吧。”语调仍然平和如初,她丝毫没有受到他冷淡态度的影响,言简意赅道,“善善目前厌食和失眠的症状很严重,情绪长时间低落、忧郁,经常流泪,属于内向型抑郁症状。我给她做了测试,回去才能分析结果。不过现在来看,我认为她有很强烈的自责自罪情绪,这是导致她生病的重要原因。”说到这里,她略一停顿,“另外一点你也知道。
是失去母亲。”
仿佛没有听到她最后的补充,赵亦晨神色不改,只重复了一遍她刚才的用词:“自责自罪情绪。”
秦妍点头。
“就像一些因为父母离异而引发儿童抑郁症的孩子。他们无法接受父母分开的事实,从父母的言语、行为或是自我的怀疑中把责任归咎于自己,产生强烈的自责自罪感。孩子不懂排解,一旦陷于过度的自责自罪中,就很难走出来。久而久之,便成了儿童抑郁症。”
脑海中浮现出那晚小姑娘仰起脸望着自己流泪的模样,赵亦晨缄口不语。
“所以善善是把许菡的死归责于自己。”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失语也是这个原因?”
“这只是我的初步猜测。失语的诱因还要继续治疗才能慢慢摸清。”秦妍挪动一下右手,让勒住手腕的包带滑向了手掌,“今天见过了善善,她对我并不是很排斥,我们也建立了一定程度的信任关系。如果你放心让我来,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善善。抗抑郁药物对孩子的伤害很大,我有处方权,但一向不主张药物治疗。
孩子暂时没有自虐自杀的症状,可以通过非药物的方法来引导。”
颔首以示同意,赵亦晨问她:“接下来怎么安排?每周带善善去你们康复中心?”
不曾料想他知道她在康复中心工作,秦妍微微一愣。
“你们要是方便,就下周四上午十点来一趟。先看看善善喜不喜欢康复中心的环境。如果她在家里更放松,就换我每周过来。”抽出手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她将它递给他,“有特殊情况就立刻联系我,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
“好。”接过名片,他眼睑微垂,神情一如最初,镇定而淡漠,“这段时间我能做什么?”
“听说你们肖局给你批了两个星期的假。”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秦妍无声地叹了口气,“你多陪善善吧。多和她交流,陪她吃饭,带她出去散步,或者短途旅行。关键是多和她交流。她现在不说话,对别人讲话的反应也好像没有听见,但其实大多能听到,也能听懂。所以不要说些可能会伤害她的话,也不要因为她没有回应就不说。”
他简单应了一个音节:“我知道了。”
再度抬眼去看他,秦妍只犹豫了半秒,便问:“你昨晚和今天去哪里了?”
“这是我的事。”赵亦晨把外套搭上肩膀,没有看她的眼睛。
合了合眼,她感觉到夜里的微风划过她的眼角,卷起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扑进她的鼻腔。
“心理学上的伤逝有七个阶段。震动和否认,痛苦和内疚,愤怒和许愿,消沉、回忆和孤独,好转,重建生活,接受现实。”唇齿间溢出这些烂熟于心的字句,她听见自己慢慢回忆,“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是八年多以前。当时你放年假,家里一团糟。衣服不洗,东西乱扔,厕所臭气熏天,啤酒瓶和方便面堆满茶几,厨房的池子里全是没洗的碗筷和苍蝇、蟑螂。不论谁跟你说话,你都只会发脾气。”
止住嘴边的话,她睁开眼,看向他眼里自己的剪影。
“那是第三阶段。后来我和赵姐联系过几次,从她的描述来看,我认为你已经慢慢好转,开始重建生活了。”她说,“但我觉得你现在正在从头开始重新经历这七个阶段,或者根本就还没有接受现实。”
赵亦晨只字不语地同她对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淡得好像与八年前那个躺在一屋子里狼藉里的男人不是同一个人。
就在秦妍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她看到他嘴唇微动。
“你想太多了。”他说。
“你刚刚说的是‘许菡的死’。”秦妍眉梢低垂,轻声问他,“许菡和胡珈瑛是同一个人。你没明白吗?”
忽而劲起的风掠过耳际,她没有得到他的回答。
“孩子很敏感,你的状态也会影响到善善的状态。好好想想吧,我先回去了。”她低下头,反身离开。
“我去看了她的墓。”背后却传来他的声音,“她是被火化的。除了一把骨灰,什么都没留下。”
顿住脚下的步伐,秦妍背对着他站在了原地。
“九年前珈瑛失踪之后,我保留了她的指纹。”她听见他低哑而平稳的声线,顺着风缓缓划进她的耳中,“昨天和许涟见面,我把她在星巴克用过的咖啡杯买下来,带回队里做指纹采集。法医昨晚已经把对比结果发给我了。许涟不是珈瑛。”
她回过头,在路灯的映照下红了眼眶。
正如他神情冷硬的脸上,那双带着血丝,却克制而隐忍的眼睛。
“所以我知道,那把骨灰是她。”他这么告诉她。
这回沉默的人,变成了她。
“早点回去。”等待许久,他最终提步走向她,同她擦肩而过的同时,不咸不淡地嘱咐,“开车注意安全。”
秦妍直到最后都没有应声。
她听着他渐远的脚步声,等到整个中心广场只剩下自己,才缓慢地蹲下身,捂住了满是泪水的脸。
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六栋三单元的楼道里很是安静。
楼道的灯早在五年前就换成了感声灯,赵亦晨每上一层楼,都会有新的灯亮起来,为他照亮前路。他原本是要去四楼赵亦清家接赵希善,却在经过三楼自家门前时,发现门边摆着赵亦清的鞋。
因此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刚将门推开,便见小姑娘从客厅的沙发边跑过来,赤着小小的脚丫,抱住了他的腿。他弯腰抱起她,抬头看到穿着睡衣的赵亦清拎着鞋追过来,撞上他的视线才刹住脚步,垮下肩松了口气。
她看了眼小姑娘瘦削的背,又看向他:“非要等你回来,昨天已经熬了一个晚上。”
赵亦晨略略点头,没有说话,仅仅是抱着小姑娘走到了自己的主卧,拉开被子的一角,将她放上了床。
“睡吧。”给她掖好被子,他俯下身拿宽厚的掌心抚了抚她的额头,“爸爸洗个澡就过来陪你。”
大概是刚洗完澡,小姑娘身上还有些皂香。她躺在被窝里,两只小手扒着被子的边角,大而疲惫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瞅着他,好半天才动动下巴,点了点头。
赵亦清候在客厅里,等赵亦晨出来,才起身走上前小声对他说:“我昨天打了个电话给珈瑛的那个朋友……”
“我知道。”猜到她要说什么,他合上身后的房门,打断得不轻不重,“刚刚停车的时候碰到了秦妍。”
原本还要再问几句,她瞅见他眼底的疲惫,便欲言又止了一阵,最后改口道:“你出去一天,也累了。去洗个澡吧。”末了还不忘问他,“吃晚饭了吗?我去给你下碗面。”说着便要去厨房。
“姐。”赵亦晨拉住她,迟疑片刻,还是微微沉了嗓音,“谢谢。”
眼泪霎时间模糊了视野,赵亦清僵在原地没有动弹。
几秒过去,他把她拉到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就像小时候母亲过世,她抱着他,轻拍他的后背。
二十分钟后,赵亦晨洗过澡,回到了卧室。
床头灯已经打到最暗的光线,小姑娘缩在被窝里,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瞧。听见他开门的动静,她才扭过头,朝他望过来。
他躺到她身旁,她便挪动小小的身子,蜷到他身边。
替她捂紧被子,赵亦晨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喜不喜欢姑姑?”
小姑娘依然目光空洞的睁着眼,点了点脑袋。
“也见过姑父和哥哥了。”他放缓了声线,继续问她,“喜欢他们吗?”
没有表情地点头,小姑娘动作迟缓而机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懂了他的问题。赵亦晨沉默下来,摸摸她的脑袋。转念记起秦妍叮嘱过的话,他便想了想,又问她:“听姑姑说你今天吃得很少。是不是姑姑做的菜不好吃?”
小姑娘慢慢摇头。她是听得懂的。
“那你喜不喜欢姑姑做的菜?”
她再一次点了头。
赵亦晨低下眼睑看向她长长的睫毛,还有瘦得颧骨微凸的脸颊。“爸爸小时候也喜欢吃你姑姑做的菜。”他伸出一条胳膊绕过她的小脑袋,就着儿时母亲哄他入睡的动作,轻轻捏她的耳朵,“她六岁开始学着做菜,煎的第一个荷包蛋是给我吃的。据说煎糊了,但是我吃得很香。”
一言不发地听着,小姑娘缓缓眨了眨眼睛。
竖起手肘托住自己的下颌,他侧过身看她,温热的手停在她的耳后:“明天爸爸不去上班。教你煎荷包蛋,好不好?”
小姑娘看着他,目光有些呆滞。他凝视她的眼睛,安静地等待。
良久,她才好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和方才一样,认真地点头。
脑子里紧绷的一根弦于是渐渐松下来,赵亦晨顺势摸了摸她的前额。
“那就早点睡。”他低声告诉她,“明天我们早起给姑姑、姑父还有哥哥做早餐。”
小姑娘听懂他的话,乖乖闭上了眼。
动手关掉床头的台灯,他把她蜷成一团的瘦小身躯搂进怀里,在黑暗中合上双眼。
孩子的呼吸时长时短,却真实可触。
这是多年以来,他头一次希望,胡珈瑛不要出现在他们的梦里。
他和女儿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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