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春分已过, 万物复苏,冬眠的山间生灵也到了醒来的时候。
可赫山北麓的林间却一片寂静,极度反常, 极度诡异。
七名做猎户打扮的吐谷契杀手背靠背,小心翼翼在林中挪步前进。
其中一人以忐忑气音小声犯嘀咕:“周朝有‘亥时人定’的说法, 怎么连猛兽长虫到亥时也定了?”
他们中的领头者也愈发不安, 抬手示意止步。
有人低声询问:“头目,可是察觉了异常?”
那头目答:“有新鲜草汁的气味。”
吐谷契人的先祖以游牧为生,部分人对草的气味敏锐至极,算是一项祖传小天赋。
半夜三更,林间出现如此新鲜的草汁清香, 说明附近有新出现的断草。
正是春草出盛的季节, 草是不会无端端迎风就断的。
天上有云遮了春月半面,却遮不完皎洁月光。
一束束莹莹微光穿透茂密树林的罅隙, 使人在林中不至于全瞎全盲。
那头目缓缓蹲下, 凑近端详脚边某处草皮。
目光稍定后, 他眼中蓦地骇然——
草上有好几处新踩出的痕迹,像是脚印。
但那些被踩倒的草只是虚虚半垂, 并未完全贴地!
这就表示,脚印的主人是以惊人的速度掠过, 脚底根本没有踩实。
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吗?!
山魈鬼魅也不过如此!
那头目猛地站起来:“附近有顶尖高手, 拔刀列阵!”
他的话音未落, 幽暗林间忽然响起央央银铃声。
中宵月下, 深山林中,这铃声再是悦耳也显得格外瘆人。
那铃声飘忽不定,让人无法判断其来源,也不能确定其去处。
细听还有回响, 仿佛无所不在。
从四面八方蔓进人的耳中,貌似温柔轻灵,实则藏着残酷而冰冷的杀意。
领头人突然想起什么,大骇高呼:“撤!是凤……”
话还没说完,便有一道纤细身影携寒光扑面而来。
速度快到近乎非人。
不过一呼一吸之间,七人小队只看到寒光在眼前乍现又灭,那身影便消失不见。
林中重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下个瞬间,便有两人接连倒地,血腥味迅速弥漫开去。
一刀毙两命,割喉断音,连呼号与挣扎的余地都没留。
所谓杀人不眨眼,不外如是。
“是凤醉秋!真的是凤醉秋!”有一人惊恐喃声,脚下忍不住开始倒退。
头目也顾不得为死去的两个同伴收尸,立刻带领剩下四人后撤。
“此路不通,退!”
凤醉秋坐在树上,垂眸看着那几人消失在夜幕里。
她身旁的叶知川咽了咽口水:“他们方才喊了些什么?”
吐谷契人的语言与大周并不相通,叶知川之前又没与他们交过手,是以半个字也听不懂。
凤醉秋面无表情:“我也不懂。只知道有人喊我名字。”
看来她猜得没错。
这次来的人里头,大概有一些她当年在崔巍山的老对手。
叶知川有些好奇:“他们好像很怕你。为什么?”
凤醉秋扯了扯唇角。
若你曾亲眼目睹我像索命鬼一样,在万人混战中麻木地连杀数百,你也会怕我。
她抿了抿唇,避开叶知川的问题。
“速去通知潘英,弩车再往前推进一里。还有,让方叔那队也向北面收缩三里。再次向大家通令强调:将各处的机关、陷阱全用起来,能暗箭偷袭时就别冲动现身。尽量避免正面短兵相接,减少我方伤亡。”
顿了顿,凤醉秋又道:“若一次遭遇对方三十人以上,尽最大可能利用地形,以回雁阵穿插,分而击之。要确保始终是二十人压着十人打。不必急求全胜,更别妄想一下子就赶尽杀绝,逼他们退往栈道即可。另外,今夜谁也不许妄动火器,以免惊起野兽,横生变数。”
有她的镇兽铃声,这山间野兽是不太会轻举妄动的。
但若出现火器的异响,那种危险气息就超出了野兽可忍耐的范围了。
若兽群误判局势、暴起袭人,它们可不管自己攻击的是大周人、吐谷契人还是大周人。
叶知川应下,忍不住又问:“咱们这么一点点收缩着,不停放冷箭‘赶羊’,他们真就会如我们所愿,乖乖进东北面那条山壁栈道?万一他们偏不进去呢?”
从栈道进去,便是废弃已久的金凤台古道。
金凤台古道是利州人的秘密。
前朝时红发鬼国为祸,循化沐家便组织利州人修了那神秘的金凤台古道。
里头很复杂,又下了些奇门八卦的功夫,机关重重。
若无熟悉隐情的人带路,下场就是有进无出。
借地形之利以少胜多,这是凤醉秋用惯的路数。
在北境崔巍山尚且屡试不爽,回到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她当然更有把握了。
“若他们选择不进那栈道,又不放弃继续从北向南突进,就只能从下头的山谷寻路绕行。”
凤醉秋勾了勾唇,眼底却无笑意。
“你忘了?去年阅兵典仪后,赵大人将东北面山谷下那片地送给令将军做军府的练兵场了。”
凤醉秋初入行伍那年,便在令子都麾下循化营接受新兵武训。
令子都训兵的规矩与习惯,凤醉秋是知道的。
每年元月十五过后,令子都就会安排去年秋才入营的新兵集中强训。
每次强训为期一个半月,人数在两万以上。
今夜这帮家伙虽是兵分多路,从不同方向潜入赫山,但每一路人在来时都小心避过了东北面的山谷处。
显然事先得了情报,知道山谷那边有大军驻扎。
国与国之间的争斗,从来就不是战场上兵戎相见的那一点事。
素日里台面下谁都不会少动作。
既大周能想到在吐谷契和北狄安插暗桩细作,对方在利州有情报来源也正常。
凤醉秋对此并不惊讶,也懒得管,毕竟查奸细不是她的职责范围。
但她有点好奇,在利州为吐谷契和北狄刺探情报的,到底是哪路牛鬼蛇神。
几名校尉带队,经过两个时辰耐心“赶羊”,终于将兵分几十路的来犯之敌陆续撵进了金凤台古道,堵死他们的退路。
但也不是所有敌人都进去了。
有两队家伙实力强劲,居然躲过了来自不同方向的收缩围追,悄然潜到南麓坡地。
坡地上的这片林子,是凤醉秋每日晨跑的必经之路。
天生天养的古老照叶林,树都粗壮高大,四季枝繁叶茂。
平常这里是不留人固定戍守的,近卫们只在巡山经过时候看一看。
但不表示此地未设防。
这半个月,凤醉秋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与彭菱一同布了些小花样。
此刻她单膝屈蹲在大树上,默默数着不远处脚下陆续集结的人头。
他们围拢嘀咕着。
凤醉秋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听不懂。
但凭经验,她猜对方是在清点集结人员,并安排下一步行动。
这些人本是三十人为一队,按理此刻两队汇合就该有六十人。
但她来回数了三遍人头,确定总共只有十九人,再无新增。
看来她手底下几名校尉都不是吃素的。
这两队人的单兵能力,已是今夜所有来者中的顶尖。
却还是在半路上被叶知川、潘英和方叔带人折去大半战力。
凤醉秋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敌人,欣慰地笑了笑。
她预估过会今夜可能有漏网之鱼,早已令彭菱派人在此警戒待命。
现在只要她以鸟语哨发令,立刻会有罗网从天而降。
同时,还会有无数冷箭让这群人在网中变成刺猬。
十九人而已,不够塞牙缝……
她心中那个“的”字还没冒出来,立刻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点,赵渭和肖虎为什么会出现在此?!
彭菱这个吃干饭的,两个大活人溜出来都没发现!
最令人心惊的是,赵渭一进山道就察觉了林子里有人,立马带着肖虎摸进了林中来!
凤醉秋不得不放弃发令,急急跃下树去。
同时在心中破口大骂——
赵玉衡你这倒霉玩意儿!年纪轻轻的人中英杰,只可惜长了双脚!
就会瞎胡乱跑,拎着剑不算,还背一杆水连珠?!
这十九人能从山间层层堵截中脱身,成功摸到这么近的位置,显然是此次来的几百人里单兵战力最强者。
若凤醉秋没有事先从馔玉楼得到风声,又占据地利之便,早早布阵以逸待劳,说不定他们中还真有人能成功摸进仁智院。
当诡谲的镇兽铃声在林间响起,十九名做猎户打扮的刺客立刻亮了兵刃,循声向凤醉秋围攻过来。
说实话,凤醉秋在北境杀敌无算,一开始并没将这十来号人放在眼里。
当她与冲在最前的那人遭遇时,满身血液霎时冰凉——
“赵玉衡,别动水连珠!他们身上都挂着小火雷!你俩立刻退出去!”
水连珠可是火器,若一不留神导致十九颗小火雷同时被引爆,整片林子都可能炸燃。
语毕,凤醉秋长刀一挥,果断抹了来人的脖子。
口中没忘发出最后的示警:“彭菱部下弓//箭手不可妄动!”
那边厢,藏在大树后的赵渭和肖虎闻声大惊,立刻停下险些扣动扳机的手。
但他们没有听凤醉秋的。
两人用力将各自那支水连珠扔出林间,然后持剑向来她奔来。
不过,凤醉秋其实不太需要他们的帮助。
那十几颗小火雷使她如芒在背,脑中仿佛有一根弦倏地崩断。
接着,她迅速挡在不听话的赵渭和肖虎前头。
身移影动,手起刀落,一击致命。
没有半点犹豫,不曾停顿片刻。
简直就是杀疯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周遭的危险气息散尽,一切归于静止,凤醉秋呆愣站在原地,安静调息吐纳,眼神慢慢空洞。
早前在北麓,她帮几位校尉补漏,阻击偷袭敌方时,左臂被划了一刀。
方才想护着赵渭,右肩又挨了一刺。
但她没觉得多疼。
有一滴不知道谁的血从她额角滑落。
经过眼尾时沁上睫毛尖,将她眼前氤氲起淡红雾蒙。
满目猩红。
鼻端是浓到化不开的血腥味。
这让凤醉秋恍惚。
仿佛回到了昭宁四年的最后一夜。
那天松原城内无宵禁,花灯夜游到天明,成千上万的百姓正在欢欣等待迎接新的一年。
那时候凤醉秋在松原城外的崔巍山上,和同袍们并肩浴血,抵挡了吐谷契人一次来势汹汹的进攻。
在她的戍边生涯中,那一仗的规模不算大。
双方交战人数加起来顶天就万余人。
虽鏖战近三个时辰才结束,但过程不算十分凶险,最终大获全胜,
可她身后山下不足三十里处,就是松原城内热闹喧嚣、温暖柔软的人间烟火。
寻常人连宰牲祭祀都会提前几日,尽量避开年尾最后一天。
因为这是辞旧迎新的喜庆日子,需对生命有敬畏,不宜杀生。
凤醉秋也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杀生。
奈何她身披战袍,自有使命。
且敌方也没有成全她这平凡念想的意思,非要选在这一天偷袭。
于是她就那么面无表情地屠出了满地人尸。
那战结束后,已是昭宁五年元月初一。
她站在新一年的晨曦中,任满身狼狈血污在朝阳的光辉下无所遁形。
她在冲天的血腥气中转头遥望松原城方向,心中就像今夜一样迷茫,一样无措。
那时她问主帅沐霁昀:沐帅,我将来还能不能活回个正常人的模样?
沐霁昀没有回答她,只是拍拍她的肩,说:想那么多做什么?没心没肺,活着不累。
此刻她自己悟出了答案——
她这种一提刀对敌就收不杀心的怪物,人性都所剩无几了,还能有个鬼的正常人模样。
赵渭亲眼见过了她杀意疯狂的样子。
今后他若再唤“凤醉秋”,语气大概再难有从前的温柔了吧。
翌日午后,凤醉秋从沉睡中醒来。
身躯因疲惫而发沉,脑子也有点钝重。
她先瞪着床帐顶犯了一会儿愣,接着疑惑地眨眨眼,缓缓撑着坐起来。
这动作扯痛了肩上、臂上的新伤,疼得她一时不知该先按住哪处。
她咬牙闭目,忍过那阵疼痛后,才重新睁眼环顾四下。
这哪儿啊?
不是她的寝房。
也不是司内医馆的厢房。
怎么看怎么像……赵渭的寝房?!
她从前并未进过赵渭的寝房。
但看这房中物品、摆设都雅致又金贵。
放眼整个赫山,除了赵渭,没谁的寝房能这样。
奇怪,她昨夜下令让叶知川带队扫尾后,明明是去了司内医馆。
难道赵渭在她上药昏睡后又把她抱来这里?
瞎胡闹。凤统领不要面子的吗?以后在这赫山还怎么混?
凤醉秋哭笑不得。
静坐片刻,便有人推门而入。
她抬眼看去,不是赵渭还能是谁?
他手里端了个托盘,盘上有两碗热腾腾的药,旁边还有个圆肚小药瓶。
他的脸色不是一般难看。
黑得能拧出墨汁来。
凤醉秋讷讷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点什么。
果然,如她昨夜想过的一样,赵渭开口唤她,再无从前的温柔。
“凤醉秋,你是不是觉得你很行?又是不是觉得我很不行?”
那语气十足的凶神恶煞,活像谁赖了他八千金的账不还。
若不是手上有伤,凤醉秋甚至有点想挠头。
凶什么凶啊?
她都还没发脾气呢,这人倒先下口为强了。
若不是赵渭关心则乱沉不住气,突然出现在坡地林间,她也不用挨肩上那刀。
更不必在他眼巴前表演真正的“大开杀戒”。
她深吸一口气:“你确定,现在要和我谈‘你行不行’这样的话题?”
记得以前听沐霁昀说过,男子很忌讳被说“不行”,尤其是在床上。
虽然她并不明白这算什么道理,但还是先确认一下以示尊重比较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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