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入城
为了迎接和硕恪靖公主的车驾，归化城各行各业，早提前约一个月，选了代表出来。
他们中，有喀尔喀蒙古三部的王公贵族，有来自京城的八旗宗室近支，几处寺庙的住持大喇嘛，也都来齐了。
这其中最为显眼的，当属晋商代表：范家号、天元号、宏图号，三家商铺的大掌柜，和他们铺子里的学徒。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人为末，是社会地位最低的一级。归化城读书人不多，连家特别像样的书院也没有；农庄就数四公主的胭脂地大，自己迎接自己，总怪怪的。为了凑个气势，商人们也侥幸有了点体面，跟铁匠、瓦匠等等，一起站在道路两旁，队伍的最后面。
归化城门外，自打凌晨起，乌泱泱地，站了二百来号人，竟是鸦雀不问，个个噤若寒蝉。
张顺带着富贵提前三天赶到这里，看方向、点人员，布置将军府，供公主临时驻跸，把精神和体力都耗得差不多了，此刻强撑着，在各处打点。
卯时前后，地面微微震动，两个着蓝衣的小太监飞马前来报信，公主的车驾，再有半个时辰上下就到。队伍中众人于是抖擞精神，准备接驾。
不甚明亮的晨光中，如果眼力出众，便可看到，远处尘土飞扬，有数十匹高头大马，围着中间的明黄花轿，不疾不徐，向城门口方向前进。
一马当先是七贝勒，十阿哥在最后压阵，中间陪在十六抬花轿旁的，自然是多布。
都说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海枫这是第二回坐花轿了，心境和前世，大不相同。
没有刺骨的寒风，来送亲的人，是她自己挑下的。
嫁妆实实在在，不仅有了梦寐以求的四万八千亩良田，还有能在草地上，压出两道深深车辙印子的，五十辆货车。
上面装着，她浅浅预备下的，价值一百万银的财物。
要是不够用，随时还可以往京城或张家口支取。
而这一切中最重要的，就是她即将共度余生的伴侣，仅守在不到三丈远的地方。
前生的提心吊胆，恍惚如梦境般遥远。
四公主的花轿前，十对太监提灯引路，照得黎明闪耀如正午；后头，又是提熏笼的侍女十对，过城门楼子的时候，香气、暖气，连站在最后的山西商人们，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
小徒弟不懂事，看公主的队伍走远了，忍不住跟旁边的小伙伴儿议论道：
“我还以为，公主娘娘会坐马车呢！”
“十六抬的花轿，稳得半点摇晃没有，不比马车舒服？”
范家号的大掌柜，也是创立商号的东家之一，重重地咳了两声，警告手底下的伙计，小心自己的口齿。
长长的车驾人马，终于全部进了归化城，往将军府去了。迎接的众人，这才敢一一散去。
三家商铺的大掌柜的，心照不宣，聚在一起，找了平时相熟的酒楼，开个雅间，坐下共商大事。
天元号比另外两家规模略大些，大掌柜的说话，更有声量。
“今日才进城，早三天给归化城内，所有山西商人，无论买卖大小，无论家乡何处，统统发了请帖，请去将军府吃席。这四公主，究竟想做什么？一个妇道人家.”
“妇道人家，也是皇上的公主，库伦的女主人呢。她下帖子，怎么敢不去？”
天元号的大掌柜的没有吱声，啪嗒啪嗒地抽旱烟袋。
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抿了两口半温的茶水。
“王相卿，还没踪迹？”
范家号的大掌柜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在脑子里过了两遍，才记起是谁。
“是说，吉盛堂的王二疤子吧！嗨，大哥你喊他大名，我都没记起来。没回来。他那两个搭伙做买卖的同乡，我问过了，都不晓得。”
“哼，他就是个不安分的。上次四公主的驸马爷，土谢图汗部的大汗来归化城，他就上赶着讨好。仗着自己在军中做过几顿饭，当过下人，到处挖军中的生意做。这下公主娘娘来了，他还不赶过去找出路？归化城的生意，就是他这种投机取巧的人，给弄乱的。”
做买卖，哪儿有什么规矩？
还不是什么能赚银子，就往什么上头使劲儿？
怕不是天元号怕吉盛堂做起来，抢走自家的位置吧？
其余两位大掌柜的不敢还嘴，尴尬地捡了几样干果，在口中咀嚼。
天元号的大掌柜的，发完牢骚，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打算回商铺看着生意。
“白耽误一早上功夫，我回店里了。将军府往常，咱们只有去交税钱、吃排揎的份儿，难得能吃一回席面，怎么能不去呢。去。四公主究竟预备搞什么阵仗，平民老百姓，还能抗旨吗？”
“大哥说的是。您慢走。”
到了第二天，太阳刚露个面，将军府门口，陆陆续续，便有山西商人，前来赴宴。张顺领着富贵，在门口收贺礼。不论是天元号出的三张上等紫貂皮，还是小商贩献的一匹斜纹布，所有礼物都工工整整地落在册子上，然后由带来的小太监，请到里头奉茶。
富贵昨晚充分歇息过，精神百倍，趁人少的空挡，帮师傅捏了两下肩膀。
“宫里太监缺得厉害，连阿哥们开府，皇上都不给。到咱们府里要，皇上就批了十个下来。可见咱们主子，在乾清宫的面子大。”
“小子少耍嘴皮子。不看主子嫁得有多远？不给太监，叫主子用什么？就说这将军府吧，要什么没什么，破宅子放在京城，六部的员外郎都瞧不上。我昨儿问赛纶嬷嬷，主子还高兴不？嬷嬷没说话。哼，这跟咱们在京城的公主府，怎么能比？”
“听说库伦比这儿还差，压根没几座楼。不过咱们爷叫给主子修宅子，都修了三四年了，应当是差不离。”
“爷心疼主子，跟咱们又不一样。等着看吧。赶紧收拾了归化城的事情，咱们往库伦去。又不是自己家，总待着没意思。”
不到开席的时辰，客人便来齐了。有的纯纯好奇，将军府里头什么样子；有的则心疼礼物贵重，想多吃点东西捞回本钱；海枫听见是这个情形，便吩咐把酒菜端上去，请客人们不必饿着肚子等。
毕竟饭后，才是重头戏。
多布知道，主人不出现，饭菜凉了都没人敢吃，就出去象征性地转了一圈，又回到海枫身边，欣赏她梳妆。
“听你夸得天花乱坠，我还以为晋商多了不得呢。结果头一道热菜，牛肉炖土豆这么平常的吃食，刚一上桌，就被抢没了。”
海枫从镜子里看到，多布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忍着笑没戳穿他。
东西平常，做法不平常。
那可是高压锅炖的。
入口即化。
当初第一批高压锅，由工部帮忙铸造出来，功能还达不到她想要的理想状态时，多布都忍不住连吃了三天炖肉拌米饭。
小火慢炖半天，虽然也能达到相似的软烂效果，但要不是相当的美食爱好者，在这个燃料需要肩挑手提收集的时代，谁能舍得呢？
这个年代但凡想肉吃，尤其是牛肉，普通百姓都得咬牙，存几个月钱才敢伸手。
一点肉混上一大锅蔬菜，闻味儿解馋而已。
海枫叫人盯着席上的情况，听说所有菜都被吃干净后，才挽着多布的胳膊，一起去席上。
天元号的大掌柜的，口嫌体正直，吃得实在太饱。肚子把袍子都给撑紧了。逼得他，不得不暗暗松开两颗盘扣。
“四公主殿下吉祥、王爷吉祥。”
“都起来吧，不必多礼。”
桌上的碗碟都已收拾干净，太监们快速将之前准备好的生红豆、高压锅，清水、炭火等等备好，在宴会厅中央布置妥当，手脚麻利地退了下去。
天元号的大掌柜，刚一进来，便注意到那块刻意被空出来的地方，趁众人不理会，快速伏在范家号的大掌柜耳旁，说了几句。
“看样子，这才是请咱们吃席的缘故。”
<div class="contentadv"> “未必吧，红豆能做什么？”
“等着看吧。”
海枫从座位上站起来，席间三四十人，顿时收声。她虽然没有刻意提高腔调，坐在最远角落的晋商，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本宫发帖子，各位到得齐整。没有准备多少好东西。在京城，本宫有家茶楼，时常卖点新鲜吃食。这回，请各位尝一道叫双皮奶的点心。倒也好做，就是准备的功夫不足，要用蜜红豆做浇头，偏偏将军府的炉灶不够用。只好在这里摆上炭盆，现做了。”
守在边上的张顺给了信号，刚才退下的小太监们，复又出来，将红豆和水依次倒进锅里，糯米密封好锅盖附近，架上炭盆。
豆子落在锅底，声响清脆。
慢慢地，里面的水沸腾起来，顶得阀门呲呲冒水汽。
海枫看众人只是死盯着高压锅看，全然不知道害怕，不禁感慨，真是无知者无畏。
她嘱咐工部造这个东西时，把兵部的人脉都动用了，生怕铸铁的工艺不过关，锅炸了，把人给伤着。
这几口锅，用的可是铸大炮的铁。
“各位不妨猜猜，这锅里的豆子，何时能熟？单猜无趣，今日猜的最准的，可将记在册子上，送给本宫的礼品，全部拿去当彩头。”
重赏之下有勇夫。归化城里的山西商人，还是小打小闹的多，因为不好驳四公主的面子，硬咬牙花积蓄弄了份像样的礼物。听说能拿回，还有得赚，立刻七嘴八舌地猜起来。
“怎么也得一个时辰？”
“不对不对，刚才的肉，你没吃着？软烂极了，豆子比肉好熟！”
“肉说不准是提前炖上的？”
“那锅肯定有机关。”
结果众人猜来猜去，最大胆的，不过猜半个时辰上下。
海枫叫张顺绕场一周，将众人的猜测记清楚。
“等红豆熟的这会儿，有件公案，需得审审。来，把他们几个带过来。”
巴勒仲押着几个衣衫褴褛、身板壮实的青年男子，走入席中。
天元号的大掌柜的，看见几张熟悉面孔，心中大叫不好。
完了。
私开煤窑的事，四公主动作如此之快，竟已将人拿下。
海枫一直留意着他的神色，发现这人还知道害怕，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对付。
强龙不压地头蛇。
归化城这几家商号，都是白手起家，从无到有，辛辛苦苦创业起来的。费扬古将军也开口帮着说情，能不下狠手，她确实想尽量，避免动用暴力。
“大青山中，有几处可以拾取煤块的地方，本宫都派人探明了。归化城中缺柴草，总不能叫各位冻毙于寒风中，将军府对运煤的事情，向来不大管，这些，本宫知道。可这里的几个人，未曾奏明官府，私挖煤窑，可就不行了。各位都是山西来的，那边多有煤窑。这不经许可，擅自开挖的罪过，想来，各位清楚。”
天元号大掌柜的，时时等着四公主口中，说出自己的名字。可她偏偏不说，大掌柜的刚才吃多了炖肉，口渴难耐，桌上虽然有茶水，他不敢喝。
虽然四公主没动他一指头，大掌柜的，已经开始接受惩罚了。
海枫压根不看他，继续说下去。
“本宫从京城带来的这口锅，构造精巧，可以将煮熟食物所需时候、炭火，减少一半。用不了半个时辰，一刻钟多点，就能将红豆焖软。可惜有一个不好的地方。若遇上不会使的人，不懂得用法，会闯祸的。”
张顺派两个小太监，将一只锅从火上小心地挪下来。阀门因为锅体晃动，漏气愈发剧烈，跟刚才轻微地喷出不同，猛地冒出几股肉眼可见的水蒸气。
坐在周围的几位客人，此时才意识到这新鲜锅子，好用也危险。想逃，又怕四公主怪罪，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钉死在座位上。
张顺上前，毫不犹豫地将阀门取下，一股猛烈的水蒸气柱，笔直地向上，喷出时声响极其尖锐，吓得几个胆子小的，直接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巴勒仲从那几个挖煤的青壮年里，随意抓了一个，丢在泄完气的高压锅前。
“别想着耍花样！把事情，老老实实地说出来。不然，我弄下来一只锅，把你的脸，压在阀门上烫熟了！”
“是！大爷！我都说了！草民几个，是天元号从山西雇来挖煤的，挖到一半，忽然遇上金子了！我们几个商量着，没有告诉掌柜的，自己个儿，偷偷挖金矿。”
“你们杀的那两个人呢？”
“不能说杀吧？我，我们就是把他俩关在，关在一口废井底下.”
“不给吃喝，迟早不渴死饿死吗？”
那人受不住盘问，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
天元号大掌柜的，早跪在海枫面前，连磕了几个响头。
“公主娘娘恕罪。原是草民财迷心窍，看煤炭生意的利润大，官府又不大管，从老家找来这几个刮野鬼，偷偷开井.”
“无妨！本宫摆下宴席，不是来跟各位追究罪责的！红豆煮好了，开锅。”
各桌上都按人数，上了盛有双皮奶的盅子。焖熟的红豆用瓷盆盛着，两个小太监，一人捧，一人盛，逐人分配。
就连跪在地上的天元号大掌柜的，都分到了一碗。
可这个情形，谁敢动勺子？
海枫率先尝了一口，红豆又甜又糯，令她十分满意。
“正如天元号所说，私开煤窑有罪，费扬古将军知晓此事，却从不严惩，不过为民生考量。本宫不会动将军的决定，但从今往后，想继续挖煤窑的，都得来官府报备。大青山脚下，李有财、和他的邻居张二狗子，因为进山时撞见这几个人挖金子，被推到井底自生自灭。两条人命，总得有个交代。天元号的大掌柜的，姓吴是吧？”
“是，草民吴得贵。”
“这事，本宫交给你办。三天以后，还是在这里。今儿在的人，一个不准少。给本宫满归化城问去：谁开了煤窑没有上报、谁今后想去山里开挖，写成册子交上来。办不明白，本宫的锅多得是，煮上十口，你挨个去拔那阀门！”
海枫丢下这句话，多布站起身来，夫妻俩共同离席，留下一屋子山西商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枫儿，三天够吗？我看归化城里，开挖煤窑的山西人可不少。”
“三天当然不够。算了，眼下说不清楚。等晚上张顺回来禀告，你就知道了。”
至晚，张顺在城里探听清楚，回将军府，向两位主子复命。
“白天席间，还真有胆子大的，趁公主、王爷不在，把红豆给吃了。如今归化城里，四公主的锅子，都被传出神通来了，都在打听长什么模样。”
多布这才反应过来，三天时间，不够天元号彻查煤窑，却够“熟得快”，在归化城中，打响名号。
“怎么，公主殿下，还打算卖锅？正如你所说，这锅要不会用，可容易出事。”
“山人自有妙计，隐者暗得玄机。等着看吧！我要用这锅，把归化城的民心，都收拢到我这边来！
1.文中出现的，天元号等三家商号，并非杜撰，确实是归化城最早的三家晋商；
2.康熙过日子还算节俭，所以清宫缺人手，有记档显示，雍正等阿哥出宫开府的时候，康熙特意下旨，因为宫里缺太监，不给阿哥们分派；
3.刮野鬼是西口独有的，对流浪汉的称谓，具体出现时间，没找到特别可靠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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