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57
她又做了同一个梦。
轻柔又低沉的声音摩擦着她的耳膜, 开始是充满颗粒感的噪声。不论是午后还是黑夜,只要沉入梦乡,她就会在即将醒来时经历这个梦, 并且在醒来后不会如普通的梦一般将其遗忘。不知道她第几次在半梦半醒间听见这声音后, 它清晰了些微,听上去更像蛇嘶了吐息有节律地停顿,似乎在反复重复某句意义成谜的话语。
做这个梦时她总是很清醒, 仿佛飘浮在一团静谧的虚无之中, 而那声音提醒并见证着她还存在,让她不至于迷失。
在嘶嘶的低语间歇, 她的眼前会陡然闪过奇异的景象。
有的是过去光景的碎片, 某次外拍候机室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 在德尔菲的岩石巨人肩膀上摇摇晃晃,儿时等待到圣诞夜12点还是没有响起的座式电话机, 海底的宫殿,她追不上的拉杆箱和女性身影……
但还有一些,是她没有任何记忆的场景她站在陌生的镜子前,头发全白, 脸上有无可避免的岁月痕迹, 她的衣着整洁、经过精心挑选,在梳头,像要出门赴约;点开手机邮件, 跃入她眼帘的是入选摄影展的好消息;还有她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在光线过于洁白的病房里,看着窗外的高楼发呆……
全都真实得仿佛真的存在过, 但她没有任何记忆。
熟悉的、陌生的场景看得越多, 如蛇的低语就愈发清晰。
这一次, 她终于理解了喃语的开头几个词。她说不清这是哪种语言,意义却自然而然地浮现脑海
“我诅咒……”
“我诅咒你……”
她骇然抽气,从床榻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
轻纱环绕的卧室在她睁开眼的瞬间显得陌生到极点,她立刻阖目,在心中问你是谁?
卡珊卓,她自问自答,是特洛伊的卡珊卓,也是异世的来客,还曾经有一段时日是河神拉冬之女达芙妮。她现在身处堤布拉的王族别宫,今天是她在这里休养的第七天。
而后卡珊卓就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
只是又一个奇怪的梦而已,是记忆冲突产生的幻觉,也是她的渴望在梦中的投射。
卡珊卓习惯性地拿起枕边的手持铜镜,确认自己的模样。熟悉又陌生的红发少女与她视线相对——由于不太有机会到户外活动,再加上饮食结构与21世纪不同,相比在现代同龄时的样子,她的肤色要更苍白,脸颊线条还留存着几分稚气的圆润,个头也没完全拔高。
而若与骤然重拾记忆之前相比,卡珊卓身上变化最显著的是气质。
与卡珊卓同吃同住的女伴们立刻察觉了不同。卡珊卓不止一次听到她们窃窃私语,议论她“变得更像王后了”“待人接物更像嫂嫂安德洛玛刻了”“变稳重了”。少女们谈论卡珊卓的变化时全然没有困惑和恐惧,反而欣喜地笑着,有时候又难掩对她的艳羡。
这份羡慕源于她在堤布拉阿波罗神庙中的那一晚。
值夜的神官作证,在卡珊卓沉睡时,一条蛇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而后舔舐了她的耳朵。蛇是智慧的化身,因而这件怪事被视作被神认可、获准窥探至高的奥秘的吉兆。
于是所有人都坦然接受了她这些日子的异常表现——多梦,经常走神,会突然忘记非常基本的常识。他们等待着,期冀卡珊卓会展露出非同寻常的能力。
只有卡珊卓知道,她只是在适应时不时会在脑内打架的新记忆。
同时拥有三次生命的体验并不轻松,不可思议的是,她并没有因此发疯。当然,她不可能对自身境遇无动于衷。在恢复记忆的第一个夜晚,卡珊卓在女伴们入睡后溜到庭院,和之前一样念诵祷词,祈求爱欲之神厄洛斯倾听并降临,控诉他背弃承诺,要求一个解释。
没有任何回应。
那一刻卡珊卓愤怒极了,不顾一切咒骂厄洛斯的话语就在嘴边。
在特洛伊累积的常识阻止她出声。咒骂神祇是最不可饶恕的不敬恶行。她不能给厄洛斯处置她的借口——当然,前提是祂还记得祂怎么愚弄过她。
那之后,卡珊卓沉默地回了房间。她直挺挺地躺下,盯着昏暗的天花板,以为会整晚失眠,但最后她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她依然是特洛伊王的女儿。第三天、再往后的每一天如故。
卡珊卓都惊讶于自己适应现状的速度。也许是两次“死亡”在她身上引发了什么质变,又或许她潜意识里就没有真正相信过厄洛斯会那么好心。失信令人愤慨,但并不值得惊讶。坦白来说,在她长长的待办清单上,和厄洛斯算账、以及梳理达芙妮感情的残影,目前都不得不往后靠。她有太多事要思考、要忧心了。
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好事,忙碌起来,她就会感觉事态还是可控的,依然有她能够做的事。
首先得确认阿波罗是否察觉了她就是达芙妮,以及她恢复记忆、乃至于没能回到现代是否与他有关。
卡珊卓倾向于认为阿波罗尚未察觉达芙妮“还活着”。否则按勒托之子的脾气,他早该冲到她面前揪着她问罪了。对利用并抛弃他的骗子,眼高于顶的阿波罗必定心怀怨恨;一旦泄露身份,等待她的只会是可怕的神罚。
那条蛇是个麻烦。这样下去,她很可能会被送进阿波罗神庙,作为未来的祭司接受教导。偶尔在他的神庙里露脸是一回事,整天在他随时可以降临的凡间居所晃悠是另一个级别的恐怖故事。
同等要紧的另一件紧迫大事,当然是特洛伊的未来。
卡珊卓绞尽脑汁回想,但不知道的事不会因为努力就突然出现在脑子里。她对于古老的东西向来缺乏兴趣,高中历史课的内容早就忘得精光,大学不得不上历史课满足学位要求时也选了近现代历史课。至于开始工作后,她也只有偶尔在某些品牌在拍摄企划中引入古希腊元素的时候,才会接触几个名词。这样的委托很少,她更擅长现代都市的风格。
换而言之,她对特洛伊战争了解实在肤浅,只知道绝世美人海伦被拐走引发了战争,以及最后希腊军用木马计攻陷了特洛伊,那成为了现代木马病毒名字的来源。至于海伦是被哪个混蛋拐走的、特洛伊战争具体发生在什么时候、传说中主要登场的人物都有谁,她一概不知。
她总不能等到大木马出现,才拼尽全力阻止特洛伊人将它拉进城。如果时间能倒流,她一定会认真选一门古典历史精修。
卡珊卓迷迷糊糊地思绪乱飞,再回过神时,衣服换好了,头发也编成了辫子。这种什么事都有人代替她去做的感觉说实话好极了,但她还是会时不时感到别扭。
“斯卡曼德洛斯来了,说要和您一同吃早饭。”
卡珊卓立刻穿过回廊走到外侧的厅堂,红发少年已经盘腿坐在长榻上,手里抓着咬了两口的大麦面包,蘸着不加蜂蜜的葡萄酒吃得正欢畅。
斯卡曼德洛斯听到脚步声,抬起与她相近的灰色眼睛,将嘴里的面包咽下去才笑着说“等你梳妆的时候我饿得受不了。你太瘦了,多吃点。”他说着拿起没动的另一盘面包,重重放回台面,仿佛要以此强调他的诚意。
卡珊卓往旁边的坐榻去,斯卡曼德洛斯见状立刻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一般来说到了这个年纪,即便是兄弟姐妹也很少会坐在一起。她的双生弟弟从小就有些黏人,这两年怕被一起玩的男孩笑话,才有所收敛。但阿波罗神庙的事之后,他又故态复萌。
斯卡曼德洛斯的肤色比卡珊卓深一些,因此乍一看与卡珊卓并不那么相像。但坐在一起的时候,旁观者都会立刻察觉他们是双生子。不止因为他们都有王后同样的红褐色头发、与特洛伊王相近的灰色眼睛,姐姐刚刚抬手,弟弟就会把盛橄榄和无花果的碗推过去,在弟弟不小心带倒酒杯前,姐姐就会灵巧地出手稳住器皿……诸如此类的细节,仿佛他们依靠某种超脱言语和眼神交流的神秘渠道,一刻不停地交谈着。
在另一个世界,卡珊卓只有一个大她八岁的哥哥。他与特洛伊王的长子赫克托尔长得并不相似,这让她松了口长气。她需要区分两段人生的标志物,而斯卡曼德洛斯是最鲜明的那个。
双生子是种奇妙的存在,因为性别不同,他们仿佛确然是两个不同的独立个体。但躯体的差异不足以抹消那种既是对手又是知己的古怪共感。更小的时候,他们会交换衣服装作彼此,她会混进男孩堆里练习投掷标枪,而他会悄悄学习纺织。
“你在想什么?”斯卡曼德洛斯把一颗腌橄榄放到她鼻端。
卡珊卓被冲鼻的腌制味吓了一跳。她不满地瞪过去,与斯卡曼德洛斯对上眼神。他笑着,但表情里有她能够察觉的不满。神蛇舔舐她的耳朵,他却一夜酣眠,什么事都没有遇上。她的脑袋里多出了许多记忆,而他依然是十六岁的少年。游弋的蛇尾划开分界线,他们之间不同的、需要言语才能阐明的事不可避免地变多了。
“伊利昂有没有叫海伦的外邦女人?”
伊利昂是特洛伊主城的名字。
斯卡曼德洛斯思索片刻“没有吧。但这种事你更应该问帕里斯,他消息最灵通。”
“……”
想到二兄帕里斯,卡珊卓就想皱眉。
说不定战争是下一代、下下代人时才会发生的事呢?她曾经试图这么开解自己。可她没办法那么乐观。她怀疑拐走海伦引发战争的就是帕里斯。
帕里斯出生前,母亲赫卡柏梦见自己生下了燃烧的火炬。受尊敬的贤人声称,这是噩兆,意味着诞生的孩子将会给特洛伊带来毁灭。于是帕里斯被有意遗弃山野,却因为一连串地巧合生还。他作为牧羊人的儿子长大,在搏斗比赛中崭露头角,才与亲生父母相认。
帕里斯回到王宫时卡珊卓还小,她很快就接受了自己又多了一个哥哥。长大之后,她才逐渐从身边的年长女官的闲聊中听闻帕里斯曲折的身世。不祥的梦与贤者的预言早已成为无人相信的谈资,人们将帕里斯生还解读为神明允准的奇迹,可如果那只是为了让特洛伊迈向必然的毁灭呢?
感情上她很难将亲人视作祸根,但是……
好在帕里斯目前还在特洛伊。之后她得留意他的动向。
“你又做了什么奇怪的梦?”斯卡曼德洛斯观察着她的表情。
梦中那诅咒的低语再次滑过耳际,卡珊卓忍住颤栗的冲动,垂眸轻声说“算是吧。”
“你在屋子里闷太久了。难得来一次堤布拉,和我出去逛逛。”斯卡曼德洛斯说着就要拉卡珊卓出门。
“我还没吃完早饭。”
斯卡曼德洛斯抛起一枚橄榄,准确地用牙齿接住,咀嚼下咽后才露出希望得到喝彩似的表情“那我等你。”
※
堤布拉并不大,卡珊卓姐弟入城时有仪仗队开道,因此这里的人们几乎都知道普安王的双生子是什么模样。斯卡曼德洛斯在外人面前反而有些拘谨,彬彬有礼的,在主街走了那么一遭,卡珊卓怀疑成群的少女都被他夺走了芳心。
“其实我今天就得回伊利昂了。”斯卡曼德洛斯突然道。
卡珊卓愣了愣。
“我还有课要上。”
作为王族男孩,他首要的使命就是成为一名战士。
他们在公共水井对面的回廊下驻足。看热闹的人群远远地站着,并没有挤过来。斯卡曼德洛斯的声音很轻“如果你不想成为祭司,你还有其他选择。”
卡珊卓眼神闪了闪“什么选择?嫁人?”
斯卡曼德洛斯抿唇,点了点头,又犹豫地说“因为贤者预言我和你必须同时经过堤布拉的仪式,你才到现在都没有议亲。”
在这个年代,十三四岁就订婚、一到初潮就举办婚礼是常态。在很多人眼里,公主卡珊卓的已经开始往最好的青春年华的下坡路走了。
见她没说话,他又试探性地问“如果……你有心仪的人选,我会帮你去打探。”话虽这么说,他紧绷的下巴线条却泄露出不乐意。
“没有。”卡珊卓摇摇头,抬眸时却不由怔了一下。
前方第三根廊柱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立着一个人,正默然看着他们。
他正处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那段短暂而特殊的时期,深色头发,尚未蓄须,因为个头还在快速拔高而显得手长脚长。他的衣着颇为华贵,但又与特洛伊服饰风格有所差别,似乎是个落单的异邦贵族。
但卡珊卓首先注意到的是,他有一双令人心悸的蓝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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