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七章:咎由自取
宣府,城楼上。
金濂遥遥望着远处腾起的烟尘,目光中总算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捋着胡须道。
“果然退了,杨侯,你家这位小公子,果真是智谋无双啊!”
虽然说,有杨洪坐镇,金濂并不担心宣府会出什么事,但是,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的联军,始终驻扎在城外不退,这对金濂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压力。
联军不退,就始终有开战的可能,这段时间以来,京中风云变幻,天子‘一心’备战,群臣苦劝无果,自然是想尽了各种办法。
这其中最有希望的,莫过于金濂能够和平解决这次的边境争端,只要草原部落不主动挑起战端,那么,天子就算想要出兵,也没有理由。
打从杨洪出京的时候起,金濂就接连收到了许多京中大臣的书信,官位有高有低,但是内容都大同小异,基本期盼他能妥善解决此事。
因此,不客气的说,现如今的金濂,肩上背负着沉重的压力,万一要是出了差错,朝中诸臣不敢怪罪天子,自然只能让他来担责。
如今,盘桓城外的大军终于退去,虽然各部的使者仍然留在城中,但是总算是可以松一口气了。
“咳咳咳……”
一阵冷风吹过,阵阵的咳嗽声响起,伴随而起的,还有杨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
“金总督过誉了,小儿胡闹,给朝廷添了不少麻烦,若非陛下和金总督一直在帮他收拾手尾,小儿这条性命,早就交代在草原了。”
说着话,杨洪抬头同样望着远处,摇了摇头,道。
“这次能够让对方撤退,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陛下仁慈,答应相助脱古思猛可,否则的话,到底是何结果,恐怕还未可知。”
看着杨洪略显苍白的脸色,金濂皱了皱眉,道。
“杨侯,你的身体……”
虽然说,往日里金濂和杨洪的交情不深,但是,这次既然同在宣府共事,二人的交往自然多了不少。
因此,对于杨洪的身体状况,金濂也有所了解。
有旁人的时候,杨洪永远是脊背挺直,仗剑而立,不怒自威的沙场老将,但是,金濂却很清楚,杨洪这不过是在硬撑而已。
自从杨洪到达宣府以后,总兵府中就一直有郎中住着,每日的汤药都是不曾断的。
即便如此,金濂还是能够察觉到,有许多次公开场合时,杨洪都明显有体力不支的表现。
在边境许久,金濂也见过不少将领,多数人都是腰悬宝剑,唯独杨洪,许多次他都是以剑驻地,仗剑而立,虽然看起来威风凛凛,但是,却更像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杨洪显然并不想过多谈论此事,摇头道。
“金总督放心,没什么大碍!”
话音落下,又是几声咳嗽响起,但是,却被杨洪硬生生的给止住了。
见此状况,金濂心中叹了口气,也不多言,而是转而道。
“说来,我倒是有些好奇,这两部的首领,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大军在宣府盘桓良久,靡耗必定不小,若真的只是为了护送马可古儿吉思,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可要是说,是担心陛下不愿相助,所以前来施压,又未免太过天真,大明固然不想同其开战,但是,凭这两部的实力,纵使真的发动进攻,对于大明来说,也造不成威胁,甚至都不必动用京营,仅凭边军之力,便可将其击退。”
“何况,如果真的是为了施压,那又为什么迟迟不肯拿出那封信,非要等到杨杰到达宣府之后,才将其拿出来……”
这些问题,金濂早就有所疑惑。
可以断定的是,这背后肯定是杨杰的手笔,事到如今,边境之事已经基本尘埃落定,所以,金濂也就问了出来。
果不其然,听了这番话之后,杨洪沉吟片刻,开口道。
“金总督猜的不错,这中间的关节,的确在杰儿身上。”
金濂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看着杨洪,等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杨洪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停了停,似乎在整理思绪,片刻之后,他方道。
“昨日的瓦剌内乱的军报,金总督应该看到了吧?”
“当然……”
提起此事,金濂的脸色也有些感慨,道。
“谁能想到,最后率先起兵攻杀也先的,不是他一直防备着的孛都,而是也先最信任的大臣阿拉知院,这也先也算是一代枭雄,就这么简单被人袭杀,倒是令人意外……”
瓦剌内乱的军报,最先送往京师,但是,详细的军报要稍慢一些,而且,前一封军报已经送到了京师,所以,后头这封,也就没有太过保密。
因在边境,所以,金濂得到详细军报的时间,要比京师还早一些,也先之死,要比之前想象的,更加复杂一些。
根据传回来的军报来看,也先一直对孛都防备很深,尤其是在杨杰离开之后,不知为何,他一回到瓦剌老营,就下令将孛都囚禁了起来,并派自己的亲卫严加看守。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最终杀了也先的,不是孛都,而是阿拉知院……
杨洪也点了点头,道。
“阿拉知院,是我的老对手了,为人狡诈谨慎,但是胆魄不足,当初,也先南侵之时,之所以派他来宣府佯攻,就是知道他的性格,此次,他会出手,我也有些意外。”
“但是,仔细想来,也不难懂……”
“哦?何解?”
金濂也来了兴趣,开口问道。
不过,还未等到杨洪解释,底下人便来回报,道。
“总兵大人,杨大人回来了。”
于是,杨洪花白的眉毛抖了抖,道。
“刚好,杰儿既然回来了,便让他来解释吧。”
金濂笑着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一身浅绯色官袍的杨杰,在杨信的陪同下,来到了城墙上。
“见过总督大人,见过总兵大人!”
“不必多礼,此番能够圆满解决此事,可多亏了杨大人。”
金濂轻轻摆了摆手,上下打量了一番杨杰,眼中满是赞许,道。
“刚刚本官还在和杨侯谈论杨大人,此番杨大人草原之行,有颇多传奇之处,倒是让本官好奇的很啊……”
说着话,杨洪将二人方才的对话,简单的对杨杰说了说。
随后,金濂看着杨杰,笑道。
“如今事情既已解决,不知杨大人,可否为本官解惑?”
闻听此言,杨杰连忙拱了拱手,道。
“不敢劳总督大人动问,如今这般情况,其实说到底,也是也先咎由自取。”
这话一出,不仅是金濂,就连杨洪等人也来了兴致,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杨杰,等着他的解释。
杨杰也没有卖关子,继续道。
“不瞒总督大人,此次下官奉旨出京,原本就打算要前往草原,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为了更能全面的了解草原各部的状况,在出京之前,不仅到了兵部和锦衣卫等处调去各种公文消息查看,还亲自拜访了曾经和脱脱不花谈判的天官大人,以及曾经出使瓦剌的李实等几位大人。”
“从李大人的口中,下官得知了当初迎回太上皇时在瓦剌谈判的诸多细节,当时,李大人对下官提起了使团初到瓦剌时的场景,有一点让下官格外注意。”
“见面时的场景?”
迎回太上皇的一应细节,金濂也听朱鉴等人说起过,这个时候听杨杰说起此事,倒是被吊起了胃口。
于是,杨杰轻轻吐出两个字。
“专横!”
看着在场几人不解的目光,杨杰解释道。
“据李大人说,他们到达瓦剌时,先是见到了孛都,然后在孛都的带领下,才到了瓦剌老营,然后在瓦剌老营外,见到了出门迎接的也先,可是当时,孛都等人的反应,却让李大人有些意外。”
说着话,杨杰的目光当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道。
“李大人说,他见到也先时,对方身上金玉为饰,华贵非凡,虽在营外,但是孛都等人见到他时,所有人却第一时间,都翻身下马,跪伏于地。”
“除此之外,还有随着使团一同回到瓦剌的纳哈出等人,也是第一时间跪伏于地,无比恭敬,可是,当时也先却并没有让他们起身,反而先是向前迎接使团,随后才让孛都等人跟在后头回营。”
“当时我对此便觉得奇怪,后来到了瓦剌之后,亲眼再见,方知其中缘由。”
“这……有何不妥吗?”
一旁的杨信也皱了眉头,开口问道。
杨杰摇了摇头,道。
“当然不妥……”
说着,杨杰的口气略停了停,似乎在思索该如何形容,片刻之后,他方道。
“大哥,你应该清楚,孛都是也先的亲弟弟,在整个瓦剌当中,也算是位高权重,而且那个时候,也先对于孛都,应该还是十分信任的。”
“但是,即便是这样的人,在见到也先时,也要行此大礼,而且,几乎随时随地,只要也先出现,都要跪地行礼,这,正常吗?”
杨信皱眉思索,但是,金濂却已经隐有所悟。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将也先和他手下的贵族,比喻成君臣,那么,现在的也先,就是一个强势无比,需要臣下随时恭顺听话的暴虐之君。
但是,问题就在于,也先只是瓦剌的首领,并非大汗,这些贵族虽然向他俯首称臣,可也并非没有自己的力量。
这种无比强硬的统治短期内有效,但是,长时间的严密控制,一定会让各部贵族心生不满。
摇了摇头,他冷笑一声,道。
“外强中干,不外如是!”
杨杰点了点头,道。
“总督大人明断,正是如此!”
“我从边境出发,深入草原,中间经过了多个部落,打探了不少消息,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那就是,也先在瓦剌内部,对各部贵族十分严苛,但凡有人稍稍对其不敬,无论地位高低,皆性命难保,凡有敢私下议论也先之人,一族连坐,其手段之酷烈,闻之而令人生畏。”
“这和我出发之前,父亲对我形容的也先,完全不同……”
论对也先的了解,在场没有人能比得过杨洪。
听了杨杰的这番话,杨洪接着道。
“不错,也先此人,手段一向狡猾多变,这也正是他最难对付的地方。”
“瓦剌之所以能够不断坐大,和也先的狡诈多谋,是分不开的,之前的时候,他对待各部,并不会一味的强硬,而是赏罚分明,刚柔并济。”
“他不仅会将战利品分给底下的贵族,而且,还时常对弱小的部落进行救济,正因如此,他才能让瓦剌各部的贵族,对他心服口服。”
“如果杰儿说的不错的话,他对各部的手段,由温和转向酷烈,便是从沙窝之战时开始的……”
金濂问道:“沙窝一战?”
“嗯。”杨杰点头道:“我多方打探,发现也先的转变,正是从沙窝一战后开始的,所以当时我便猜测,也先因沙窝一战,被郭总兵斩断一臂,心性有变。”
“同时,他担心因为自己断臂,而导致各部贵族生出异心,深恐自己难以再掌控瓦剌,所以,便防范于未然,有丝毫风吹草动,便动雷霆之势。”
“可是,所谓各部贵族,其中有很多,本就是一些小部落的首领,他们虽对也先俯首,可到底也并非家奴。”
“也先如此手段,且强逼他们时时行叩拜大礼,以彰显自己地位,必会引起其不满。”
“而这,才是瓦剌内乱的根本原因!”
说白了,杨杰只是个导火索,真正导致瓦剌内乱的原因,其实是也先对各个部族的压迫。
想通了这一节,金濂心中不由一叹,道。
“不错,瓦剌既然到了道路以目的地步,也先的覆亡,自然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不过,也先毕竟统领瓦剌多年,积威深重,而且,你刚刚也说了,也先十分谨慎,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被他扼杀在摇篮当中。”
“所以,瓦剌内乱必定是早晚的事,但是,这个契机,怕是不好找吧?”
沉吟着,金濂看着杨杰,目光闪动,问道。
“还是说,当初杨大人你到土尔扈特部,找孛都是假,真正的目的,是想要联络阿拉知院?可是,你怎么知道,阿拉知院对也先心存反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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