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是他乡(〇五)
却说红药送衣裳过去,西屏独自在房中闲坐,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一壁看着窗外日影,一壁提着手指,抚过炕桌上落下的竹帘的影,像拨琴弦,一条条地拨过去,仿佛听见流水一般淙淙动听的声音。
她不会弹琴,听是听惯了。姜家是做生意的人家,在扬州府是有名的豪绅,每逢节下,或是谁做生日,也常请些弹琴唱曲的伶人到府中。她见过不少,那都是些最会逢迎男人的女人,连她那没多大用的丈夫也爱和她们闹。
“发什么呆呢?”一时顾儿走进来,见红药不在,便问:“那丫头哪里躲懒去了?”
西屏回过神来笑笑,将窗上的竹帘卷起来一些,走去倒茶,“我打发她去给狸奴送衣裳去了。”
“我说你这屋里太冷清,要多给你派两个丫头,你偏不要。你到底年轻,静过头了倒不好,也出去逛逛去。”
“二哥和三姐姐他们都去了外乡,我在这里又没有旁的亲戚,哪里逛去呢?”
顾儿咬了咬唇,拉她坐下,笑说:“我这里正好有个去处,也是要请你帮个忙,不知你肯不肯?”
“帮什么忙?往哪里去?”
顾儿招招手,叫她附耳过来说了一通。西屏睁圆了眼认真听一阵,点头应下,“只是不晓得狸奴肯不肯,我看他的心思全不在这上头。”
“所以我才急呀,这时候只要过得去的人家,我也不挑三拣四了,先瞧瞧性情脾气好不好再说!”顾儿说话要走,“我去和狸奴说去,你等着他来请你。”
“我看他未必肯去。”
顾儿回头挤一挤眼,“我自有法子治他。”
屋里出来,走到园中,正赶上时修换装出门,顾儿拉住他便问:“你往哪里去?”
时修随口道:“我出去逛逛。”
顾儿嗤他一声,“你一向不爱在外头闲逛,又不好结交什么朋友,成日不是在衙门看卷宗就是缩在屋里想案子——少蒙我!是不是出去打听前日那桩人命案子?”
时修反剪起手来,只笑着不作声。
顾儿乜他一眼,“去问案子,怎的不穿官服?”
“又不是升堂坐衙,穿官服做什么?不过出去问问。”
顾儿撇嘴一笑,“怕你爹怪责你插手县衙的事?哼,正好,我这就告诉他去。”
说着作势要走,时修一把拽她回来,“休去!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儿子就是,绕这弯子做什么?”
“哼,不绕这弯子,你如何肯听我的?”
“到底什么事?”
顾儿笑起来,“你说这事巧不巧,昨日赵婆子到家来说,鲁大人家有房亲戚正好前两月到扬州来,就住在鲁大人府上,赵婆子接了他们针线上的活计做,常去走跳——”
她这前情过于繁絮,时修听得不耐烦,一声截断,“捡要紧的说来。”
顾儿嗔他一眼,“他们家有位未出阁的小姐,年十六,此行到扬州正是为给这小姐相一门亲事,鲁大人看你好,给赵婆子露了些风,你不是要打听案子嚜,我早上替你给鲁大人下了个拜帖,你借机去瞧瞧。”
时修原懒得和人相看,不过正可以趁势去问问案情,少不得答应,“您与我同去?”
“我不好去得,人家是哥哥嫂嫂领着妹子来的,父母没来,那家嫂子是鲁大人的外甥女,鲁大人家中又没有操持的夫人,我去了和谁说话?再则我去也显得太郑重,到时候亲事没定下来,反倒难堪。我方才去和你六姨说了说,请她陪你同去。”
其实她是躲懒,她也懒得和那些人周旋。时修心知肚明,笑了笑,“她肯管这等闲事?”
“怎么不肯,你是她的外甥,她是你姨妈,你的事怎么叫闲事?”顾儿一挤眼睛,笑道:“轿马我都叫人预备好了,你姨妈在房中正等你,你快去请她。”
不多时走到那边房中,果然见西屏难得换了身有颜色的衣裳坐在外间椅上,上着鹅黄长衫,下露半截草青熟罗裙,嘴上搽了淡淡一层胭脂,头上斜插一支青玉簪,戴着副翡翠珥珰,娴静清雅地低着脖子针黹。
时修进去,有点不知如何开口,尽管他娘两头都是说好了的,不免也要略提一提才好搭腔。
不想他才刚咳了声,西屏听见,便搁下针线篮子起身,理着衣裙道:“你娘都跟我说了,等红药过来咱们就走吧。”
“我出门时,红药正在我屋里和丫头说话。”
西屏怕红药不知要出门去,只得出门寻了个婆子去传话,未几回屋来,正好瞧见他摊坐在椅上,袍子上的羊皮腰带像是系歪了,中间嵌的那块白玉朝右偏了点。
西屏走过跟前,眼睛实在从他腰间挪不开,“去人家府上相看,也不好好拾掇拾掇么?”
时修垂目一看,还不觉察,“哪里不好?”
她朝他腰间指去,“腰带歪了半寸。”
“噢?”她那眼睛仿佛是尺,他腆着肚皮,没所谓地往左边拽一拽,“这腰带原是我爹的,我配着有些松,系着系着就歪了。”
果不其然,他起身走动两步,那白玉又偏了。西屏想假装瞧不见也不行,看过一眼,不纠正过来心里总是像有群蚂蚁在爬,毛毛躁躁的。因此只得道:“你解下来,我替你另扎个眼。”
时修背着身暗暗一笑,将腰带解下来,又面无情绪地递给她,“劳烦六姨,用剪子随便扎个孔就是。”
西屏正翻针线篮子找家伙事,听见这话,恼他不争气,抬头白了他一眼,放下针线篮子往卧房里去。未几拿了纳鞋底的锥子和一柄小铜锤出来,在那腰带上一下下新凿了个小孔,又用细矬子将孔打磨得和别的孔一般大小才罢。
“六姨好手艺。”时修接过去道,“听说姨父家是泰兴县首屈一指的富户,难道府上连做活计的人也没有?”
西屏细细收理着针线篮子,“有自然是有。”
“可您手艺娴熟,不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少奶奶。”
“有针线上的人也少不得自己要做些,妇道人家闲着无事,不都是捻针动线的?何况别人做的我穿不惯,叫人家改来改去又费事,不如自己做。”
“岂不累得慌。”时修背对着,一面系腰带,一面随口问:“我那位姨父呢,在世时过日子也是如此细致挑剔?”
西屏将篮子搁在身旁几上,去望他的背影,他穿着靛蓝的外氅,暗昧得海一样,叫人不得不提着点小心。
她仰起面孔笑,“听你母亲说你最喜欢过问死人的事,真是如此,竟还得空去关心你姨父?改明日我给他烧纸,一定要告诉他,你这素未谋面的外甥孝顺他得很呢。”
时修蓦地心虚了一下,没好再说什么。
不一时红药赶回来,便往门上去。到了鲁大人府上,倒有现成的由头,可巧前几日鲁大人过生日,就说当日不得空来贺,今日特地来道喏。其实两边都清楚他们的来意,可不得不遮羞敷衍。
鲁大人自然心知肚明,叵奈妻室早亡,尚未续娶,府中没个主张操持的妇人,一见西屏如此年轻,索性就将儿子媳妇并外甥女一家都叫到厅上来,另请了几个小戏,酒馔筵席安排停当,留他们年轻人看戏说话,自己让到外头会局去了。
时修也不怕他出去,他家那位公子鲁有学也专好打听衙门里头的奇闻轶事,料他知道得清楚,便坐下来问那鲁有学:“前两日那宗人命案子,不知结案了没有?”
那鲁有学道:“你问的是小陈村那具女尸?嗨,快别提了,认尸的告示发到各街坊里村已有两日,至今还没个人来认。江都县十几万户人家,就是叫衙门里的差役挨家挨户查访也不知要访到何年何月去,我在想,恐怕那女子不是咱们江都县人氏。”
时修稍一思忖,“即便不是咱们江都县人氏,也该有人来认,只看她衣物不俗,必也是小富之家。这样人家的妇人出远门,也不能放她独行,哪怕没有家人跟着,应当也有随侍的管家仆从,也许可派人到各大栈房客店里问一问。”
“这城内的栈房客店也有好几百家,问起来也费事。”
话音未断,就听见旁边桌上有个女人咳嗽,二人睐目望去,正是鲁大人的外甥女婴娘在咳,脸上有些不好看,将笑不笑地斜眼问那鲁有学,“表弟,你们在说什么?有什么趣事也说给大家听听嚜。”
那鲁有学忙不迭干笑两声,“没说什么,在说案子,死人骨头的事,什么有趣的?”
“没有趣你们还说得如此热闹?”
婴娘的丈夫付淮安,听娇妻有些生气,忙笑着扭头调和,“难道你也要听死人的事?只怕你听了吓得睡不着。”
说着回过头去,仍招呼时修鲁有学他们吃酒。
西屏在女眷这桌上,对面坐着那位小姐。西屏细细看过了,正值青春,也算貌美,却给时修干晾在这里,不怪人家嫂子生气。
她便和那小姐搭腔,“姑娘小名叫什么?十几了?”
小姐面上一红,低下头去,轻声细语答,“小名七姐,今年十六。”
西屏向婴娘和鲁家奶奶笑道:“时修长她六岁。”
那婴娘便趁势说:“男人家二十二岁正是年轻有为的时候,不像我们女人,过了二十岁,就一年不如一年了。”
西屏安慰道:“这是哪里话,你看着年轻,和我一般年纪吧?我也是二十二。”
婴娘笑嗔,“我都二十六了!”说着偷么朝那席上瞄一眼,凑着脑袋和西屏说,不给她妹子听见,“我看姚二爷那样清隽的人物,怎么还未定下亲?”
“他前几年科考,姐夫怕他定下亲事后乱了心,不安分读书,因此就没议。前年考出来,封了官,自然就该忙着这事了。”
这付家虽是商贾人家,可婴娘的娘家父亲却是苏州府同知,本有些官宦小姐的骄傲,何况如今官商联姻大为盛行,也不觉是高攀姚家。只是看时修如玉山在座,骨骼风流,她心下十分喜欢,巴不得成了这好事。
便附到西屏耳边去,悄么说:“请您回去和姚家太太说,我这小姑子当着人面皮虽有些不善言辞,可却是蕙质兰心,识得字,算得账,眼里有准,心里有秤,将来为人妇,必定是个持家有道相夫教子的贤良人。”
西屏自然不能拂其脸面,只好微笑点头,又觉时修只在那席上和鲁家付家公子说话,态度不热络,便摆出架子,叫了他过来,“狸奴,你来,敬敬付家大嫂和鲁家大嫂,多谢人家款待。”
时修正在那里问鲁有学案子,听见喊他“狸奴”,心下烦倦,觉得她是乔张做致硬充长辈。却也不得不提着酒盅过来,冷看了她一眼,恭恭敬敬和那婴娘及鲁大奶奶唱喏敬酒。
回去路上还有些不高兴,干脆弃了马,钻上车,向西屏打个拱手,“还请六姨回去后,在我爹娘跟前只说这位付家小姐与我实在不配。”
“不配?”西屏咯咯一笑,“那是你配不上人家,还是人家配不上你呢?”
他反问:“您看呢?”
“依我看,她虽算不上什么倾国倾城,也是个小家碧玉。何况人那样的年纪,胜在青春,你总不好要我对你爹娘睁眼说瞎话,说人家配不上你吧?”
“那就说是我配不上她,我配牛配马也配不上她!”
西屏噗嗤笑出声,时修怔了下,也望着她没奈何地笑起来。这一笑,好像抹去了先前几分陌生和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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