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人生如棋局
当天黄昏,我们就上路了,赶着十几匹骆驼,骆驼上载着盐巴和茶叶,一路向西。骆驼客有十几个人,个个劲装打扮,看起来都有功夫。
朝天鼻没有去。
走出张家口,天色越来越暗,光头拍拍一名小个子的肩膀,小个子爬在了路边的草丛中,骆驼队继续前行。
那个小个子爬在草丛中干什么?我想问,但看到光头和豹子他们都一脸凝重,我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又走了一会儿,前面到了一座村庄。村庄里一片黝黑,像一座巨大的坟墓一样。光头走到村口一户人家门前,轻轻叩响了门环,两长三短,两长三短,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光头没有和开门人说一句话,只是向后面招招手,骆驼队就一匹接一匹地走了进去。
看起来这里的人和骆驼客很熟悉,他们尽管没有说一句话,但是骆驼客熟练地把骆驼拴在院子里的木柱上,走进房间里睡觉。
我想,骆驼客经常走这条路,而且一走就是很多年,在什么地方住宿,在什么地方吃饭,肯定都有固定的地点。要不然,带着贵重物品,贸然住在陌生的地方,吃在陌生的地方,不是睡梦中丢了脑袋,就是被人麻翻了。
第一次跟着骆驼客走镖,我有些兴奋,一直睡不着,看着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照在地面的青砖上,一只老鼠跑进了月光里,呆头呆脑地四处张望。突然,门外又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两长三短,两长三短。
我爬在窗口向外望去,看到月光下走来了那个小个子。光头的声音传过来,他问:“有人跟踪吗?”
小个子说:“没有。”
光头说:“你去睡觉吧。”
我只听见光头的声音,然而却看不到光头。我像那只走进月光下的老鼠一样四处张望,然而还是见不到光头。光头在哪里?
我正在疑惑的时候,突然看到房檐下的阴影处,有一团黑影在移动,那里蹲着一个人,他揭开盖在身上的凉席,走到了月光下,明亮的月光照着他明亮的头颅,我看到那是光头。
原来光头一直藏在凉席下。
这一路上,戒备真可谓森严的。
我离开窗口,躺在铺着一层稻草的地面上,可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折腾了大半夜,口渴了,记得刚刚走进这个院子的时候,看到墙角有一口水缸,我就推开房门,走过去喝水。
水缸里有半缸水,上面飘着葫芦锯成的水瓢,我端着水瓢咕咚咕咚喝了半瓢水,然后准备用剩下的半瓢水洗脸。
突然,身后有人说道:“甭洗脸,洗不得的。”
我回头望去,看不到人影。刚才光头藏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而现在月亮西斜,照着屋檐下,屋檐下空无一人。这个说话的人到底藏在哪里,我找不到。
我想知道他藏身的方位,就故意问:“为啥洗不得?”
那个声音说:“洗不得就洗不得,快睡觉。”
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泡桐树,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我想这可能就是骆驼客布置的暗哨。骆驼客此次出行,目的是为了和响马正面交手,所以一路上格外小心。
回到房间里,我就睡着了。
天亮后,骆驼的叫声把我唤醒,我急忙爬起身,看到骆驼客已经把行装收拾好了,他们个个脸上布满尘土,头发里夹着草屑,果然每个人都没有洗脸。
奇怪的是,他们为什么不洗脸?
从张家口向西,一路都是戈壁沙漠,骆驼客一路都很紧张,密切注视着任何一点可疑的迹象,但是,却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尽管没有意外,但是大家仍然很紧张。按照江湖上的规则,镖客天亮才走,天黑即歇。而遇到刮风下雨,就不能出行。
在陕北定边,因为风沙太大,我们歇息了一天。在这里,我又一次见到了说书盲艺人。陕北是陕西最穷的,三边又是陕北最穷的。三边指的是定边、安边、靖边,三边十年九大旱,走出房子不见天,桠杈树枝盖房子,包谷糊糊哄娃子……三边这一带树木稀少,连盖房子的木料都没有,庄稼稀少,连让孩子吃饱肚子的粮食都没有。
因为贫穷,人们都走了出去,三边的盲人走出去后,都做了说书盲艺人。三边盛产说书盲艺人。直到现在,都还是这样。
盲艺人在定边城墙下的一间破庙里说书,很多人赶去听。穷困地区的人,再没有任何精神享受,听说书是他们唯一的精神生活方式。
那天,盲艺人说的是隋唐英烈,他说的是秦琼卖马。秦琼是辅佐李家父子建立大唐的名将,又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好汉子,盲艺人说他:孝母似专诸,交友赛孟尚,神拳太保,双锏大将,锏打山东六府,马踏黄河两岸,威震山东半边天。听说书盲艺人这样说,我一下子非常倾慕秦琼,决心这一辈子要做秦琼那样的人。
我上过私塾学堂,知道专诸和孟尚的故事。吴王夫差还不是吴王,而是吴国公子的时候,准备刺杀堂兄吴王僚,就找到专诸当杀手,而专诸因为母亲在世,迟迟不愿起行。夫差每次宴请专诸,专诸都舍不得吃最好吃的,总是偷偷打包回去孝敬母亲。孟尚就是孟尝君,仗义疏财,好结交朋友,朋友有难,他一定会解囊相助。
百善孝为先,孝顺的人即使坏,也坏不到哪里去;钱财如粪土,能够仗义疏财的人,一定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秦琼有非常好的武功,所以他才能处处逢凶化吉。一个行走江湖的人,没有武功怎么行呢?进了镖局,天天都要练功,我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练出一身好功夫。
说完秦琼卖马后,说书摊散了,人们向外走,我在破庙边的墙角处看到了一个象棋摊。摆摊的是一个留着三绺长须的老者,眯缝着双眼,时不时地用长长的指甲梳着长长的胡须,看起来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他面前摆的是一副残局,只有足马炮卒十余个棋子。象棋摊外围了一圈人,人们在叽叽喳喳地指点着,议论着。
风还在刮着,飞沙走石,不见天日,反正今天不会出去走镖了,我没事可干,就看看这个残棋摊。
我小时候在私塾学校里跟着先生学过下棋,先生喜欢下棋,可是在村子里找不到对手。农村里都是忙忙碌碌的农夫,天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谁会有闲工夫下棋?所以,先生就显得很落寞,他想在弟子中培养出几个象棋后辈,陪着他读过漫长而无聊的时光。我至今还记得先生房中有一张棋盘,上面写着一首长诗,前面几句是这样写的:“论形势两相当,分彼此各参商。顷刻间化出百计千方,得志纵横任冲击,未雨绸缪且预防。看世情争先好胜似棋忙……”
那首长诗,当时在私塾学堂的时候,我不理解,但是记住了,这些年在江湖上行走,终于参透了它表达的内容。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为了钱财忙忙碌碌,你争我抢,你骗我,我骗你,岂不和棋局一模一样?
人生如棋局。
三绺长须神情很淡定,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然而我看到他的棋技很一般,他在不长的时间里,就连输三盘。每输一盘,他就要从口袋里很不情愿地掏出几张纸币,递给和他一起下棋的人。
第四个人和他下棋的时候,他拿起棋子,又准备放下去,但是我看到那是一步错棋,我禁不住叫出声来:“不能放下去。”旁边围观的人立即凑热闹说:“放下去,放下去,落子不悔。”
和三绺长须下棋的是一个小伙子,小伙子看了看我,然后悄悄对我说:“看得出来,老哥你是个高手,干脆这样,我们合起来,把这老汉的钱赢光。”
我看出来了三绺长须是个庸手,已经连输了三盘,而且第四盘眼看着也快要输了。我很想和这个小伙子联手赢走三绺长须的钱,可是我转念又一想,不对呀,如果三绺长须真的水平很差,他哪里有胆量摆摊下棋?如果他每天都这样输钱,他何必又摆这样的棋摊?
摆棋摊的人不为挣钱,只图送钱,天底下恐怕也不会有这样的傻子。
这个三绺长须,一定是江湖中人。
我退后一步,背对着他们,装着不再关心棋局,其实我的耳朵高高竖起来,捕捉着那边的任何声音。
果然时间不长,我就听到了他们在用江湖黑话交谈,而且谈论的是我。
三绺长须说:“今个水了穴了,只来两三秧子,这秧子不答腔。”他的意思是说,今天混的不好,只骗了两三个人,而想骗我,我没有进入圈套。
另一个声音说:“这穷秧子,不是阔秧子。”这个人是穷汉,不是富人。
三绺长须又说:“找阔秧子,往窑里带点。”找个富人,带到没人的地方下手。
我终于明白了,三绺长须不是摆残局的,而是江湖上的老月。江湖上,把人贩子叫老渣,把小偷叫老荣,把设局骗钱的叫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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