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5 神秘男人
童彦伟和彭铁力赶到盈城时已经是后半夜两点。
灰蒙蒙的月亮被裹进了一团厚云里,只发出点黏稠混沌的弱光,车前灯破开了前方几十米的路,四周全是青黑的暗影,拥挤着笼罩过来。空寂无人的夜半,除了发动机声,寥寥几只虫稀稀拉拉叫着,像被掐住了咽喉挤出来的哀吟。
靠着冰凉的玻璃窗,童彦伟眼前全是衿羽含着泪的眼睛,绝望地、无助地,陷在他不知情就越想越可怕的困境里。他揉着脸,后悔自己说出口的狠话,后悔在她哭着跑开的时候没有拉住她,后悔没有把她送回屋确保安全。
彭铁力下车前用力拍了拍彦伟,去和找到项链的小战士碰头。小战士沿路一直搜到进城,终于在城西一个好心的清洁工手里再次拿到了一个钻石耳坠,上面绑着疑似林乐平发带的彩色缎子,上面用油污抹了个歪歪扭扭的“SOS”,而那个位置离洪撒米线只有不到三百米,糟糕的是附近的摄像头竟然已经坏了快两个月,一直没有修理。
童彦伟到达看守所的时候,黄钟正哈欠连天地交代出一个重要信息——每回送王伊纹回昔云的司机宋民生曾经是他的接头人。
龚长海用眼神示意童彦伟坐下。因为队里的人手不够了,他带来的助手徐刚是个刚毕业的小青年,剃着愣青的平头,做事也愣头愣脑的,特别崇拜龚长海,立志将来要成为盈城缉毒线上新一代的“英雄”。
徐刚见彦伟坐下,连忙让位,又给师兄倒了杯水,清凉的水冲刷过彦伟过度干燥而发黏的咽喉,有轻微的刺痛感,安抚着他藏于心底的焦灼。
“陶老大那里我不是核心人员,能提供的消息不多,不过我求财,王德正不缺钱,他不介意拿钱养着我备用。宋民生有一段时间负责和我联系,我俩以前一条街上的,不生不熟吧,那家伙贼会钻营,不知道怎么混成了王德正那个宝贝疙瘩的司机,地位可就上去了。不过我听新进来的人说,宋民生又升了,现在正式跑业务,很得王德正看重。憨狗日的,还把自己妹子送给了谭群,才二十出头的姑娘,谭老板那都是四十来岁的人了,他老婆当初还上宋家闹过……”
“等等,你是说谭群店里那个赵颖是宋民生的妹妹?群英的雇员我们都查过一遍,这么重要的信息不该漏掉。”
“赵颖就是宋民生亲妹子,小的时候就送人了,以前好多人生女孩户口都不上,你们上哪儿去查?宋民生自己赚钱后,偷偷把妹子找了回来,知道内情的人没几个,不过逃不过我眼睛。”黄钟颇为精明,无意见过一次赵颖和宋民生碰面,觉得两人太过亲昵,以为是有奸情能抓住宋的尾巴,就往下深查了,结果却让他很失望,这会儿倒不介意当条线索卖出来。
“他们兄妹俩都不是省油的灯,赵颖把谭群勾搭得神魂颠倒,店子现在都交给她在打理。宋民生自己人高马大的,又搭上了孟阿婆的老板娘,一家子男盗女娼,都不是好货色。”
龚长海在宋民生的名字上画了个大圈,一个司机居然把孟阿婆、群英和王德正全连起来了,这个宋民生比他们想象的要重要得多。
黄钟撑着困得发涨的头,笑得不怀好意:“龚队,你现在到底要破拐卖案呢,还是要抓贩毒的线?”
“你什么意思?”
“现在可能还有十来个小女孩在王德正手上,月底前肯定要送去翡国了,你们要救人就得快。但岩路为人谨慎,这点小生意原本是不值得他以身犯险的,更不要说和甘晓梅他们见面,这次是有特殊情况他才亲自过境,结果还差点被抓。现在你们无非逮住了我,但我知道的很有限,王德正和他们初合作,大生意都还没做上,比我好不了多少,你们要救小姑娘,充其量抓到素瓦和芝苗,岩路回去以后可是鱼入大海了。”
龚长海几人眉头深锁,尤其是彦伟,他能感觉到自己太阳穴都突突猛跳起来,而黄钟看他们纠结的神情颇有快感。
“所以你们是跟踪这批女孩过境,放长线钓大鱼,还是现在就破拐卖案,可得想清楚喽。”
“你对岩路了解多少?他这次到底是为什么过来?”
“我就给他当了两天司机,能了解多少?”
黄钟剔着自己指甲缝里的污渍,答得漫不经心,他被盘问了几个小时,又困又累,早就不耐烦。黄钟清楚自己犯的事一大堆,也知道王德正做事的手段,做好准备被甩锅,不会有活路,所以之前他保持了沉默,随警察去查,反正最多是个死刑和死缓的差别,要让他吃上二十年牢饭,那也不比吃枪子好多少,而且出卖了王德正,他活不到出去那天。
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虎哥开的口,他既然愿意说了,自然会在心里权衡利弊。
“黄钟,上次帮我们捣留市据点的人,分别申请了十年和八年减刑,如果真的能破掉木也在德潶州的窝点和运输线,尤其能抓住主犯,这对你绝对是笔划算买卖。”
“你们就拿这套说辞糊弄的虎哥,哄我们当‘点子’的吧?”
黄钟吊儿郎当地瘫坐着,虽然这些警察没说出了什么事,导致他们这么着急地连夜提审,但那两个年轻人比起老练的龚长海还是嫩了点,看得出在强压焦躁,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他抬价的机会。
“我龚长海从来是言而有信,不会耍花腔,你不用在我面前玩花样浪费时间。”
龚长海岿然不动地坐在那里,目光如炬,这个在盈城缉毒前线已经工作了二十几年的老队长,就像道收在天网里的惊雷,如有出击,就是万钧雷霆,无坚不摧。黄钟那点小心思,在他果敢坚毅的凝视下,渐渐蹦跶不起来。
“龚队,我知道的确实不多。”
“那你凭什么判断岩路还没过境?”
事实上,在没有审问黄钟之前,龚长海他们都以为岩路早已返回翡国,但是听黄钟的口气,他似乎并未离开。
黄钟一滞,懊恼地揉了揉他因为过量饮酒而发红的酒糟鼻:“我也是猜,因为我懂一点翡国话,而且没让岩路他们发现,所以他们在车上聊天打电话我听了一些。据说,岩路这几年是靠给青寨上层送女人才混熟的,而且他送的人都特别对口味。像木也喜欢长得白净乖巧像学生妹的,当然得年轻漂亮啊。”黄钟说到这里,敏感地发现那个年轻些的警察面色一紧,他眼珠子转着,默默盘算,嘴里倒没停,“登强吧口味更重,喜欢双胞胎,所以甘晓梅他们这一年找的都是这一类的女孩。不过这回我在车上听到了一个新说法……”
黄钟故作神秘地趴在了桌子上卖关子,果然那个年轻警察攥紧了拳头,后牙槽都在用力,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继续说!”
“岩路是来找一个人的,才顺便和这边的合伙人碰了个面,主要也是想让这些地头蛇帮忙找人。”
“什么人?”
“你们抓到我那次,素瓦他们已经去王德正那边了,我才听岩路在电话里说,他最近和木也心腹喝醉了打听到,木也虽然身边年轻女孩一堆,最看中的其实是个叫‘阿加’的男人,而且是数年如一日的长情。”
男人?这是继胡益民之后,他们第二次听到这个说法,当然两人的消息来源也许是同一个。不过龚长海对这种说法表示出了怀疑,白天胡益民提及后他们又刻意往这方面再查,并将手头已知的信息又过滤了一遍,发现木也的“后宫佳丽”在翡国里相当出名,却从未听说他对男人有兴趣,他们所搜集到的青寨有关的资料里也从未出现过“阿加”这个名字。
“龚队,你们别不信哪!我都招到这份上了,没有骗你们的必要了,刚听到的时候我比你们还惊奇,但确确实实有这么号人物,好像是住在国外,还是高学历高能力,木也对他是言听计从,从来都是自己飞去见他,除了木也最信任的两三个人,谁都没见过他,青寨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有这号人。”黄钟舔了舔嘴,笑得粗鄙又猥琐,说法倒是和胡益民讲的不谋而合,“啧啧,木也呀!要什么漂亮的人没有?居然喜欢个开后门的,还保护得这么好,怕是个不得了的!”
龚长海陷入了沉思,胡益民和黄钟都说得有板有眼,也不知是当真有这号人物,还是他们刻意捏造出的假信息表功,毕竟在翡国多年的线人都从未收到过相关线索,偏偏这么巧让黄钟一个司机偷听到了?
龚长海在神秘男人的信息上画了一个大框,对专案组的人来说,这是个值得深挖下去的重大消息。木也身边没出现过固定的情人,如果真有这个男人,哪怕“言听计从”有夸张成分,但在木也那样狂妄自大的人身上能出现这种说法,那个男人的地位一定不同凡响。
“你的意思是,那个男的现在在德潶?”
“岩路得到的消息是这样,所以他才会冒这么大风险亲自过境来找人,我听他打电话的口气像是已经有眉目了,要是能搞定那个男人,就等于搞定了木也,那岩路以后在北部地区就能横着走了,他不会舍得空手而归的。”
“王德正的人今天把如意小馆老板娘的女儿给绑了,知道吗?”
童彦伟边说边仔细观察黄钟的表情,见他的惊讶不像是装的。
“奇了!王德正做事这么小心翼翼的人,忽然胆变肥了,敢直接撕陶老大?不过陶金女人那么多,怎么绑个他不太上心的,还绑的拖油瓶……”黄钟自己说着说着,语速越来越慢,忽然一拍大腿,“狗日的,聪明啊!我就说当时觉得陶老大挺喜欢林斐然那娘们儿的,怎么转头将人丢回昔云去了,原来是放的烟幕弹,王德正果然是人精,这都猜到了!”
“关于他们你还知道些什么?”
“陶老大挡王德正的路啦!岩路早不甘心只做个拉皮条的中间人了,青寨准备找盈城的暗路子长期合作,看上了陶老大,他来帮忙打先锋的。王德正想法子让我抢到了送岩路的机会,一是要坏两方的事,二来他搭上了登强的线,要我做内应。结果人家陶老大根本就没想法,岩路被拒后,退而求其次找上了王德正,但青寨那边好像还是更中意陶老大,没有完全放弃。素瓦和芝苗名义上是派去帮王德正的,其实也有监视审查的意思在,所以王德正待他俩特别客气。”
“绑的女孩子在哪里你真的不知道?”
“这个我真不晓得。”
黄钟虽然还是一副二流子相,看神情却不似作伪,童彦伟心里跟滚油烫过似的焦灼,只能扯着衣领去外头透透气,恰好看到了手机里童欢发来的新信息,立刻又返回了审讯室。
“仓库呢?群英送货的仓库,王德正不放在自己名下的仓库,人民路附近的。”
黄钟嘿嘿地笑,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这些一手抓了他的警察越是一筹莫展,他就越是肆无忌惮,笑得不知多欠揍。
“警察同志,我对群英完全不了解,王德正的生意更不清楚,哪里会晓得什么?不过我听说呀他们掳去的女孩子年龄大的都会上‘水’控制的,也不……”
“你给我想!好好想!”
一直还算镇定的童彦伟脑袋一炸,愤怒与慌乱终于像火山爆发似的喷涌出来,他身体越过桌面,提溜住黄钟的衣领,几乎将人扯得离了地。黄钟的脸被勒得通红,却歪着头咧大嘴笑得更贱,完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他已经确定就是这个青年警官身边的人出了事,而且九成九是年轻漂亮的女朋友或者妹妹,对方越是暴躁越是等于把筹码递到了自己手里。
龚长海大喝着把人架了出去,彦伟吼了几声,一拳砸在墙上,然后抱着头蹲了下去。龚长海看着痛苦的彦伟,仿佛看见了七年前知道弟弟被绑走的自己,他懂这种绝望和无力,走到他跟前默默地搂了搂他肩膀。
“我实习的第一天,带我的师兄就告诉我,要控制情绪,不能被犯人扯着鼻子走……”彦伟用力搓了两把脸,冷静了一些,“龚队,对不起。”
“黄钟精于算计,他因为胡益民勉强开的口,却还没想好要换什么,所以说九分留着最关键的一分吊着我们玩,越是这样越不能急。”龚长海看了一眼手表,“铁力他们去请陶金了,一会儿还有硬仗打,你先休息半个小时。”
瘫坐的彦伟有点失神地看着自己的表,仿佛能听见时间嘀嗒走过的声音,每一声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他不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事会发生在衿羽身上,她那么干净,是朵被精心呵护着长大的花,连烈一点的日头都没晒过,要怎么熬过这场暴风雨?
如果……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以后都要好好待她,再不让她眼巴巴地来讨好自己……彦伟的眼睛湿润了,不,一旦把她救回来,他第一时间把人赶走,赶得远远地,让她这辈子都不要再和自己见面……
可是,首先她得回来……
童彦伟拨通了苏睿的电话,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的时候,就会想起苏睿。虽然知道自己总依赖外援不对,可是开挂如苏睿,是那种你千辛万苦才走出十来步,却发现他已经轻飘飘落在百步开外,游戏里面的bug,现实里的大神,如果他想要个奇迹,只能指望苏睿给了。
“黄钟现在能不能听电话?”
苏睿听他说完,直接问道。
“可以。”
“你让他接一下。”
征得龚长海意见以后,彦伟把手机递给了黄钟,也不知苏睿在那头说了什么,黄钟脸色大变,先是骂了句极难听的脏话,继而把手机扔了出去,亏得帮手的徐刚眼疾手快给接住了,否则彦伟还得损失一部手机。
黄钟嘴里的脏话像流水似的飙出来,龚长海他们被骂得面不改色,他们越是平静越是佐证了苏睿在电话里的说法。黄钟终于还是偃旗息鼓,红着脖子喘粗气,像只困兽。
“仓库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是我听素瓦说过,两三百平方米的仓库住那么多人,难闻得很,还要被后面的大楼挡得不见光,幸好门口不远处有一大丛龙船花,和他在翡国的家很像。”
两三百平方米的中型仓库,后方有高楼,门前有龙船花,整个人民路附近不过一百来个仓库,有了这三个信息,一个小时内,他们的人就能把位置圈定。童彦伟心中腾起希望,忽然又想起黄钟曾经问过的话,走到外面,苦恼地抓起了头发。
龚长海也出来了,站在彦伟旁边抽了根烟,他半闭着眼,浓黑的眉毛向上竖着,眼角已经起了许多皱纹,连夜审讯的疲劳让这些纹路拉扯着脸部的肌肉,更显出坚硬紧绷的严肃来。
“救人吧,孟阿婆、群英还有这边仓库,分三组同时行动,尽可能多找到信息。”
“龚队……”
那个总是冷硬的汉子露出点温和的笑意:“不是因为你,我们不能拿十几个孩子去冒险做饵,任何一条命都不能因为权衡利弊就被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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