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离开
画舫驶离了西荒之隅。
不周山朦胧的轮廓越来越远,隔着浓浓的江雾,像打翻的水墨。
舫上死了不少奴仆。
唐玉笺刚踏出枫林苑时,心中还有些忐忑,担心被人发现自己是从枫林苑出来的。
然而,周围的人都在各自忙碌,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去打听了一下,才得知昨天那个掳走她的护卫,连带最近几天在画舫上出现的沧澜族人,竟然一夜之间全都离开了。
巨大的水上宫阙正在缓慢破开江面,驶离不周山。
舫主实在不敢让画舫继续停在这里。
最近接连出事,大概是元气大伤,画舫驶去的方向是人间。
那边总归安宁些。
唐玉笺今天心情好。
今日画舫上没多少客人,擦完了栏杆,她丢了木桶绕到后厨,按照惯例上交月钱。
后厨的管事经常能看见她,对她三天两头跑来觅食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和那里的帮厨小厮关系非常融洽,两人经常一起交流干饭心得。半年前画舫有几天路过人间,小厮还带着她偷偷溜到凡间去品尝宴席。
他给唐玉笺传授了一点经验,让她趴在不认识的人墓碑前哭坟,捂着脸哭,跪趴着哭,这样哭显得真情实感。
唐玉笺学成出师,七天吃了九顿,腰上的肉都稍稍多了一点。
好吃,爱吃。
上辈子猝死后没吃上自己的席,这辈子爱上了,她一直期待再去。
小厮叫泉,原本是个不苟言笑的山灵魑魅,带着唐玉笺吃了几次席后就被她视作衣食父母,隔三差五就端着碗过来眼巴巴的看着他。
太可怜了,看着跟小饿死鬼一样,让人怎么忍心……
一来二去,再不苟言笑的山灵都有点顶不住纸妖渴望的眼神,有了什么好东西就下意识给她留一份。
今天是几只个头很大的螃蟹,黄澄澄的蟹粉,喷香流油。
蟹钳拿去用黄酒醉了,唐玉笺坐在后厨的石桌上啃蟹壳,画舫佳肴滋味一流,精心烹制后鲜香无比,
她吃得满嘴是油。
小厮坐在她旁边拆螃蟹,顺便将带蟹粉的蟹块给她,“急什么,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唐玉笺的眼睛微微眯起,白皙的两颊随着咀嚼轻轻鼓动。
她突然想到什么,脸上露出些后怕,“你确定这螃蟹不会说人话吧?”
“吃吧你,放心,它还没成精呢。”
上次她在池塘里捞了正在睡觉的青鱼姑娘,还险些将人家炖了,这件事在西苑传得沸沸扬扬,最后管事出来打圆场才得以平息。
据说,青鱼姑娘现在逢人提起这件事还会骂她。
泉细心地拆解完最后一只螃蟹,目光落在唐玉笺那张满足的脸上。
突然说,“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妖气也特别足,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唐玉笺吃螃蟹的时候还在发愁,如果养炉鼎的话以后多一张嘴吃饭,她岂不是要少吃很多。
结果听见这话,来了精神。
她眼睛睁大了一点,语气压着点雀跃,“你觉得我变漂亮了?”
小厮心里暗自思忖,他好像只说了气色好吧?
怎么到她嘴里就变了个词儿?
但她开心,他也就顺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
“漂亮了,眼睛更有神采了。”
养炉鼎这么有用?唐玉笺想笑,又憋住,故作矜持的摸了摸脸,“还好吧,也就一般般,我这眼睛上辈子做人的时候就很亮。”
小厮一时无言。
最后一边摇头一边笑着想,她果然是画舫上最不经夸的妖怪。
唐玉笺心情更好。
吃完螃蟹,毫不吝啬溢美之词,把小厮夸的天上有地下无。
小厮微微红了脸,被哄的飘飘然,又转身去厨房给她偷了一杯桃花小酿和一碟甜糕。
……他好像也不经夸。
唐玉笺喝光了小酿,偷偷将剩下的甜糕包了起来,拿回去喂炉鼎。
远离了不周山,周遭的浓雾散了一些。
“今日小暑。”小厮忽然开口,“七月半,你知道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
“人间祭七月半,鬼门大开,是中元节。”
唐玉笺好奇,“那怎么了?”
小厮指向江面。
“驶出这条江,前面就是酆都冥河,与凡间交界,七月半那日,我们应该在冥河上。”
唐玉笺头皮一阵发麻。
小厮说,“又可以去吃东西了,那几日凡间的人会供奉逝者。”
唐玉笺头皮不麻了,“那你下船的时候记得叫上我,你知道的,我一直把你当好朋友。”
夜幕低垂,星河如织。
琼楼玉宇的轮廓绵延,鳞次节比,雕刻着精美图腾的柱子支撑宫阙般的穹顶,层层叠叠的薄纱随风飘摇,同云雾缭绕。
许多红牌清倌喜欢点香,一缕缕轻烟盘绕在窗间,朦胧了纸窗上绘着的美人图。
画是活的,会动。
曾经有位天族的贵客给她们点了灵,图上的美人沾染的是仙气,所以自觉比妖物高上一等,很美也很高冷,一贯见人下菜碟。
平时唐玉笺盯着画上的美人看,她们都是冷淡的或坐或卧,只留给她一个高贵冷艳的背影。
现在,画纸上的美人姐姐们全都转过身来,不停地跟随唐玉笺的步伐,在一扇扇窗户间移动,紧紧相随。
她们手里的扇子摇得飞快,似乎在向画中勾着气味,对她身上散发的气息感到好奇。
唐玉笺摸摸脸。
今天她就这么光彩照人吗?
路过枫林苑时,唐玉笺耳边传来了一阵嘻嘻哈哈的欢笑声。
走近才发现,竟然是几个妖仆把一个瘦弱的男子吊在水面上。
水下波光粼粼,几条青鳞的人影不时跃出水面,是以活人为食的鲛人。
几个杂役正将那人吊在水上,当活饵,钓鲛人。
这时,两个后院的小管事走了过来。唐玉笺当即跑过去小声呼喊着让管事来劝架。
这几日画舫上死了许多仆役,管事见此勃然大怒,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趁着没人关注,唐玉笺偷偷地将那人从水面上救下来。
鲛人愤怒地用尾巴拍打水面,暴躁地示威,到嘴边的食物竟被捞走了。
一路上,唐玉笺心如擂鼓,费劲力气将人拖拽到枫林后的池塘里,叠声问,“璧奴?你昨天去哪了,他们为什么抓你?你跑出去做什么?”
璧奴闭着一只眼,奄奄一息的趴在石岸边。
他一般不太离开池塘,今天……是因为太怕了。
“小玉……”离开这里。
他嗓音沙哑,后半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你怎么了?”唐玉笺疑惑。
看着他狼狈的模样,伸手去擦掉他额头沾上的污泥,这会儿也不怕水了,“你是不是没吃东西?”
璧奴说不出话来。
唐玉笺想了想,将怀里裹得仔仔细细的油纸包拿出来。
“我从后厨拿的。”她打开,纸包里是白软香糯的甜糕,“还温热的,你快点吃吧。”
糕团散发着甜滋滋的味道,递到璧奴唇边。
这是画舫里红牌小倌们才能吃上的东西。下人没那么金贵,果腹的粗茶淡饭即可。
可唐玉笺不同,她从不愿苛待自己,总会想办法过得好一点。
明明只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妖,可那些眼高于顶的妖们都乐意给她吃的,连后厨管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明明,这样的事情在画舫上不合体统。
璧奴定定地看着甜糕。
活着那么艰难,他没办法不被唐玉笺吸引。
让自己活得有滋有味的,无论什么境地都能舒坦快乐的玉笺。
“怎么不吃,趁热里面的豆沙红糖最好吃了。”她提醒。
他没办法不喜欢这样的玉笺。
璧奴喉口发紧,一身的冷血都好像在翻涌,“小玉,我……”
冷不防感觉到一阵戾气,他下意识抬起头,心头一惊,与不远处树影里站着的人视线相撞。
璧奴面上的神情有一瞬空白。
等他再看去时,人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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