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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6章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内务府官吏匠工上书自请削减薪俸之后,野人方面不知受到谁的蛊惑,来了一招‘自请夜作书’。

从字面意思就能理解,夜作——夜晚劳作,在后世叫做‘加班’。

野人感激太子殿下的怜恤和恩泽,天黑后继续挑灯奋战,直至筋疲力尽方休。

内务府迅速跟进,同样上书自请夜作。

对此北原先生在京报上大书特书——圣贤太子监国以来,海清河晏、时和岁丰。四方宾服,万民归心。

大秦盛世已然来临!

“李兄,你说背后为老登出谋划策的到底是谁?”

“误打误撞使出自愿降薪这种手段可以算巧合。”

“但他随后又搞出自愿加班,或许之后还会有自愿离职。”

“莫非……”

陈庆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世间还有第二个穿越者投奔到蒙毅麾下去了?

否则无法解释这一连串带有后世痕迹的操作。

“家主,蒙家世代公卿,声名显扬。”

“一举三反,由此及彼本就在常理之中。”

“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他焉能受皇家信重,百官推崇?”

李左车心虚了一瞬间,从容不迫地回答道。

“嗯,你说的有理。”

“也有可能是我随口提及,被哪个有心人听去了传到他的耳中。”

“看来今后要谨言慎行,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陈庆小声地喃喃自语。

李左车笑容生硬:“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

“我等成事在即,确实该小心提防。”

他立刻岔开话题:“家主可知内务府府丞有了新的人选?”

陈庆好奇地问道:“扶苏要提拔副手了?”

“田师兄不会再去趟浑水了吧?”

“那……选的是皇室宗亲?”

李左车摇了摇头:“此人名曹子平,原将作少府右中侯。因病退养后,仍然不忘皇家恩泽,在地方上兴修水利、造福乡里,很是做出了一番业绩。”

“故此太子殿下透露了选拔府丞的意图,立刻就有人上书荐举曹子平重新出山,继续为皇家效力。”

陈庆神情有些恍惚,喃喃念道:“又回来了呀。”

如果不是李左车提起右中侯的职位,他险些忘记了这个人。

历来当权者被打倒后,都少不了反攻倒算。

想不到自己也有这样一天。

凡是与他作对、结下过仇怨的,是不是都要作为功臣典范,被捧上高位,受万众敬仰?

“算了。”

“世事不由人,拦不住的。”

陈庆悻悻地摆了摆手:“还有什么消息?”

李左车嘴角勾起笑容:“内务府自请削减薪俸的消息传出去后,娼寮的过夜钱又降了一两文,大约回到四五年前的价格。”

“家主,尘嚣弥漫,风雨欲来……”

轰——

两人说话的时候,远处的河滩响起连续不断的爆炸声。

水花四下飞溅,碎石砂砾犹如暴雨般笼罩了周围方圆上百米。

少顷,众多船场的东家和匠工从藏身处出来,发出热烈的欢呼和叫好声。

到底是皇家帝婿,一出手就令人叹为观止。

渭河的这处险滩害了多少伐木匠和船工、水手的性命,却无人奈何得了它,只能听天由命。

陈庆听闻此事后,立刻登门请托太子,从内务府派出爆破队除此祸患。

一次惊天动地的爆炸后,险滩中凸起的乱石被连根拔起,再也无法妨害到河中船只运行和木料放流。

陈庆和李左车拍打着衣袍上的沙子,站在河边眺望。

二三十人乘坐舟船抵近险滩,检查爆破的效果。

鹿仙翁和一名青年互相小声说着什么,结伴向他走来。

“侯爷,乱石大部分都被炸碎了。”

“水下的根基或许有未竟全功之处,再炸个一两次,然后把浅滩清理出来,再设立航道标识,往后行船就方便多了。”

青年一板一眼地作揖回禀。

“辛苦了。”

“待事毕之后,尔等都有赏钱,另外有酒肉款待。”

“可不要糊弄了事哦。”

陈庆笑容亲和地吩咐。

“诺,谨遵侯爷吩咐。”

青年用力点点头。

陈庆忍不住提醒道:“不要一口一个侯爷,让外人听到还以为陈某眷恋权势,沉湎往昔不可自拔。”

“那不是惹人笑话吗?”

青年一时义愤:“您为何被罢官削爵,内务府上下无人不知。”

“卑职说句大不敬的话,您这官位罢得冤!”

“内务府是您一手创立,经营得风生水起,却被朝中庸碌之辈暗自怀恨在心……”

陈庆神色大变:“住口!”

“谁教你这么说的?”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我等尽心竭力为皇家效命,图的岂是一己荣华富贵。”

“这番话我听到便罢了,被外人听到,小心你全家受牵累。”

青年垂下头:“侯爷教训的是,卑职知错。”

陈庆郑重地斥道:“我非侯爷,你亦非卑职。”

“害了自己不够,还要来害我吗?”

青年满肚子苦水不知该找谁倾诉。

他声音低沉地说:“我家婆娘刚生了第三个孩儿,本想着攒几年钱,盖一处大宅院,阖家老老小小在咸阳安身立命。此生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儿孙。”

“可现在……全成了痴心妄想。”

“内务府越做越大,日益兴盛。”

“怎么无端端又要削减俸禄,又要无偿夜作?”

“产出那么多贵货,赚的钱哪里去了?”

陈庆叹了口气,向李左车示意道:“给他拿十贯钱。”

“你未来的路还很长,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耿耿于怀。”

“十贯钱建宅子,养家小足够了吗?”

青年用力地摇头:“卑职……小人不能要您的钱。”

“我等在意的,也不是俸禄削减和夜作。”

“就是有时候……”

“午夜难眠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间便冒出很多疑虑。”

“内务府的兴盛与我等既然毫无干系,那平日里卖力劳作是为了什么?”

“难道就为了削减俸禄,日子越过越苦吗?”

“那不如让……”

在陈庆的严肃的眼神提示下,青年把嘴边即将说出来的话咽了回去。

“十贯钱你拿回去,哪怕自己不用,分给其余生计艰难的兄弟吧。”

“还有,日后谨记祸从口出,你还有妻儿老小要养活呢。”

青年连声应诺,看到陈庆转身离去,忍不住喝道:“侯爷,内务府上下都在等您早日归来。”

“您千万别抛下我们啊!”

李左车喜不自胜,低声说道:“家主,您看了吗?”

“蒙上卿妙笔写文章,内务府众志铸金石!”

陈庆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狗屎铁还差不多,哪能称得上金石?”

李左车急切地反驳:“内务府怨声载道,民不聊生。众人无不企盼您重新执掌大权,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这还不叫坚逾金石?”

陈庆嗤笑道:“哪天他们万念俱灰,再不企盼任何人能现身拯救。”

“那才是真正的心志如铁,百死不回头。”

“无论刀锋加身、枪林弹雨,都不能让他们后退半步。”

“因为他们深切地知道,唯有凭借自己的双手,才能拿回想要的东西。”

李左车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家主您的意思是,他们此时还有退路,故此在危机关头受利益引诱,便会彷徨无措,难以抉择。”

“等真正陷入绝地后,心生死志,摒弃了所有杂念,哪怕前方是绝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回头。”

“这就是兵法所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可以一当百也!”

陈庆轻轻颔首:“然也。”

不必时时怀念我,也不必等我回来。我走以后,你们就是我。

近些时日,田舟、杨宝等人先后明里暗里地表达了和相里奚同样的想法。

仿佛他就是万众期待的救世主,等他重新执掌内务府,一切都可以回到他们希望的样子。

任凭外面风云变幻,我自安稳如初。

陈某何德何能担得起这份重任呀!

单凭我一个人,即使拼到肝脑涂地,也改变不了太多东西。

唯有你们……

认清局势,放下幻想,挣开心中的枷锁,与我站在一起,咱们才能打出一条光明坦途!

“他们日夜期盼我返回内务府,无非是为自身安逸和富足。”

“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和他们一起拿起刀剑和火枪,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说老天爷多会捉弄人,一旦拿起武器,谁都无法再安逸下去了。”

陈庆露出一丝苦笑:“世事难如人意,由他们自己做出抉择吧。”

李左车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在下年轻时苦读经卷,最大的心愿就是做一个济世救民、克己奉公的贤能臣子。”

陈庆戏谑道:“可你最后与我一道当了反贼。”

李左车大笑不止:“天意弄人嘛!”

“家主您不也是从反贼到朝臣,而今阅尽世间繁华,却又义无反顾走回了老路。”

陈庆竖起手指:“天意弄人,我有什么办法。”

——

初春时节,万物生发。

一连几场雨水,让田地变得格外松软,翻耕也早早提上了日程。

大批野人青壮穿上了最整齐体面的衣服,哪怕仅是一件破旧的褐衣、一条打着补丁的裤子,他们都可以骄傲地挺起胸膛,迎接路人艳羡的目光。

因为他们要去的是皇家内务府!

“今日若无先生压阵,本宫担心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最近的情形您也知道,内务府在籍的匠工、民夫对无籍之民颇有怨言,只怕不会欢迎他们的到来。”

“稍后的安置、分工也颇有些麻烦,除非您亲自开口,让各府司的主官多照应一些,否则他们恐遭排挤。”

扶苏说完就开始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王芷茵骑着一匹漂亮的枣红马来回奔走,闻言立刻勒住缰绳:“我说姐夫公事繁忙,怎么还有闲心请我们郊游踏青。”

“原来是拉陈庆出来干活的呀!”

“早知道你让他一个人来就行了,我们去女娲祠祈福去。”

王菱华训斥道:“不得无礼。”

“你要是不想去,自己打道回府去吧。”

王芷茵生气地嘟着嘴:“我又没说什么,瞧你小题大做的样子。”

陈庆知道后面的马车上载了不少酒水和赏赐之物,是用来安抚内务府原有工匠的。

众多女眷随行,也是为了让现场不至于剑拔弩张,好歹面子上能过得去。

“原来我们只是点缀,皇兄想请的唯有夫君一人。”

“我早早起来梳洗打扮,还备下了丰盛的果品点心,全都白费了。”

嬴诗曼替王芷茵打抱不平,冲兄长发起了牢骚。

“待办完了正事,咱们再郊游踏青去。”

“皇妹,受赏的人数太多,到时候你和阿菱姑娘帮菱华一把,否则怕耽搁得太久误了时辰。”

扶苏转过头来叮嘱道。

嬴诗曼眼眸一转就明白了皇兄的想法。

她是陈庆的明媒正娶的夫人,相里菱是秦墨门徒的小师妹。

两个一起出面,起码看在陈庆和相里奚的份上,匠工也要给野人几分好脸色。

“皇兄打得好算盘。”

“我不去,除非……”

嬴诗曼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扶苏打断:“不去算了。”

他用眼神示意对方:别奢望再从我这里讨取什么好处,你狮子大开口不是一回两回了。

“哼!”

“夫君,那你跟皇兄去吧,我们到附近游山玩水,逍遥快活。”

嬴诗曼傲娇地扬起下巴。

小气吧啦的,整天就会把江山社稷挂在嘴边上。

大秦江山不就是皇家的吗?

我作为皇家子女取一点点又怎么了?

陈庆不想让扶苏难堪,便笑呵呵地开口:“说句母道话,小男人就该在家里当贤夫良父,整天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夫人,还是你出面为好。”

嬴诗曼瞪圆了双眸:“你……怎么在外人面前也这样胡说八道!”

扶苏和王菱华一脸好奇:“先生(妹婿),你刚才说的什么?”

陈庆坏笑着看向自家夫人。

我随口自嘲几句,你嘴上驳斥训诫,心里居然还有点暗爽,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大舅哥,拿出老祖宗留下的家法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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