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1章 生无可喜,死亦不悲
远方的炮声轰鸣不绝于耳。
铁甲船拼命向被动挨打的渭河水师倾泻炮弹,而卫戍军则不遗余力地在岸上发炮,攻击无暇还手的铁甲船。
接连不断有船只中弹沉没,水面上如同下饺子般,到处都是破碎的木块和蹈水求生的士卒。
然而对于逐渐接近的两支火枪兵来说,此刻天地间万籁俱静,连呼啸而过的风声都变得沉寂安静。
他们耳中只能听到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同伴紧张地吞咽口水,脚下的砂砾挤压发生的窸窣细响。
“指在环外,无令勿动。”
“鼓响三声,扣动扳机。”
“枪响后立即从两边后撤。”
“听明白了没有!”
传令兵低着头飞快贴着枪阵跑过,一遍遍大声呼喊着重复过无数次的军令。
因为道路狭窄无法排出大阵列线,因此韩信选择三队一组,中间以五步为距,形成松散的阵型徐徐推进。
神枪营也相差仿佛。
毕竟二者同出一源,甚至连手中的火枪都是同一家工坊产出的。
在这种装备没有太大差距,又是正面硬碰硬打法的情况下,人的作用被无限放大。
赵威手提长剑、身着重甲,亦步亦趋地与神枪营大军同行。
双方已经进入射距,叛军还没动!
远远地眺望敌军主帅,他异常年轻的面庞配上头盔后飘扬的红缨,如同刚刚打磨好的宝剑般锋锐尽显。
“有两下子。”
赵威轻蔑地笑了笑。
陈庆身后的小跟班,平日总是一口一个叔叔的叫他。
侥幸得了提拔,率领船队远洋出海,归来后受到陛下赏识,还特意在宫中设宴嘉奖。
想不到你这毛头小子不思报效皇恩,居然与逆贼搅和在一起。
“继续前进。”
赵威呼喝一声后,坚毅地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神枪营的速度陡然加快,二十步的距离瞬息而至。
刑徒的面孔已经隐约可见,前进的步伐不知不觉放缓了许多。
他们慌了!
他们在害怕!
枪响之后,叛军必然抱头鼠窜!
神枪营士卒士气大振,每个人的眼眸中都燃烧着对功勋的渴望。
多少年都不会再有这样的天赐良机了!
不用跋山涉水兴师远征,不用与其余将领勾心斗角,就在咸阳城外,功劳自己长了腿送到自己手中!
“回报步数!”
“距敌六十步!”
赵威久经沙场,想法可不会与年轻的世家子弟一样简单。
六十步了,叛军还在继续前进,丝毫没有开枪的征兆。
两种可能——一是对方吓傻了或者没有经验,故此迟迟未下令开枪。
二是……
他们想跟神枪营拼胆量!
赵威脑海中飞快地冒出一个念头:但愿是前者。
后者我也不怕!
神枪营招收的都是将门子弟,资材优良,又受训多时。
难道还比不过一群仓促聚集起来的刑徒?
“距敌五十步!”
第二次传来的报讯声让赵威略显诧异。
这么近了吗?
看来韩信有两把刷子,抵近五十步而阵型不乱,简直不可思议!
“四,四十步!”
到了这个距离,神枪营士卒下意识把手指贴上了扳机。
赵威深吸了口气,怔怔地打量着对面。
叛军还在前进!
韩信真的会打仗吗?
“三十五步!”
报讯兵已经被吓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虽然未得号令,但神枪营士卒依照平日的训练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也就是说,双方的距离缩短完全是叛军一方在行动!
“准备射击!”
赵威没有任何按兵不动的理由。
距离正好,方向正好,叛军完全处在火枪的最佳打击范围之内。
哗啦啦。
无数支长枪齐刷刷举起。
咚,咚,咚。
鼓声不停,叛军好像一无所觉般继续向前逼近。
“开火!”
赵威暴喝一声,霎时间枪声齐鸣。
一团团火焰从枪口喷涌而出,激射而出的弹丸如雨点般泼洒出去。
弥漫的硝烟后传来凄厉的惨叫,肉眼可见叛军的前端像是被整整齐齐削掉了一样,唯有三两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开火!”
赵威士气大振。
太子殿下就在后方督战,合该我今日立此大功!
第一队列迅速后撤,第二队迅速由后阵变前阵,迅速端起了火枪。
啪啪啪啪啪!
仅仅相隔了几个呼吸,密集的枪声再次响起。
眨眼间,叛军阵营被打得七零八落,遍地都是中枪倒地的尸首。
“走!”
“鼓声不停,不得止步!”
“走啊!”
遍地死尸中,一道矮小削瘦的身影格外醒目。
他高高举起手臂,用尽所有力气呼唤身后的同伴。
刑徒们如梦初醒,按着鼓声的节奏,跨过横七竖八的尸体,再度向神枪营逼近。
“开火,打死他!”
赵威双目暴突,语气中多了几分慌乱。
叛军是山石草木吗?
或者是故意来送死的?
那么多同袍死在眼前,为什么你们能无动于衷!
神枪营的队形变换比之前迟缓了很多。
双方的距离可能已经不到二十步!
叛军麻木冷漠的面孔,倔强不屈的眼神不禁令众多世家子弟为之心惊。
他们好像舍弃了世间的一切牵挂,眼中只有自己!
为什么?
难道我与他们有着什么血海深仇!
“开,开火!”
一股极度不妙的预感从赵威心头升起。
神枪营只剩下一次开枪的机会了。
叛军继续向前的话……双方恐怕要短兵相接了!
啪啪啪啪啪!
枪声第三次响起。
因为距离极近,子弹几乎无一落空。
叛军阵营瞬间被清扫掉一大片,刑徒如同割麦子般倒下。
连片刻的延迟都没有,后方的刑徒继续涌上前。
咚!咚!咚!
鼓响三声,全军止步!
“开枪!”
传令兵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一支支火枪齐刷刷举起。
这一刻,刑徒和神枪营士兵近得仿佛面对面一般。
无数道目光在空中汇聚,交错碰撞。
原来你的眼跟我的眼是一样的,白底黑眸。
原来你的发色和我的发色也是一样的,漆黑如墨。
原来你也会害怕,原来你也会紧张。
原来……我们是一样的人,为何你如此高不可攀?
啪啪啪啪啪!
刑徒的枪声响起。
硝烟腾腾升起,双目无法视物。
隐约有嘶哑的惨叫声从神枪营一方传来,开过枪的刑徒立刻精神大振。
他们打中了!
“前队回撤,后队上前。”
“开火!”
仅仅发愣了一瞬间,站在前排的刑徒慌不择路朝着两边散开。
无人察觉的角落,地上的死尸堆里轻轻动了一下。
头发花白的老者翻了个身,费力地挪动身体,把脑袋枕在同伴的尸体上。
“咳,咳咳。”
他努力想找个舒服的姿势,却不想牵动了伤口,猛地咳了一大口血。
老者若无其事的擦擦嘴,把手臂垫在脑后,神情轻松而喜悦,悠然地扫视着神枪营的方向。
死了好多人。
视线内到处都是凌乱交叠在一起的尸体。
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双目圆睁,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如此轻易就失去了性命。
他们华丽的军服被沾满了泥泞和血渍,再也不见昔日尊贵优雅的样子。
和卑贱的刑徒一样,永远躺在了这片冰冷的土地上。
啪啪啪啪啪!
火枪再次齐射。
神枪营的前端再次被大面积清空。
刑徒一方变阵越来越快,枪声几乎连绵不绝。
而对手被疾风暴雨的攻势打得措手不及,慌乱中根本无法做出像样的抵抗。
“侯爷没骗我们。”
“贵人也是人,他们也会死。”
“儿啊,你可以瞑目了。”
老者的感知越来越迟钝,视线愈发模糊。
他缓缓挪动双臂叠放在腹前,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春风徐徐,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在逐渐消散。
山野郁郁葱葱,生机勃勃,跟他的家乡一模一样。
什么时候来着?
他也像今天这样躺着。
牛儿在山坡下恣意地啃食着青草,渔夫唱着好听的歌谣撒网打鱼。
而他,则眯着眼睛无忧无虑的躺在草地上,静静地看着天空中的风云变幻。
“爹,你来啦。”
“爹,你快过来。”
“娘早就跟我们团聚了,你怎么来得这样晚。”
妻儿和老母的身影逐渐浮现在眼前,热切地朝他招手呼唤。
“我来啦!”
老者脸上堆起幸福的笑容,眸子中渐渐失去了光彩。
朝廷大军后方。
扶苏震惊地放下手中的望远镜。
此时甚至用不着这个家伙,仅凭目测也能发现神枪营的规模已经缩小了三分之一以上。
而叛军势如疾火,越打越顺,越战越勇,近乎是在用屠戮的手段肆意击杀剩余的士兵。
“神枪营战败了。”
“命他们立刻撤下!”
扶苏惶急地大声喊道。
“殿下,不能撤!”
蒙毅犹豫再三,横下心来劝阻道:“神枪营已呈崩乱之势,倘若此时后撤,必定全军大乱。”
扶苏瞬间回过神来。
蒙上卿想用神枪营来消耗叛军的弹药!
刑徒只发一枪的习惯不难察觉,扛住一轮攻势之后,就是反击的良机!
“望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
“所有罪责老夫一力承担。”
蒙毅三两下解开头顶的高山冠,目光决绝地凝视着他。
扶苏望着对方花白的头发,心潮跌宕起伏。
主动把神枪营的众多将门子弟送上死路,事后定然会遭千夫所指。
蒙毅宁愿如此,也不想轻易在叛军面前败下阵来。
扶苏紧闭双唇,全神贯注地盯着战局的变化。
枪声越来越近,硝烟萦绕不散。
刑徒军犹如黄泉地府中杀出的恶鬼,嘶吼着扑向神枪营阵地。
扶苏默默地在心中祈求:枪声快点停下,快点停下!
再不停下就来不及了!
似乎冥冥中有神明相助。
就在扶苏坐立难安的时候,枪声戛然而止。
“叛军弹药用尽了!”
蒙毅发出一声振奋地呼喊。
“传本宫诏令,神枪营立刻回师。”
“将士们随我杀敌!”
挥舞着戈矛的士卒毫不犹豫冲进呛人的烟雾中,朝着任何活动的目标劈砍捅刺。
韩信也提前做好了准备,把残存的火枪兵收拢到阵后。
“成者王,败者寇!”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杀!”
——
轰!
随着一股白色的水花冲天而起,拦江的铁索猛然拔高。然后从中间崩裂成数段,哗啦啦落回水中。
“渭河水师不过如此。”
李左车志得意满地扫视着河面。
到处都是倾斜沉没的战船,在炮火的持续轰击下千疮百孔,连完整的轮廓都不复存在。
铁甲船大摇大摆地沿河顺流而下,前方再无任何阻隔。
“先别掉以轻心。”
“还不知道岸上战况如何呢。”
陈庆忧心忡忡地翘首张望。
“韩将军年少有为,资材过人,文韬武略烂熟于心。”
“家主您也说过,他要是打不赢,就没人能打得赢朝廷大军了。”
“嗯?”
“家主你快看!”
“那是不是朝廷的败军?”
“韩将军胜啦!”
“咱们胜啦!”
太子仪仗很好认。
在这个紧要关头,它突然出现在回城的路上,而且周围的护卫人马稀稀拉拉,不成阵势。
那结果仅有一个——韩信打赢了!
“幸好,没有辜负我那么久的辛苦栽培。”
“苍天有眼。”
“MMP吓死我了。”
陈庆紧绷的神经直到此刻才放松下来,嘴里一时夸赞一时咒骂。
周围的铁甲船上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所有人员都站在甲板上,遥望着匆匆逃离的玄鸟黑旗。
太子竟然也会打败仗。
我们内务府的人初临战阵,竟然打垮了威名显赫的神枪营和卫戍军!
好像……朝廷也没那么厉害。
我们也没那么软弱可欺!
“家主,此时上岸追击,若能擒下……”
李左车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庆瞪了回去。
“擒下太子你杀还是不杀?”
“杀了他百姓能放过咱们?”
“不杀的话留在手中,勤王兵马蜂拥而至,拿什么去抵挡?”
陈庆疾言厉色的质问,顿时打消了李左车的危险想法。
“是在下孟浪了,请家主见谅。”
陈庆摇了摇头:“渭南一定有人在紧盯战局,他们知道朝廷首战失利,多半士气已经散了。”
“派一支兵马去把咱们的人接回来。”
李左车欣然领命:“诺,属下这就传令。”
陈庆长舒了一口气,回过身去背对夕阳:“该去瞧瞧兵仙的初出茅庐之战境况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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