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9 天涯客·品鉴会
要做的事情总找得出时间和机会,不要做的事情总找得出借口。
——张爱玲
第二天的日程安排从早八点开始。早晨七点半,容茵准时出现在员工餐厅。早餐是自助式,中西兼具,种类丰富。容茵向来乐得尝个新鲜,取一碗皮蛋瘦肉粥并几碟甜咸各异的小菜,又从广式早茶那一排取了几只小笼,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吃得香甜。
笼屉里有虾饺、烧卖和花生流沙包,每一份里面只放了小小的两只,口味做得地道,分量也不大。容茵就着粥和小菜吃完桌上这些,仍觉得不够饱,环顾四周,很快寻到了果汁和司康饼的踪迹,便起身去拿。回来时,发现自己位子对桌坐了一个女孩。柔顺的长发及肩,发间别一枚熟悉的珍珠发卡。
容茵觉得嗓子干涩,站在那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茵,怎么站在这不动?”
帕维尔来得不算早,手里端着一份三明治并一杯黑咖啡,眼神里透出几分玩味。
他这么一出声,不远处的殷若芙也转过头。她看见容茵手里拿的东西,再一看自己桌对面,顿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餐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空位也少。帕维尔自来熟地在殷若芙旁边坐下,朝她笑得灿烂:“你好,我记得你是殷小姐。叫我帕维尔就行啦。”
殷若芙朝他甜甜一笑:“帕维尔你好。我也有英文名字,叫我Fiona。”
“好的,Fiona。”帕维尔瞟一眼坐回原位的容茵,又笑眯眯地看向殷若芙,“你们两个认识啊?老相识?”
容茵目光落在殷若芙的脸上,殷若芙摇一摇头,想说“不认识”,可话到嘴边,怎么都说不出口。殷筱云的严词嘱托犹在耳边,可要当着对方的面谎称不认识,这感觉实在太别扭了。
容茵瞅了帕维尔一眼,说:“帕维尔见到漂亮的女孩子,总喜欢刨根问底。”
殷若芙点了点头,喝一口杯中的果汁,偷偷抬起眼看了容茵一眼。
她自己拿的是苹果汁,从小她就觉得橙汁太酸牙齿,桃汁太甜腻,她还记得年纪比较小的时候,经常和容茵在一起玩儿,自己曾经说最喜欢苹果汁甜中带酸,喝了感觉润润的很舒服。这一抬头才发现,容茵手里拿的也是苹果汁。
两个人的目光触在一处,记忆中的短暂画面和容茵脸上的浅笑融在一起,殷若芙不自觉也露出一个笑容。
帕维尔的目光在两个女孩子之间来回逡巡,说:“你们两个都喜欢喝苹果汁啊。”
容茵将盛着司康饼的碟子往中间推了推:“我多拿了两块。”
旁边的碟子是黄油和几种口味的果酱。殷若芙迟疑片刻,拿起一块,她见容茵涂的是黄油和蓝莓酱,也跟着抹了一样的口味。
容茵见状,微微一笑,并不多话。
帕维尔也拿起一块,边吃边嘟囔道:“口味也这么像啊。”
后半顿早餐在略显诡异的氛围里用完。
C组的工作间在A组隔壁。帕维尔走在两个女孩子中间,因为有这么一个活宝在,倒不会显得沉默。到门口时,帕维尔突然略低下头,朝容茵耳语了句:“听说那个怪老头儿是你们的Leader,祝你好运啊茵!”
容茵抬起头,这家伙已经朝自己的房间去了。不远处,柯蔓栀着一身经典的黑白配套装昂头挺胸地走来,容茵和她的目光在半空中对上,对方投来的视线里透着明显的敌意。
容茵略一回想,便知道是帕维尔这家伙惹的祸。她不敢多作停留,直接推门进了屋。
不多时,大家都到齐了。容茵和殷若芙毗邻站立,但因为有了那顿早餐,似乎两人间没有初见时那么僵硬了。
最后进房间的是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看起来约莫是知天命的年纪,没留胡子的四方面孔透着刚毅,一双眼看似古井无波,扫过整个房间,最后在容茵所在的方向略停顿了片刻,开口说:“在座各位都有所擅长,每人限做三种,开始吧。”
有人提出疑问:“如果大家做的甜品有重复的怎么办?”
很快,这位在众人的目光中发现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眼下明显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刺激大家伙儿的积极性和创造力,把活动期间的Dessert List确定下来,那自然要挑选最优最好,有重复的更简单,挑选口味更好的那位上阵就是了。
因为头一天在柯蔓栀的带领下熟悉过环境,殷若芙挑选材料的动作是所有人中最快的。老者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随即又看向下一个人。
容茵目光扫过整个房间,C组的人并不多,不算老者,一共五人。她的记忆力还算不错,依稀记得昨天自我介绍时,这五个人里面,除了殷若芙之外,有两个人擅做中式糕点,另外两个擅做西式糕点。有意思的是,五个人都很年轻。
容茵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双手。回到平城后,无论是受邀为君渡酒店的贵宾筹备婚礼糕点,还是在自己的那家甜品店,她所做的都是自己过去五年间在F国所学。可没有人知道,她其实也会做中式糕点的。她看向已经在流理台开始忙碌的殷若芙,甚至,连自己这位表妹也不知道。
其他几个人陆续开动,唯独容茵仍站在原地。
头发斑白的老头儿这时说了句:“忘了自我介绍,我姓汪。”
仿佛是自动自发的,另外几个人都开始自报名字。轮到容茵报完自己的名字,汪老头扫了她一眼,说:“一个小时后,我来检验各位的成果。”
出了房间,柯蔓栀连忙迎上来:“汪老……”
汪老头朝她点点头:“柯总有什么指示?”
柯蔓栀语带笑意:“我哪有这个资格指示您哪!”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早就听林秘说了,C组这边的事情都不用我管。A组和B组这边要么是我们的员工,要么是从前有过合作的糕点师傅,沟通起来很方便的……”
柯蔓栀说完,偷眼觑着汪老头的侧脸,见他半点没有要接话的意思,心里多少有些懊恼。
没走几步,汪老头突然说:“年纪大了, 忘记嘱咐一件事。”也不管柯蔓栀是什么表情,汪老头健步如飞,转身就往回走,一边还飞快地朝后摆了摆手,示意柯蔓栀先走。
明知道汪老头这是托词,可人家的年纪和资历摆在那,柯蔓栀也无可奈何。她唇角微微向下撇了一下,目光从汪老头的背影收回,转身向电梯方向走去。
工作间里,哪怕没有汪老头在,五个年轻人也没有任何交谈。倒不是他们不想八卦,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三样自己最擅长的甜品,从思考、遴选到制作、摆盘,工作量实在不算小。
容茵已经选好了材料,站定在自己的工位面前,准备动手。
汪老头进房间的脚步很轻,静静地在房门口的位置站了一会儿,又出去了。不一会儿,老头儿拿着一杯颜色深浓的热茶折了回来。细长玻璃杯,带杯盖和拎手的便携样式,乍一看和每天清早到公园锻炼的老头老太拿的那种一个样。殷若芙抬头瞟了一眼,暗暗咋舌,这老头看着不起眼,衣着穿戴都很寻常,可拿的便携玻璃杯竟然是最近流行的某个R国网红牌子。
容茵的工位在最靠里面的位置。她本来动手就晚,压根顾不上关注周遭的动静,突然听到有人说话时,险些吓得跳起来。
“这个是什么?”汪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她身边,一开口,见小姑娘肩膀猛地一耸,不禁有点儿想乐,却还是那副扑克脸,“这是你自创的?”
容茵点点头,这已经是她做的最后一道甜品了。她看一眼腕表,还有三分钟,她低头完善摆盘的最后一点细节,然后才开口:“这个我取名叫‘Snow Yard’,中文名字叫‘雪园’。”
“你说英文也可以,我听得懂。”
容茵有点儿不好意思,转过头看向汪老头:“我第一次做这个甜品时是在国外,所以取的是个英文名字,但最初有这个构想的时候,是中文诗词里的意境。”
汪老头点点头。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一眼时间,然后说:“时间到了。就从……容茵这儿开始吧。”
汪老头显然对容茵做的Snow Yard兴趣最大,见众人都围过来,他也不多说,拿起甜品叉在小房子的窗棱上轻轻一敲,只见乳白的液体瞬间溢出,那黑白分明的小房子瞬间倒塌,随之显出的是一朵鲜红的梅花。汪老头叉起那朵红梅沾了一点周遭的乳白,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之后说:“构思倒是不错。不过这红梅徒具其表,山楂味儿的梅花,未免有点让人失望。”
旁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直接笑出了声。
汪老头瞧了她一眼,又看向容茵面前另外两道甜品。一道是经典的法式甜点可露丽,一道是传统的中式甜品杏仁豆腐。汪老头先尝了一口可露丽:“经典口味,没有做任何改变。”
容茵的思绪还停留在他对Snow Yard的点评里,突然听到他这么说,下意识地点点头:“是的。”
“不错。”听到汪老头这句点评,离得最近的一个戴眼镜男生也拿起甜品叉,切下一块送入口中。
眼镜男生咽下口中的食物,神色复杂地看了容茵一眼,什么也没说,直接将叉子递给同伴。
在场几个年轻人仿佛有了默契一般,接下来汪老头品尝和点评的每一道甜品,大家都一人一口尝过味道。
最后,每个人都有至少两道甜品入选,唯独容茵,只入选了一道经典可露丽。
汪老头宣布完结果,又下达了新指令:“一个下午的时间,做出一道独创性的甜品,原创标准参照刚才容茵那道Snow Yard。晚上七点半,我们正式开始评选。”
之前听汪老头点评容茵甜品时偷笑的那个女孩子此时举起了手。她昂着头:“汪老师,对于这次的分组和安排,我个人有点儿疑问,希望您能帮我解答。”女孩子一张口就是平城本地人的口音,说话也带着北方姑娘的冲劲儿。
汪老头看向她:“你有什么疑问?”
“我们都是受邀前来为这次电影节筹备甜品的。虽然我们几个是所有甜品师里面比较年轻的,但不代表我们资历浅、不专业。A组和B组分别是做西式甜品和中式糕点的,我不明白分个C组出来做什么。我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做出来的甜品还要受你的指点。你的意见就一定专业吗?你一票否决,我的甜品就直接不用上场了?我觉得这不公平。”
女孩的质疑仿佛说出了在场几个年轻人的心声。
眼看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汪老头身上,老头儿既不生气也不慌,他指一指门口,说:“这个简单。如果你们觉得跟着我没意思,可以去跟柯总申请调到另外两个组。”
那女孩子眼睛瞪得圆滚滚的,看了汪老头一会儿,竟然真的马尾辫一甩,扭身出了房间门。
另外一个年轻男孩子本来有点儿迟疑,眼见女孩子出了门,汪老头也没再说什么,朝老头儿微微颔首,也转身出去了。
C组一时间只剩下三个人。容茵,殷若芙和那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眼镜男生。
汪老头看一眼怀表上的时间,说:“你们自由安排时间吧。晚上七点半在这聚齐。”
殷若芙眼睛亮闪闪的,跟在汪老头身后,一路追到走廊,声音清脆说:“汪老师,我有一个问题想跟您请教。”
汪老头走得不算快,听到殷若芙这样问,干脆拧开杯盖喝了口茶:“你说。”
“您刚才说我做的玫瑰小方糕有点儿干,我自己尝了,觉得你说得很对呢。”她捋一下发丝,笑得腼腆,“不知道汪老师有没有什么窍门,能让小方糕保持原有特色的同时,润而不干,甜而不腻。”
汪老头拧好盖子,瞧了她一眼:“什么都要别人来教,这糕点师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说完,老头把杯子往胳膊底下一夹,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了。饶是殷若芙这样向来说话软糯、彬彬有礼的女孩子,也被气得不轻。
她走回工作间,之前她走得匆忙,没将房门带上,刚好留了条缝。她正要推门进去,就听到男生说:“哎,你知不知道,这汪老师是什么来头?”
殷若芙心间一紧,手不由得攥紧了门把手。
接着传来容茵的声音:“我刚回国没多久,不大清楚。”
眼镜男生的声音里透着得意:“国内甜品师里面,他就是这个啊!”就着门缝,殷若芙看到他朝容茵比了个大拇指,“老头儿早些年在欧洲待了好些年,年轻时蝉联过国际比赛冠军,连女王和首相都对他的手艺赞不绝口呢!”
容茵的声音慢半拍地响起:“他是那个Albert?”
“对啊,他英文名叫Albert,本名叫汪柏冬。你看刚才走那两个傻子,要是知道他是谁,还不得哭着喊着想回咱们C组。看来这回唐氏是真打算下血本啊!”大概是看容茵木讷讷的,房间里也没别人,男生打开了话匣子,“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C组吗?A组、B组那些甜品师,要么本来就是君渡的员工,要么是临时搬来的救兵,平时跟君渡的关系也不会差到哪去。但留在C组的人,有汪柏冬亲自调教,是打算留着和这间君渡酒店直接签约、明年代表唐氏去参加国内首届甜品师大赛的!”
容茵此前已听林隽说过唐清辰对此次电影节的重视,可听到这男生的一番解释,才如醍醐灌顶一般恍然。此次林隽在唐清辰的授意下诚邀各路精英,一方面是为唐氏在国际酒店行业打响名声,从而在以后与国内同行竞争类似活动时大大加分;另一方面则要借此良机招兵买马,将一批极具潜力的年轻人挖掘到自己麾下,从根本上壮大唐氏。如果说此时的唐氏承办活动还需主动伸出橄榄枝,邀请各路人马加盟,那么日后的唐氏,哪怕特殊情况需要外聘人才,这谁求谁的立场恐怕也要调个个儿了。
眼镜男生侃侃而谈,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哎,你是叫容茵吧,我叫杜鹤。仙鹤的鹤。”
容茵点点头:“我记得你的名字。”之前大家做自我介绍时,容茵就对他这名字印象很深刻。
杜鹤说:“刚追出去那女孩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她姓殷,是苏州那个殷家吧?”
容茵说:“殷若芙。”
杜鹤摇了摇头笑:“看来殷家是真不行了。她那个玫瑰小方糕,口味和二十年前我在苏州吃到的可差远了。只有一个俏模样,魂儿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杜鹤一口京腔,说话又快又犀利,典型的嘴贫,让人听了想不笑都难。
杜鹤见她笑,又说:“不过你做的那个Snow Yard,我觉得有点可惜了。古典庭院,有雪有梅花,意境好,味道也好,不过那朵红梅的味道,除了汪老,我们其他人可都没尝到是什么味儿。我觉得他就这么把你这道甜品给否了,有点儿……”他摇晃着脑袋咂摸着嘴,说,“当时我一尝,这味道他都没看上,还以为我做的东西也悬了,没想到我运气不赖,第一关总算过了。”
容茵说:“你做的京式糕点很地道,枣泥酥、豌豆黄和门钉肉饼都很好吃。汪老师要求严格,又力求公允,所以才只让你通过了两道。”
杜鹤乐了:“现在好多女孩子都不吃门钉肉饼,嫌腻歪。我看你当时一整个都吃了,你是真觉得我做得好吃?哎,说起来你是哪儿的人啊?听你口音听不出来。”
容茵说:“我爸爸是平城人。我在南方长大,从国外回来,就选在平城定居了。”
杜鹤问:“你真喜欢吃门钉肉饼?”
容茵抬起眼看他:“挺好吃的。而且也不腻。”
杜鹤拊掌大乐:“那好,以后我做了好吃的 ,都请你吃!还有,我看日程安排,后天下午咱们能有半天假,请你回去吃我师父做的京派点心,怎么样?”
容茵没想到在后厨还能收到邀请,不由得惊喜一笑:“那我就厚脸皮跟着杜师兄去蹭一顿好吃的了!”
容茵本来就长得面嫩,五官也偏甜美,杜鹤见她粲然一笑,颇有惊艳之感,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却忘记自己刚刚顺手摸完白案上的面粉,给自己鼻梁来了一抹白:“小姑娘嘴巴真甜。得啦,就冲你这声师兄,接下来这段日子有我罩着你!”
门外,殷若芙的目光在容茵唇边笑靥停留半晌,最终缓缓松开门把手,她正准备放轻脚步转身离去,突然听到房间里杜鹤又开了口:“容茵,下午的自创糕点你打算做什么?”
容茵蹙眉:“还没想好。”
杜鹤道:“要不你接着做你那道Snow Yard得了。汪老头儿只是说你红梅做成山楂味儿不妥,又没否认你整道甜品。而且他刚才布置作业时不是还拿你这道甜品举例子来着!”
容茵面上显出几分为难:“其实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过,可是红梅的气息本来就难以模拟,哪怕真能做出红梅的清香气,喜欢吃甜品的人吃到嘴巴里不会觉得奇怪吗?说不定弄巧成拙……”
杜鹤摸了摸下巴,思索状。他这么一摸,下巴上也添了几道白。容茵忍住笑意,从旁边架子上拿了一块干净方巾递给他,一边指了指自己鼻子和下巴的地方:“面粉。”
工作间就有镜子,杜鹤接过方巾走到镜前一照,自己先哈哈大笑。
容茵:“……”她之前见杜鹤在那两个人走后才道出汪柏冬的身份,本来觉得这人城府颇深。现在她觉得自己似乎判断有误。这位笑点这么低,就算有城府,也不是心机深沉的人。
杜师兄笑完,拧开水龙头,一边擦一边说:“容茵,我刚想了一下,你应该是误解汪老头儿的意思了。”
容茵抬起头,就见杜师兄转过脸,朝她笑得一脸得意:“我说的这个点子要是帮到你,你可得给我做几样你的拿手菜回馈!”
容茵忙说:“这个好说。”
杜鹤说:“汪老的原话是‘山楂味的红梅,未免有点让人失望’。这并不是说你一定要把红梅做成红梅的味道,他的本意应该是让你把红梅的味道和香气调整到更符合Snow Yard整体的意境吧!”
容茵听得眼前一亮,随即转身去储物间翻找材料,一边说:“杜师兄,你可能真的帮我大忙了!今晚如果任务完成得早,我给你做两道地道的法式甜品!”
杜鹤笑呵呵地答应:“好啊!”他放下方巾,目光却陡然一转,看向门的方向。
门开着手掌宽的缝,从杜鹤的角度应该是看不到人的,可门外的殷若芙却吓了一跳。她第一次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杜鹤一个眼神扫过来,她心脏瞬间跳到嗓子眼,拊住胸口下意识地向外侧身。担心杜鹤就此追过来查看,她不敢再多犹豫,蹑手蹑脚地小跑离开了这条走廊。
房间里,杜鹤唇角泄出一个并不明显的笑弧,转身看向容茵背影:“容茵,加油。”
容茵还没找到自己急需的那味材料,听到杜鹤这样说,她停下动作转过头朝他一笑:“你也是,杜师兄。”
汪柏冬给的时间还算充裕。有人如容茵在工作间忙得满头细汗;有人如杜鹤回到自己房间,边喝咖啡边在纸上不慌不忙地勾画灵感;也有人如殷若芙,一门心思跑回家寻求帮助。
殷母对于她中途跑回来倒是颇有微词,敦促她去卫生间洗去一脸油光,埋怨道:“有什么事非要这个时间跑回家一趟,平城空气可不比苏城好,你这一来一回,皮肤不知晒黑多少。”
殷若芙用毛巾擦干脸上水渍,深吸一口气,说:“妈,你知道杜鹤这个人吗?”
“谁?”殷母蹙着细眉,琢磨片刻摇摇头,“没什么印象。这个人怎么了?”
殷若芙嘟着唇,一想起此人在工作间和容茵有说有笑,却吐槽自己玫瑰小方糕做得“没有灵魂”,顿时脸颊浮起又羞又恼的酡红:“不知道哪里来的,戴个金丝眼镜,人长得倒是不难看,但嘴巴刻薄得要死,还知道不少内幕。”
殷母将全部注意力放在最后一句,觉得这才是重点:“他知道什么内幕?”
殷若芙自小娇生惯养,最爱惜自己一身白皮肤,一边往脸上敷涂抹式面膜,一边将杜鹤所说的话复述一遍。末了瞪着镜子里一脸灰色泥浆的自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将憋了许久的那句话问出口:“妈,我做的玫瑰小方糕,你觉得怎么样?”
“囡囡,你先等一等,妈妈去接个电话。”殷若芙看到殷母拨号码的动作,知道她这不是要接电话,而是给什么人打电话,刚想喊住母亲就之前的事问个究竟,可转念一想,殷母在这个节骨眼上打电话,肯定也是为了自己的事。她拧开水龙头,洗去指尖的黏稠,一边将已经涌到嗓子眼的那口气慢慢咽回去。有母亲在,她就有最大的依靠,小方糕味道做得不好,她可以改,原创甜品拿不定主意,她可以问,遇上任何难题阻碍,都有一个无条件支持她爱护她的长辈为她护航。和容茵相比,她实在拥有太多胜算。
不知怎么的,她又想起汪柏冬对那道Snow Yard的评价,饶是脸上敷着厚厚一层面膜,她也没忍住,“扑哧”一声,对着镜子笑了出来。
另一边,君渡酒店总部大楼,容茵房间对门,被一群人念叨了一下午的汪柏冬捏了捏耳垂儿,说:“下完这盘,不下了。”
他的面前,黑子白子参差落了半张棋盘。
棋盘对面,执白子那人眉峰一挑,未语先笑了。
汪柏冬一看他那神情,有点儿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端起一旁的茶灌了一口,咕哝了一声:“这茶太浓,你这么年纪轻轻的,就喝这么浓的茶。”
一旁林隽已经站了半刻钟,听到这话也出声:“就是呢,您也劝劝我们唐总。平时我们别人谁说的话,他都听不进。”
汪柏冬朝他挤了挤眉毛:“那我说的就听了?”
林隽一脸诚恳:“那是自然了。您看我们唐总,一有空就嚷嚷着要跟您下棋讨教几招呢!”
提到棋,汪柏冬脸色闪过一丝不自然。林隽看不懂棋,这小子又向来嘴巴甜得如同抹蜜,汪柏冬也不怪他乱说。可面前这小子,他手里那颗白子落或不落,这一局棋胜负已定。他又何必在那正襟危坐端个谦逊样子!
想到这儿,汪柏冬哼了一声,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唐清辰眉眼含笑,在汪柏冬看似不在意实则非常在意的目光里,将那颗无辜的白子高高举起,轻轻抛掷在手旁的棋篓里。
汪柏冬见状,闷头喝了一口茶,暗地里徐徐吐出一口气。
唐清辰扫一眼林隽,开口:“这局是我输了。”
汪老头这口气总算顺了。老头儿抚抚自己胸口,抬眼瞅了瞅唐清辰的面色,哼一声。
林隽在旁边敲边鼓:“哎呦汪老,我听说您这组只剩下三个人了?其他组倒是还有人想调过来呢,您看……”
汪老头一哂:“三个人还不够你们唐总挑的?”
林隽露齿一笑,格外乖巧:“在咱们唐氏这儿,有本事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
汪老头沉吟片刻,说:“也不用调来调去的,做得好自然就凸显出来了。本来分组也就是个形式,这形式化太过,也就失了本真。”
唐清辰此时才开口:“舅公说得对。”
汪老头又哼哼一声,这时候知道叫舅公了?之前拿着白子把他黑子围追堵截慢慢圈死的时候,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留情面?
唐清辰一看汪老头那样子,就知道他是生气下棋的事。不过这老头脾气怪,你凭真本事赢了他,他生气;可你若手下留情故意输给他,那才让他雷霆震怒。家里人都知道有汪柏冬这么一位舅公,可对这位舅公的脾气,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唐清辰摸得更透彻了。他抬手将茶壶递给林隽,让他找人去换一壶新的,一边说:“你也坐。”
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唐清辰对林隽并不摆大老板的派头。林隽答应一声,接回泡好的新茶,为两人各换了一杯,也寻了个位子坐下。
汪老头说:“唐家少一辈的里面,数你小子心眼最多。”
唐清辰听了这话也只是一笑,不以为意。在唐清辰这里,但凡没有触碰到原则性问题,长辈说什么,他都听着。也因为这个,无论唐家的各位长辈,还是唐氏董事会那里,唐清辰都有着极好的口碑和风评。大家都觉着这孩子年轻有为,不骄不躁,还对长辈特别有耐心,对外又有着雷霆手段,这样的继承人,简直是万里挑一,对于他,没人会有什么不放心。
汪老头撩起眼皮打量他,又说:“有什么事,就说吧。跟舅公还打谜语?”
唐清辰唇边含笑,将林隽为汪老头倒的那杯茶往对方面前挪了挪。
林隽则开口:“汪老,听说您尝过他们几个人的手艺了。您觉着,我挑的这几个人怎么样?”
林隽这话一听就是替唐清辰问的,探讨的也是专业问题,对着唐清辰本人,汪老头儿没有什么不可说的:“现在就剩三个。”他比出三根手指头,“那个男孩子是京派糕点杜篆大师的关门弟子,也是他的亲侄子。杜篆没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但他这女儿没继承父亲衣钵,杜鹤可以说是他的得意弟子。”
林隽问:“这杜鹤怎么样?”
汪老头端起茶碗,吹皱一碗碧盈盈的春茶,不疾不徐地说:“手艺没什么问题,性子需要好好打磨。”说着,他抬眼看了一眼唐清辰,“这小子符合你的要求,但调教完能不能安心留下来,我不做担保。”
唐清辰说:“他如果是个守成的性格,就会走,回到杜大师身边去。”
汪老头品了品这话,又品一品手上的茶,而后点了点头:“你这话有点儿意思。”
林隽问:“那另外两个人呢?”
汪老头说:“殷家那个姑娘,有点儿天赋,但是性子太浮,而且大概从小养得娇惯了,吃不得苦。”他皱着眉寻思片刻,“我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妈妈应该是叫殷筱云吧。有那么个性格要强的母亲,也够这丫头受的。”
林隽偷瞄一眼唐清辰的脸色,轻声说:“汪老,您还不知道吧?咱们家老爷子,一门心思想让咱们唐总娶这位殷小姐……”
汪老头灌了满口茶,乍一听到这个消息险些全喷出去。末了都咽进肚里,一边揉着胸脯一边看唐清辰:“我说你最近是不是没带你爸爸去复查一下,到底是心脏不好,还是——”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这儿不大好?”
林隽想笑,但实在不敢笑,只能强憋着笑意继续替自家老大诉苦:“我们唐总不愿意。老爷子还成天闹。这不,把这位殷小姐安插进咱们君渡酒店工作,就是顺着老爷子意思来的。”
汪老头斜眼瞧唐清辰:“这么说,咱们小唐总看上殷家丫头了?”
“那哪儿能呢!”林隽接话接得别提多顺溜了,“还不是念着当年殷家的旧情……”
汪老头嗤笑一声:“殷家哪有什么旧情?当年救你的不是殷家,更不是殷筱云,而是人家姐姐殷筱晴!”他看着唐清辰,“你小子,要是诚心想报恩,就让人去找找殷筱晴女儿的下落,给人一笔钱,再有诚意点,就是看看人家遇上什么难处了,帮一手,不留名,更别提以前的事儿。你要是不想掺和以前的事,就索性撇开这些陈年旧事别管。殷家现在这个烂摊子,行内谁不知道?你想接盘?”
唐清辰一看汪老头的神色就知道这位舅公是真心替自己着想,他点一点头说:“我之前也是这样答复我父亲的。报恩的事……”
汪老头说,“殷家这些事,你理不清楚也正常。”似乎是想到什么不太愉快的回忆,他厌恶地嘴角下撇,“不说这些了。哪天你若真想理一理这里面的事,再说也不迟。”
“是呢,咱们话题扯远了。”林隽连忙说,“汪老,您刚点评到殷若芙……”
汪老头说:“是啊,殷家这丫头让家里给管傻了,做起事来太呆板,这其实也是寄味斋越来越不成的症结所在。”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最后那句话,只成了一句咕哝,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清,“可惜了殷筱晴……”
“那容茵呢?”
汪老头闻声瞅了林隽一眼:“我看你对这个女孩倒是很上心。怎么,这个女孩,你看上了?”
林隽一听这话险些没从椅子摔下去,他不敢看身旁自家老大的神情如何,一手扶着桌沿,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不那么僵硬:“哪儿能呢汪老!”林隽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个不那么虚伪的借口,“我就是吃过她做的东西,很好吃啊汪老!我觉得她也挺有天赋的!”
汪老头闻言也来了兴趣:“你吃过她做的东西?都吃过什么?”
林隽记性好,对甜品又是实打实的痴恋,说起自己吃过那些东西的名字味道,绘声绘色不能更生动。汪老头仰头看向天花板,听林隽说完,半晌点点头:“这么说来,她做西式甜品确实很有一手。”
当着汪老头的面,林隽不敢去看自家老大的神色。汪老头年纪虽然大了,可那叫一个耳聪目明,最擅长察言观色,他生怕自己一个眼神泄露了老大的秘密,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回答:“是呢,而且几个月前莫家公子在咱们这儿办婚礼,莫夫人非要吃Cannoli,说是这道甜品里有和莫先生共同的回忆,我找遍全城的西点师,最后还是这个容茵江湖救急,做出来的Cannoli和翻糖蛋糕让莫夫人赞不绝口!”
唐氏在某个方面一直想打通和莫家的关系,莫言沣父亲还在位时,对此怎么都不肯松口,等到莫言沣坐上莫氏总裁的位子,和唐家才有了破冰之势。这场婚礼选在唐氏集团旗下的君渡酒店举办,婚礼方方面面又这么令莫夫人满意,个中意义不言而喻。汪老头虽然做了一辈子甜品,对这些为商之道却也相当精通,听到这儿,他不由得瞥了唐清辰一眼,问林隽:“既然她这么好,早怎么没把她挖过来?她之前在哪家酒店任职?”
“就是挖不过来,这才愁呢!”林隽苦恼道,“这位容小姐做的甜品味道一流,后来莫夫人携几位闺蜜来咱们酒店用下午茶,还打听过她呢。她也没在哪上班,从国外回来后,就自己在龙潭风景区附近开了一家甜品屋。”
汪老头倒是听出一点儿味道来:“所以这回能请动她,你使出了什么办法?”
话说到这份上,反而避无可避了。汪老头也不是吃素的,提及这位容小姐时,唐清辰虽然从头至尾没有开过口,可听着林隽三句话不离容茵,却没有一点厌烦的情绪,这里面的意味就很值得探究了。
果然,他这么一问,唐清辰开了口:“是我去请她来的。”
汪老头端详着他的表情,戏谑了一句:“你喜欢的是这位容小姐?”
唐清辰未置可否,反问汪老头:“您觉得她怎么样?”
“她!”汪老头摇头一笑,“如果说其他人我都知道该怎么教,怎么能够更上一层楼,这位容小姐,我不好教。”
唐清辰说:“都说教学相长,我看容茵是生来就吃这碗饭的,您也一样,你们两位在一块儿,谈什么教不教的,能各有所得不是更好?”
汪老头哈哈一乐:“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你早就知道这丫头厉害,专门调到我手下,就为这个?”
唐清辰目光清正,神色坦然:“绝不是有意安排。极有天赋的人聚在一起,自然会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
汪柏冬沉思半晌,说:“她是很有天赋,但性情如何,一时半刻看不出来。天赋能令人脱颖而出,可性情决定了一个人能走多远。”说到这儿,他摸出怀表看了一眼,又看向唐清辰,“你要是有时间,跟我走一趟。”
唐清辰等的就是这句话,答应得自然痛快:“好。”
汪老头起身,眼角余光瞥到林隽眼巴巴的样子,不禁被他逗乐了:“你也来吧。正好三个人,待会儿一块儿品评一下今晚的作品。”
晚上七点半。
三人端着各自的甜品走进会议间,本以为里面只有汪柏冬一个人,乍一见汪老头身边还坐着两个,率先进屋的杜鹤认得林隽,却不认得林隽身旁的年轻男人。但杜鹤为人机敏,又善于观察,看林隽对年轻男子的态度便猜出一个大概。他将甜品递给一旁的服务生,回到自己的位置站好。
殷若芙进门,目光先是落在汪柏冬的脸上,随即看到一旁的唐清辰和林隽,忙碌一下午的小姑娘顿时绯红满脸,盈盈一双妙目黏在唐清辰身上,又不敢多做停留,便有一下没一下地朝他的方向瞟着。林隽看在眼里,又见自家老大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心里不禁为眼前这小姑娘捏了一把汗。
容茵走在最后,手里端的那份托盘很沉,服务生接过去时没说什么,倒是汪柏冬出声问询:“怎么有两只盘子?”
杜鹤偏头看了一眼,见服务生掀开玻璃罩,里面果然摆了两份,开口说:“大概是改良了Snow Yard的配方,想让汪老再指点一二吧。”
容茵朝杜鹤投去感激的一瞥。
汪老头却没说话,看向容茵的目光意味不明。
林隽说:“既然这样,那就先从容小姐开始吧。”
汪老头瞥他一眼,唐清辰和林隽都坐在他的右手边,他这一侧脸,刚好将唐清辰的神情也看个正着。
汪柏冬:“……”偏心也不要偏的这么明显吧?
他不由得瞪了容茵一眼,招呼服务生:“按顺序来。”
排在第一的自然是杜鹤。服务生掀开罩子,将甜品送到三人面前。
杜鹤说:“事先不知道一共有三位评委,所以这道‘斗芳菲’只做了一份。”
汪老头抬眸瞅了他一眼,没说话。杜鹤作为京派糕点杜篆的传人,最擅长做的自然是京派点心。可眼前这道“斗芳菲”,名字取得巧,工夫上却半点没取巧。只见四方长盘里,从角落里的一支孤傲红梅,到富丽堂皇极尽妍态的姚黄魏紫,再到碧绿荷叶上一朵莹白芙蕖并一朵粉色花苞,最右下角,则是一朵初绽放的迎春花,其他如桃、桂、马蹄莲等各色花样不一而足,真是好一幅百花争艳图!要知道传统京派点心虽然也做枣泥酥、莲蓉饼等糕点,但多取其味道,形态不过拟作花朵,普通人看来就算很精巧了。可杜鹤的“斗芳菲”,不仅每一样糕点做得近似真花,且利用盘子四方结构做了缜密的构图,各色花朵并非呆板地排在一起,而是如同丹青画手所绘的百花图一般争娇斗妍,堪称栩栩如生。只不过画手是以纸笔为工具,而杜鹤是以面粉和各色馅料来“作画”,其心思之巧、功夫之深、手艺之高,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容茵离得较远,眼看着林隽口中发出啧啧的赞叹,她忍不住凑近了些,一看这道甜品也不禁呆在当场。
且不说盘中搭配的色彩、各色花朵的构图,单这一道甜品中用到的各种制法,也足以当作许多甜品师培训学校的经典教材来使用了。她顾不得多想其他,目不转睛地将整道“斗芳菲”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将杜鹤做这些点心时用到的各样技法默记心中,直到听到一声重咳,才猛地抬起头。
在场几人都在瞧她。容茵四下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得太靠前了,几乎挨在了三位评委的桌上。
汪老瞪她一眼:“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容茵这回却没乖乖听话:“汪老师,我觉得这对于所有甜品师而言,都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杜师兄的这道‘斗芳菲’用到许多传统中式面点技法,都是我从前没见过的,您不让我们看,怎么互相交流学习进步?”
容茵平时话不多,看着温软好欺,在场除了林隽和唐清辰,其他人都没真正领教过这位小姐的脾气。汪老头早先在工作间点评她这个那个,也没见她回一句嘴,却没想到此刻因为别人的糕点,她却较起了真儿。
见汪老头瞪着自己不说话,容茵不由得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唐清辰和林隽。
林隽伸手抚额,心说容茵这个脾气,和他们唐总舅公对上,真是俩怪人碰一块儿了。
唐清辰嘴角微微上扬,正要开口,一旁杜鹤抢了话头:“汪老,我觉得容茵说得对。您让我们做原创甜品,只给一个下午时间,大家肯定有想得不周全、做得不妥帖的地方,互相看看对方的作品,提提意见也是好的。”
汪老暗哼一声,心说人家一句“杜师兄”,就把你给收买了。这丫头倒是鬼精,一下午工夫,就跟杜鹤这“地头蛇”搞好了关系。
杜鹤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汪老心中贴上了“地头蛇”的标签,兀自朝汪柏冬斯文礼貌地笑着。
这时殷若芙也开口了:“汪老师,我也想学习一下杜师兄的作品。”她笑容甜甜的,“我眼睛近视,离远了看不清。”
汪老头沉吟:“如果唐总不反对的话……”
唐清辰:“不反对。”
汪老头忍住了侧脸瞪自家孩子的冲动,朝那三人招招手:“过来吧。”
一走近,殷若芙就感慨:“杜师兄这道‘斗芳菲’做得真是太漂亮了。”她瞥一眼唐清辰,轻声说,“这莲花层次分明,花瓣润而透,好想尝尝味道……”
汪老头没好气地说:“看够了没,看够了我们就动叉子了。”
要说三个人里,看得最投入的要数容茵。唐清辰见她那个样子,仿佛恨不得拿出小本本把眼前所有细节逐一记下,便觉得好笑。他看一眼林隽:“用相机拍下来。如果味道没有问题的话,这道就直接入选吧。”
有了唐总这句话,不一会儿就有服务生捧着专业摄像仪器走进来。
这回连杜鹤都忍不住笑了。
他瞟一眼容茵,见她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盘子,唇角弧度更高。
汪老头吃得认真,叉子切开点心的手感,到插起来粉渣掉落的情况,再到点心入口的味道,盘子里的每一样花朵点心他都仔细品尝。这副认真劲儿,倒把之前一直笑眯眯的杜鹤都看得紧张不少。
唐清辰和林隽就各自吃得简单多了。唐清辰向来不爱甜食,整道甜品他只尝了一块莲花酥,便撂下甜品叉。林隽吃得就投入多了,不过和人家汪老相比,人家内行吃的自有门道,他吃的纯粹是个热闹。
放下甜品叉时,林隽看杜鹤的眼神都热切许多。
容茵看在眼里,心知杜鹤这道甜品不仅外貌夺人眼球,味道也绝对差不到哪儿去。
汪老逐一品尝完,点了点头说:“不错。”
杜鹤深知这位汪先生最是龟毛挑剔,能得一句“不错”的评语,已经是至高评价。他的嘴角忍不住上扬,看向汪老的目光里透着诚恳:“有几个处理不够细腻的地方,还请汪老师不吝赐教。”
汪柏冬听到这话,深深地看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杜鹤知道自己目前的局限所在,却始终不知如何破除瓶颈更上一层楼,此次来唐氏也是因为自家师父说汪柏冬会来,若能得他几句提点,一定受用无穷,他这才巴巴地赶来。如今得了汪柏冬本人的认可,又能聆听他的指点,自然令杜鹤欣喜若狂。
接下来轮到殷若芙的作品。
她看着服务生掀开盖子,有些不安地绞紧了手指。
只见盘中糕点堆成一座宝塔样式,每一样点心不过龙眼大小,圆润小巧,且都是白色冰皮,透过莹润的冰皮,依稀可以看出里面的馅料颜色各有不同,从宝塔尖上的一点金黄,到最底下的深褐色,其中自有黄、白、桃粉、橘红、水红、碧、褐色七色。汪柏冬一眼便看出这里面的名堂,说:“倒是有心了。”
殷若芙听到这句赞赏,不禁笑得欣喜:“这道是我自创的‘凝脂宝塔’,颜色从上至下,代表从太阳、白云、到花朵、绿叶和土壤,如同万物生长。按照顺序从上吃到下,不仅不会觉得腻,还会觉得很香呢!”
汪柏冬点点头,用甜品叉和勺取下宝塔尖,因为塔尖只有一朵糕点,他便分成三份,自己尝了一点,留另外两瓣给唐清辰和林隽。宝塔第二层便是三朵,余下各层更多,也就好分多了。
杜鹤伸手从宝塔第三层拿了一块桃粉内馅的,投入口中,而后又从最底下取了一块褐色的。见容茵看他,他笑,轻声说:“是草莓和芝麻。”
容茵点了点头,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殷若芙这道凝脂宝塔,内馅还算好猜,容茵本以为里面或许另有玄机,只等汪柏冬等人发掘。没想到杜鹤胆子大,直接自己尝了两块。现在看来,倒是没有什么玄机,是她和杜鹤想多了。
两人相视一笑,倒让在座另一个人看得稍显不安。
美味当前,林隽少了平时的机灵,错过身旁大Boss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淡。
汪柏冬拿起一旁的餐巾擦擦嘴角,说:“我觉得还可以。”
林隽吃甜品向来认真,自从听了殷若芙的介绍,便真的一路从塔尖吃到塔底,倒是比唐清辰和汪柏冬更有发言权:“味道确实不错,而且诚如殷小姐所说,从上吃到下,一点不腻。”
汪柏冬也点点头:“绿色的薄荷内馅很好地中和了甜味。”
杜鹤却在此时发言:“这样一盘糕点摆在那儿,宾客不一定从最上面开始吃啊。”见几人都看向他,他耸了耸肩,“像我这样从中间随便拿一块尝的人更多吧。”
汪柏冬其实也想到了这一层,但他没有当场指出来,是另有考量。
唐清辰压根没怎么尝,他不多说,也是有自己的一层考虑。
林隽按顺序一路吃下来,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倒是听得一蒙。
容茵沉思片刻,说:“倒是有一个办法解决。”
众人都看向她,连殷若芙的目光中也透着问询,容茵笑了笑:“也简单,第一将这冰皮果子尺寸缩小,做成弹珠大小;第二,将这宝塔改为三层,调配三种不同口味搭配,三只小宝塔摆在盘中,食客选择更多,又见这东西分量不大,自然会从最顶端一颗开始吃起。”
杜鹤思考片刻,点了点头:“可行。而且这样在馅料上能做的花样也更多些。”
汪柏冬说:“那就按照这个法子重做一份。这份甜品,我也先写进单子里了。”
殷若芙答应一声,朝容茵投去一个笑容,只是唇角的弧度凝结稍久,只有非常仔细去看,才能观察出她的不自在。
最后轮到容茵的作品上桌。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面前摆了两只方盘。林隽一眼认出,这份甜品的风格与容茵此前在莫氏夫妇婚礼上座的翻糖蛋糕如出一辙,都是极具古典意境的蛋糕,色泽典雅,浑然天成,细节处理也极尽拟真细腻。一只盘上依稀是“客舍青青柳色新”,另一只盘上则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之前婚礼的糕点,他是有缘见,无缘尝。如今可算有了大快朵颐的机会,林秘书克制地推了推眼镜,喉结微微滑动。
唐清辰抬眸看一眼容茵,又低头看一眼自己面前的甜品,说:“这算是两份甜品,还是一份?”
容茵实在没想到晚上的品鉴会唐清辰本人会来,想到此次甜品的灵感正是来自于他,她开口解释,有点儿不自然地瞥开视线,将目光凝注在自己的作品上:“之前我做过一份名为Snow Yard的甜品,汪老师说虽然有白雪红梅的意境,但红梅做成山楂味,未免让人失望。但我自己私心里很希望未来酒店的客人可以吃到这份甜品,下午在研究红梅口味的时候……”说到这儿,她顿了顿,看一眼杜鹤,“杜师兄也给了我一点他的意见。我突然有了灵感,便把Snow Yard改良了一下。我暂时还没想好名字,不过这道甜品的灵感来源于一句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唐清辰并不是今天才知道,昔日在F国玫瑰街吃到的那道令他惊艳的甜品,其实出自容茵之手。但此情此景,听她本人娓娓道来,心中倒涌起一份别样的情怀,非要用什么来形容,倒是有点儿“千回百转”的悱恻之感。听到容茵的停顿,他抬起眼,看一眼旁边的杜鹤,原本将将弯起的唇角瞬间冷凝。好在连他自己的心思都飞转即逝,这番细微至极的表情变化,在场并没有人觉察。
汪老头用勺子敲了敲,只见原本极尽立体的蛋糕瞬间崩开、融化,嫩绿的柳叶融化后竟然变成一支短笛的样子,而它旁边成排的褐色屋舍则变成那短笛的一抹穗子。汪柏冬尝了尝味道,抬起头看容茵时,眼睛里透出一点惊讶。唐清辰破天荒拿起勺子剜了一块,送入口中。
杜鹤十分好奇,见三个尝了的人都不说话,唐清辰神情自始至终看不出端倪,林秘书明显想说什么,可一看旁边两位,又把嘴闭上了,乖乖吃蛋糕。
“是巧克力吗?”杜鹤实在好奇,忍不住问出口。
汪老头这回倒是大方,让一旁的服务生拿了几份一次性餐具给他们。
连容茵本人都分到一份餐具。
汪老头说:“你自己应该还没尝过味道吧。”
容茵确实还没尝过,不是她足够自信,而是不够时间。汪老头给出的时间看似宽裕,但若要做一款完全创新的甜品,光是反复比较和调整材料配比的时间都不很充足。因此杜鹤和殷若芙虽然也使出了拿手绝活,却并不是绝对的第一次演绎自己的作品。比如杜鹤的那道“斗芳菲”,虽然耗时耗力耗材,但里面哪一样点心单独拿出来,都是他从前亲手做过千百回的。让人觉得精妙的,不只是他的精湛技艺,他的巧思和设计也占了相当大的比重。
而对于容茵而言,她相当于将原本那道Snow Yard化为整个作品的一半,另一半的“柳色青青”,无论配色、构图还是调味、配比都是全新的尝试。
汪柏冬看她的那一眼透着惊讶,其实是觉得这女孩子看着温吞,实则大胆。
杜鹤拿到甜品叉和勺,立即毫不客气地品尝起来。他细细咀嚼片刻,而后看向容茵,眼神里毫不掩饰地透出欣赏:“绿色的部分是抹茶,但这个抹茶配方是改良过的,口感保留了抹茶的润,调味有中式绿茶的清香;褐色部分是巧克力,但不是直接用了原材料,里面应该有朗姆酒和一点樱桃果酱,还有……”他轻咬住舌尖,皱了皱眉,最后朝着容茵一笑,“你可把我难住了。至少还有几样东西我说不出来是什么。”
汪柏冬说:“应该还有非常少量的薄荷和苏子。”
容茵点了点头。对于汪柏冬能尝出自己的配方,她一点也不惊讶,只有心悦诚服。如果他做不到这点,唐清辰请他来做导师才是怪事。
殷若芙也尝了蛋糕,只是她微垂着头,轻巧地掩去了眼底的神色。
众人又尝另外一只盘里的蛋糕。汪柏冬此时也有了一点笑模样:“这么说来,这里面肯定不会有山楂口味了。”
一幅“江雪图”融化开来,众人都看向内里的馅料,却发现看起来除了白色奶油和黑色巧克力的部分,只余一点红色。而这红色的部分也没做任何雕琢,既不是花朵,也不是什么其他的形状,看起来……倒像是一枚朱砂痣。
朱砂痣是杜鹤的说法。倒是唐清辰开口:“一颗红豆。”
林隽露出恍然的神色,边吃边说:“容小姐的想法真是妙。”
天地间一归客,敲开心门,里面藏着的,是“一点相思”。
容茵仔细品尝着红豆的味道,虽然一尝就知道是红豆沙,但这里面她也存了一份心思,煮红豆沙的水里调了新鲜的玫瑰酱,吃在口中有淡淡的芬芳,哪怕不是熟悉玫瑰酱味道的人,也能尝到花香气。而知道是玫瑰花味道的人,一道甜品吃到这里,大概心底也能涌起别样的温柔吧。
汪柏冬说:“你们都尝了味道,帮她想想名字。”
杜鹤说:“叫‘一点相思’,也挺好的。”
林隽不由得看了这小子一眼,心说这小子看着眉清目秀的,嘴巴倒是挺快,把他的话抢在前头说了。自家大Boss的点评,他能不赞好?
两个人投了“一点相思”的票。殷若芙声音轻轻的,透着为难:“取名字这事,我也不怎么在行。”
唐清辰又开口:“叫相思,意境小了一点儿。‘天涯客’怎么样?”
容茵听得心思一动,将这三个字细细咀嚼,倒是汪柏冬拍板:“唐总钦点的名字,就这个吧。”
三人作品均顺利过关,忙碌半日殚精竭虑,也算功德圆满。
走出房间门,殷若芙看杜鹤:“杜师兄以前和……”她本来想说表姐,又觉得不妥,一时间想不到合适的称呼,只能含糊带过,“以前认识?”
杜鹤走在两个女孩子中间,看到她眼睛瞟的方向,知她指的是容茵,不由得一笑:“和大家一样,昨天初次见面。”
殷若芙拿眼睛瞥他:“我看着不像。”
转过走廊拐角,灯光明灭间,杜鹤看到殷若芙的侧脸,她皮肤白皙,不仅年纪比容茵小,保养得也更仔细,越是近看越觉得她肌肤通透,一粒毛孔也看不见,真真儿是个清透水灵的小美人。她这样斜着眼睛瞥人,眼尾微微上挑,嘴唇抿着,虽然不像成熟美艳的女人那般魅惑,却别有一副娇憨的可爱诱人。
杜鹤觉得自己心跳慢了一拍,他看着殷若芙:“那你觉得像什么?”
容茵走在杜鹤的另一边,这两个人说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可越听越觉得走向诡异,她正要跟二人告别,就听殷若芙笑嘻嘻地说了句:“我觉得杜师兄似乎对容茵很有好感。”
实在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合适,索性就和别人一样,喊她名字。
容茵听到她这样称呼自己,心里已经一沉,听到她话中指向,更是连呼吸都屏住。
她停下脚步,朝两人微微一笑:“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她又看向殷若芙,“殷小姐,我们并不熟悉,开这种玩笑不合适。”
殷若芙小脸皱成一团,看向杜鹤:“看样子容茵不大喜欢我。”
杜鹤笑容淡淡的:“你说的那句话确实不大合适。”丢下这句,他也走了,而且紧跟容茵的步伐进了电梯。
殷若芙见电梯并没有在一楼大厅停下,反而一路向上,心里突然生出不好的猜测,她掏出手机,给通讯录里新添加的某位友人发了条微信。
舒芙蕾蕾:“其他受邀参与这次电影节活动的工作人员,是不是有员工宿舍?”
柯蔓栀:“是的。具体情况林秘本人安排,我不清楚。”
舒芙蕾蕾:“容茵住在几楼?麻烦蔓栀姐帮我打听一下。”
这一次过了好一会儿,柯蔓栀那头才有了回复:“我去查这个太刻意了。殷小姐,你们分在一个组朝夕相对,你问不到她本人,可以问问其他人。”
发完这句,柯蔓栀放下马克杯,旋转座椅看向窗外夜色。平城已连着几天晚上下雨,这时雨已经不大了,往日的万家灯火依旧,在雨雾中显出朦胧的轮廓。
她拿起手机看一眼,见殷家那位小公主没再发来讯息,嘴角挑起一个嘲讽的笑。
柯蔓栀看着手机屏幕,心思却飘到了远处。这位殷女士还真是不简单,竟然能找到她从前的老板从中说情。既是从前的人情,那自然不得不还。可能走出多远,走到什么位置上,就要看殷家这位小姐自己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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