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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0 三鲜锅贴·决断


以年轻的名义,奢侈地干够这几桩坏事,然后在三十岁之前,及时回头,改正。从此褪下幼稚的外衣,将智慧带走。然后,要做一个合格的人,开始担负,开始顽强地爱着生活,爱着世界。

——张爱玲

Bittersweet很快成为“甜度”的招牌甜品,可容茵仍然坚持每天只做二十份。虽然每天不到中午就会被一抢而空,客人们看起来也没有抱怨的情绪。

有人在容茵的微博底下留言说:“‘苦甜交织’感觉是容小姐非常用心的作品,这样好的甜品,感觉能不能买到也要随缘。有时候没买到就会想,又多一个客人尝到了这种味道,有一种特别替容小姐高兴的心情。”

而这条评论竟然被点赞了三百多次。

这位留言的客人,后来经小石提点,让容茵在现实中对上了号。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士,她不常来,来的时候就点一杯淡茶,一块蛋糕,有时是bittersweet,bittersweet点不到,她就换一种,总之是不会太甜的类型,然后在店里坐一下午才离开。她常常穿白色、灰色或驼色的连身裙,低跟鞋,长发微挽,脸上看起来不着脂粉,却非常有气质,是那种看起来让人觉得非常舒服的女人。

容茵也算阅人无数,总觉得这样打扮精致的气质女性,怎么看也不像会住在这附近的类型。可若不住在这附近,她又几乎每周都会来,也不知道她是通过什么途径认识了这家小店。

容茵自觉因为经济原因和当时一些无法突破的心理障碍,店铺选址实在有些偏僻,却没想到还能通过微博与这样的顾客发生交流,每每想起这位客人的留言,心里都会涌起一股暖流,总觉得人与人之间有时会产生非常奇妙的缘分。

短短一周时间,容茵的粉丝已经突破了五千,而小石的微信公众号也同步开了起来。这家伙非常用心地做了模板,还设置了签到有奖和每日折扣区,听说后台增长的人数比容茵的微博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容茵也发现,每天看微博评论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她突然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灵感爆棚的阶段。几乎每隔一两天,都有一款新的蛋糕或者甜品制作出来。小石也越发专业起来,每天晚上两个人一起做完账目,容茵创作甜品的时候,他就在旁边拍照和做笔记,把容茵用到的每一样材料和用量都精准记录下来。

容茵不觉得自己记忆差到会需要用笔记,可随着这段时间灵感越来越丰富,通过作品表达心意的欲望随之爆棚,有时候竟然真的会出现记忆混淆不清的状况。每到这个时候,小石的笔记和照片就派上了用场。

时间不知不觉间向九月进发,“甜度”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哪怕是好友毕罗的漫食光餐厅因为同行陷害而被迫歇业,甜品店被迫少了一大块进项,可连着几个晚上容茵和小石盘账的时候发现,店铺营业额近一个月始终呈上升趋势,也就是说,没有了好友餐厅的支撑,“甜度”的生意并没有受到实质的负面影响。

这家看起来小小的甜品店,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容茵和小石两个人做出了口碑,甚至有成为一个网红品牌的趋势。

另一边,唐清辰自打那天从郊区折返,就常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办公室。工作上的事倒是从不耽误,操练起林隽和苏苏这些得力干将,强度堪比他刚走马上任那两年。好在公司中层以上大多数都是未婚人士,唐氏对员工福利上一向大方,这些人倒是少有抱怨的时刻,有些好战分子还私下和林隽打听,是不是公司最近又有什么行业内的大动作。

林隽有苦难言,虽然唐清辰心情好和心情不好的时候,外人看不太出来,但他作为首席秘书长,还是十分感同身受的。这么说吧,这位老大心情好的时候,也爱损人,但那损人的话听起来是让人哭笑不得的,却不会让人觉得被冒犯。而当他心情特别糟糕的时候,话就特别少,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持续低气压。林隽感觉自己每天生活在低压地带,到了第十一天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跟苏苏吐槽:“再这么下去,我看用不了到冬天,我就先被冻死了。”

聂医生最近对苏苏跟从前又有点儿不一样,用“若即若离”四个字概括他最近的行为特点最恰当不过,若不是苏苏早看清对方不是渣男体质,真要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光了。因此听到林隽的抱怨,她也提不起精神替他操心:“有那么严重吗?我看老大除了话少了一点,脸冷了一点,工作效率比平时高了一大截,其他也没什么不好的。”

林隽恨铁不成钢:“你就不能关心一下老大的心理健康?”

苏苏眼珠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向上翻:“我如果真那么关心老大的心理健康,你恐怕要替容小姐抱不平说我想乘虚而入了。”

林隽:“亏你还记得容小姐。”

“记得,怎么不记得。”苏苏叹了口气,“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是我的衣食父母,一个是我的灵魂之光,都笼罩在她的阴影下,我想忘,这辈子恐怕是不可能了。”

林隽半晌没说话。

苏苏虽然说得语气轻巧,可不难听出其中的埋怨。林隽突然发现,有时候生活不经意的一个转弯,原本并肩同行的朋友就渐行渐远了。他还记得最早吃到容茵做的甜品鼓动苏苏陪他一起挖墙脚的事,那么清晰,那么鲜活,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可细一想,又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而苏苏对容茵,也从最初的欣赏和喜欢,变成如今这样“见面不如不见”。

林隽不敢深想他自己和苏苏又隔开了多远的距离。那天大家一起吃烧烤之后,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消化苏苏喜欢聂医生这个事实,而随着他渐渐想明白整件事,他也发现,其实自己对苏苏的感情,与其说是难过,不如说是失落更为恰当。就像两个同性的好朋友在一起久了,其中一个突然谈了恋爱,另一个也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觉得嫉妒空虚。

林隽知道,自己或许是喜欢苏苏的,但那种喜欢,始终没有强烈到非要和她在一起不可。可看到她就这么轻易地调转方向奔向别人的怀抱,心里又会生起那么多的不甘心。归根结底,还是人性中的自私和占有欲在作祟罢了。

但林隽现在摸不清的是,苏苏自己到底想明白了没有。她对聂子期的喜欢,到底是一时兴起继而求之不得,还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一个人。作为苏苏曾经最好的朋友,他怕的是苏苏太晚想明白这个问题。

喜欢和想得到,其实是不一样的。可很多人一直分不清这两者的区别。

眼看唐清辰在办公室一坐又是一上午,期间什么人都没见。林隽纠结再三,还是拿出手机,翻出微信通讯录,发了一条消息:“小石,在吗?”

已经接近中午,小石刚从烤箱里取出今天烤制的最后一盘饼干,好容易喘了口气,听到口袋里手机的咕咚声,他纳闷这个时候会有谁找自己,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小石:“在。林哥,有事?”

林隽:“是有事儿。”

毕竟是甜品店,虽然提供饮料和三明治、面包一类的简餐,但因为容茵坚持不做气味浓烈的食物,因此吃正餐时客人一向不大多。小石找了一个靠最里面的卡座坐了下来,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林隽回复。他摸不着头脑,干脆给林隽发了一条语音:“有什么事儿你说,林哥。我这会儿休息,手头上不太忙,待会儿就不一定了。”

几乎他这条语音刚发出去,那头就回了过来:“小石,我能不能预订两份最近店里超级火的那个Bittersweet?”

小石回得也很快:“可以是可以,容小姐一直都是每天中午做这个,但是,你是来店里吃吗?”

林隽发了一个哭泣的表情:“我倒是想,可容小姐会见我吗?”

小石:“那你希望我发快递?”

林隽:“可以吗?”

小石:“林哥,你老实说,这个蛋糕到底是给你自己点的,还是给你的那位Boss点的。”

林隽:“……你没发现你林哥点了两份?”

小石这回更犯难了:“如果是快递,肯定瞒不过容小姐。这个甜品现在特别火,容小姐每天只做二十份,每天下午都是一瞬间就抢光了,见过有客人带走的,没见过快递的。”

林隽咬牙:“那要不,我这会儿赶过去,不进院子,等容小姐做好你就拿给我,从墙头!”

小石半天没答复。

林隽也觉得自己这个回答实在太傻了,可他有什么办法?他进不了店,又不能快递,难道他看起来是很爱爬墙头的类型吗?

屏幕闪了闪,小石的回复来了:“林哥,你真是为你们老板操碎了心。”

林隽欲哭无泪,心里想,谁说不是呢!一边快速打字:“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出门!”

“那个,苏苏……”林隽站起身,“我出去吃个午饭,如果老大找我,你就说我下午上班前一定回来。”

苏苏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就他们老大现在这个状态,找人也是没好事儿,除了派活儿就是加班,亏得林隽出去吃个午饭还这么牵肠挂肚的。

趁着中午人少,容茵和小石在厨房简单做了点儿面食,端到阁楼上吃。容茵最近染上了个坏毛病,吃饭的时候总喜欢喝点小酒。

做葡萄酒原本是她的副业,从前在F国时趁着周末和休假,她也走访了许多地方,F国郊区最多的就是大大小小的酒庄,有些酒庄,国内的酒商甚至没听说过,但产出的葡萄酒和果汁品质一点都不比大牌差,而且价格也因为缺乏品牌效应而便宜得多。要说缺点,那就是出产量小,没法做标准化大量生产,而且每年出产的品质和味道也会有些微的差异。但容茵很喜欢这些小酒庄的风格,有几家去的次数多了,渐渐和庄主也就熟了。

后来和国内的朋友联系上,容茵也就有了代做引进葡萄酒的想法。不过她始终把这个当作兴趣和赚外快的出路,自己并没有过分沉迷。但也因为她没有把这个当作正经营生,在许多事上不太计较,反而让国内的一些酒商对她印象特别好,而她和孔月旋也是因酒相识。孔月旋最喜欢喝各式各样的小甜酒,后来从一个进货很神的酒商那儿刨根问底,认识了容茵。两个人后来在F国还见过两次面,关系也越走越近。上次君渡酒店出了那桩事,她能在那么短时间调来许多葡萄酒,又说动孔月旋从中帮忙斡旋,其中一部分来自她自己的库存,另一部分则是源自她长久以来积累的好人缘。

容茵从前是很少喝酒的。她喜欢了解葡萄酒酿造的过程,喜欢看酒液倒映在玻璃杯中迷人的色泽,心情好的时候喝一杯和朋友庆祝,这是她从前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可最近她发现,喝酒原来是这样一件让人心醉神驰的事儿。难怪从前孔月旋那么嗜酒,葡萄酒这种东西,一杯微醺,两杯刚好,三杯面孔酡红身体发热,可精神却是极致亢奋的。一开始容茵只是晚饭时喝一些,后来中午时也会忍不住。好在每天吃过午饭,她只需要做20份苦甜交织,楼下一切有小石看着,而她往往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睡上一觉。醒来后只觉得身体慵懒,万事无忧。

小石原本是有些担心的,可后来见她极有分寸,从来不会喝到身体难受烂醉如泥的程度,也就随她去了。

午餐两人吃的是小石早上在冰箱里备好的面条,九月的天气还热着,只过一遍热水就可以吃了。容茵只盛了一小碗面,她更喜欢就着红酒啃鸭脖子。鸭脖是隔壁家奶奶做的,香辣可口,许多住在附近的邻居买过一次就上瘾,几乎天天都要去订。容茵倒是没那么大瘾,但每周都要买上两次。如今有了红酒搭配,吃得更起劲了。

楼下传来响亮的门铃声,小石站起身从窗户望去,见是一个打扮精致入时的中年女子,便对容茵说:“有客人,我去招待一下,师父你安心吃饭。”

容茵刚喝光一杯红酒,本来要倒第二杯的,听到小石这句话,不知怎么的突然没了兴致。她点点头,起身去卫生间洗手。鸭脖的味道有点儿重,每次吃完,她都要用洗手液洗好几遍。擦手的时候,她望向镜中,见自己脸颊微微泛红,嘴唇也红艳艳的,看起来倒是比平时多了两分精神,不禁朝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

就在这时,小石不知什么时候又跑了回来:“师父……”

容茵扭头,见小石的面色有一丝迟疑:“怎么了?”

小石:“来的那位客人,点名说要见您。”

容茵问:“认识吗?”

小石摇摇头。林隽和唐清辰他都是见过的,上次连从前常常被林隽挂在嘴边的老姜也见到了。他知道这段时间以来,容茵挺抗拒唐氏那边的人,可今天来的这个女人,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唐氏的风格……

容茵迟疑:“男的女的?”

小石这回描述得很具体:“女人,看起来四十来岁的样子,穿戴挺好的,就是人挺傲,不正眼看人。”

容茵拿毛巾的手微微攥紧:“我知道了,你先招待一下,我这就下去。”

小石答应一声,蹬蹬蹬下了楼。

容茵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唇边仍然挂着笑,可怎么看那笑容都有点儿僵硬。她打开镜后的柜子,拿出眉粉,想补补妆,却发现自己握着眉笔的手正在发抖。

她垂下头,在镜子前默默站了好一会儿,突然拔步走回桌边,拿起之前只倒了一杯的白葡萄酒,拔掉塞子狠狠地灌了几大口。半甜型的白葡萄酒蕴含着杏子和果仁的香气,平时慢慢喝,会觉得酒体又滑又香,哪怕就着最简单的小零食,也是一种享受。可这样如同牛饮的方式,几乎是尝不出味道的,却险些呛着自己,容茵捂着胸口闷闷地咳了两声,走回卫生间,描眉,涂口红,最后换上一件干净的连身裙,又把头发重新扎好。她一直没剪头发,这会儿已经能扎成一个马尾了,连脸颊旁的碎发也都能梳上去,整个人看起来爽利不少。

容茵走下楼梯。

殷筱云选的位子很好,几乎刚拐过弯,就能从楼梯窥见她的面容。

容茵却已经将从前的胆怯和畏缩悉数抛之脑后。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气泡水,朝小石看了一眼:“去沏一壶红茶,殷女士喜欢喝。”

小石说:“好的。师父,你要喝什么?”

容茵眉眼浮起一丝笑:“就铁罐子里的绿茶吧。”

小石无声去了。容茵在背对着门的位子坐下来。殷筱云很会选时间,这个时候,甜品店往往没什么人来,她们可以全然不受打扰地聊上一会儿。

容茵扫一眼墙壁上的时钟,朝殷筱云微微一笑:“我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十五分钟后我要开始工作了。”

殷筱云的目光缓缓从容茵脸上移开,她几乎很难把面前这个看起来精神凛冽的女孩子,和几个月前她刚来平城时在君渡酒店大堂惊鸿一瞥的那个女孩联系在一起。那个时候的容茵,更符合她记忆里一贯的印象,低调,朴素,每次看向她,眼睛里都透着一丝仓皇。

不是殷筱云刻薄,但她不得不承认,她很享受面对那个样子的容茵。

容茵的五官长得并不像殷筱晴。殷筱晴是狭长的凤眼,容茵则更像爸爸,眼睛又大又圆,脸颊鼓鼓的,下巴微尖,从殷筱云一贯的审美来看,这种长相或许是许多年轻男孩子喜欢的类型,却并不比她妈妈那样子显得有气质。

而此时此刻面前的这个容茵,神态和气质都太像她的妈妈了。

殷筱云自己也生着一双凤眼,她嘴唇微薄,随着岁月的积淀,饶是保养得宜,嘴角两边也显出有点儿凉薄的细纹,紧绷着脸不笑的时候尤为明显。

容茵见她这副样子,先一步笑了出来:“您看起来挺不高兴的。”

殷筱云心里不是不惊讶的,甚至有一点恼火:“你这个样子,半点没有见到长辈的规矩。”她朝容茵身后的某个方向睨了一眼,目光更冷凝,“还收了个男徒弟,两个人孤男寡女的,住在这么个小房子里,像什么样子!”

小石沏茶的地方离得并不远,而且他耳朵非常好使,将泡好的茶端给两人,他站定在容茵身后,说:“肮脏的人看谁都肮脏,您或许是我师父的长辈,但长辈说话也该有长辈的样子。我这个人脾气不大好,别让我再听到像刚才那样的话。”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到厨房去准备容茵接下来做蛋糕要用到的材料去了。

殷筱云深吸了一口气,容茵却抢在她前面把话说了:“您再把时间浪费在苛责他人身上,咱们今天可就聊不到您想聊的话题了。”

容茵涂着石榴红色的口红,柳叶眉描绘得清清楚楚,一双眼没有眼影、眼线一类的装点,看起来却神采斐然。殷筱云看在眼里,心里微微叹息,原本以为借着上次何氏的手笔坐收渔利,逼迫容茵离开唐氏,她顶多也就是回到这家小甜品店苟延残喘罢了。却没想到这个举动不仅没有击垮她,反倒是激发了她内心的斗志。她现在这个样子,哪里看得出半点过得不好的迹象?

是她把自己的女儿养得太娇惯了,又下意识用看待自己女儿的眼光去判断容茵。

现在看来,是她太小瞧容茵了。

过了约莫一分钟,殷筱云说:“我今天来,是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容茵说:“您说吧。”

殷筱云不禁精神一振:“你答应了?”

容茵微微笑着,眼睛里透出奇怪的神色:“您这话说的,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在答应您之前,我总要先听一听您要说什么事儿。毕竟,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能量太大的事,我就是有心,也不见得担得下来不是?”

容茵现在说话的腔调,也越来越有平城人的味道。尤其是这样似有若无的嘲讽,听在像殷筱云这样人的耳朵里,终归是十分不舒服的。

但她还是忍了下来:“我希望,如果接下来唐清辰或者林隽再来找你,邀请你回唐氏,你不要答应。”

容茵其实并没有再回唐氏的打算,但面对着殷筱云,她并不想这么轻松地让她如了意:“理由呢?”

小石用玻璃小茶壶沏了一壶红茶,茶叶并没留在里头,茶汤的颜色红艳欲滴,光看成色就知道是上好的祁门红茶。殷筱云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声,容茵从前看起来温温软软的性子,倒是会调教人。一个看起来大老粗的年轻男孩,据说也没在她手底下干多长时间,竟然都学会了如何泡一手好茶。她倒出一杯茶,吹了吹热气,轻轻啜了一口。

红茶要趁热喝,殷筱云最喜欢喝红茶,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她其实心里也并没有那么着急要喝茶,这壶祁门红茶虽好,哪里比得上她从苏城带到平城的珍藏,可不把这杯茶慢慢喝完,当着如今这个容茵的面,她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有底气,把剩下的话一气说完。

“这些天,你外婆会到平城一趟。”殷筱云瞄见容茵眼中闪过的惊愕,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她伸出手,在容茵放在桌上的手腕轻轻拍了拍,“你也有好些年没见过外婆了,要见见她吗?”

容茵发现自己凭着一股酒意积蓄出的勇气和锐气,在这一瞬间如同被针刺破的气球,一泻千里:“她为什么要来平城?”

“当然是为了你表妹的婚事。”殷筱云的脸上难掩得意,“当初我陪你表妹一起来平城,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寄味斋和唐氏本身也有合作在谈,你妹妹虽然在做甜品方面欠缺了一些经验,也不比你会为人处世,但这段时间以来,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唐氏的小唐总也一直在看着呢。这么长时间观察下来,唐总对若芙是一百个满意,这不,我前天晚上和你外婆通了电话,两家人商量着这几天一起吃顿饭,把婚事定下来。”

“婚事?”容茵觉得自己耳边嗡嗡作响,眼珠缓缓转到殷筱云身上,“你是说Fiona和唐清辰?”

殷筱云说了一句“小唐总”,让容茵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殷筱云笑了:“就是唐清辰,从前我和他爸爸,就是上一任唐总,也是见过面的,大家都是老朋友。我也想不到,婚事的进展会这么顺利。都什么年代了,结婚也不比从前,总要尊重年轻人的意愿不是?原本我还担心,如果若芙见了面不喜欢该怎么办。”她顿了顿,唇角的弧度抑制不住地上扬,“没想到呀,这两个孩子一见如故,彼此对对方都是越看越满意。我这心啊,总算能放下来。”她觑着容茵的神色,温声说,“趁着家里要办喜事,到时你也来,见见你外婆。当年你妈妈就是太着急,那个时代不比现在,你妈妈和你爸当年结婚,把外婆气得不行,你妈妈脾气也倔……要不然,也不见得会走到那一步。”

容茵眼睛里原本氤氲着一片水雾,所以迟迟不肯抬眼与殷筱云正视,听到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眼睛里却已结水成冰:“我爸爸和我妈妈,门当户对,情投意合,不存在什么气到双方家长。殷家不同意,是因为我爸不肯入赘改姓,我妈也不赞同家里的强硬作风。他们最后也不是走到哪一步的问题……”她抬起眼,看向面色已经冷下来的殷筱云,“爸妈出车祸的前一天,殷老太太已经松了口风,同意让爸妈一起回家一趟。却不知道为什么,才做过保养的车子会刹车片失灵,才导致那场车祸,我妈当场就死了,我爸瘫在床上过了整整十年。”

殷筱云的脸色已经铁青。

容茵紧紧攥着桌布一角,盯着她说:“不如让殷女士来告诉我,当年到底为什么会走到那一步。”

殷筱云瞪了她一眼:“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是我胡说,还是事实,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说到这儿,容茵笑了笑,“实不相瞒,在唐氏那段时间,我和唐清辰处过一段时间,您口中的一见如故,大概发生得实在有点儿晚。”

殷筱云没想到容茵竟然也学会了厚脸皮,敢在她说完殷若芙和唐清辰的婚事后,还把当初两人谈恋爱的事讲出来,一时目瞪口呆。

容茵笑得眼睛眯成两弯月牙:“不过既然表妹这么喜欢,我这个做姐姐的,虽然从来没有姓过殷,怎么也要给点面子,让一让表妹不是?”说着,她站起身,双手撑住桌面,上身微微前倾,俯身看着殷筱云,“不然我也真的怕,我哪天不小心,也要步我爸妈的后尘。他们是人好心善,从不设防。可我不一样,现如今我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小姨,你说外婆到底知不知道当年车祸是怎么回事儿?你的女儿又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一门心思鼓动她,凡事都要跟我争个你死我活?”

殷筱云几乎反射地扇过去一巴掌:“你在胡说些什么!”

容茵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巴掌。她一边脸颊顿时浮现三道血红的印子,殷筱云的指甲保养得很好,她也是做了一辈子甜品师,自然不会留太长的指甲,可最近大概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新修剪了指甲做了美甲,一巴掌过去,容茵脸上甚至出现了细小的血丝,是被她的指甲边缘刮破了皮。

容茵自己倒没什么,她既然敢说这番话,也早猜到殷筱云最激烈的反应是什么。可殷筱云却被自己吓了一跳,她看到容茵脸上的红印和血渍,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嗫嚅着说不上话。

容茵却好像被她这一巴掌越发打出了血性,站直了身体说:“说也说了,打也打了,您以后大概也用不着来我这儿了。不送。”

殷筱云难得风度尽失,脚步仓皇地出了门。

两个人闹出的动静太大,小石闻风而至,看到的是殷筱云夺门而去,再扭头走近,待看清容茵脸上的巴掌印,顿时就不干了:“您怎么一声都不吭!我……”

容茵一把揪住小石的领子,把人拽住:“闹什么,她也没讨到什么便宜。”

小石难以置信,把容茵上下一顿打量:“您动手了?”

容茵转身往厨房走:“没有。”

小石顿时意难平:“那您还说……”

容茵从冰箱里取出冰块,用毛巾裹住,轻轻贴住脸颊:“动手的有时候不见得是占上风的那个,有时候也可能是因为心虚。”

小石对此不敢苟同:“可要是我,占了上风让对方胆战心惊,更要乘胜追击!总不能到头来还挨个巴掌不还手吧。”

容茵一边指挥小石把莓果酱再多捣一些,一边说:“我不可能对她动手。”

小石瞪眼:“为啥?”

容茵看了他一眼,唇角一翘,笑了:“因为她是我小姨,亲的。”

小石半天才消化了这个消息:“那她怎么……”断断续续的,两人的谈话声没有刻意遮掩,而小石要做的工作也都是一些基本准备工作,他就算不刻意探听,也把两人对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容茵这么一说,他前后一串联,顿时憋得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直到容茵把两批蛋糕都送进了烤箱,他才开口:“师父,那岂不是说,你小姨……可能害死了你爸妈?”

容茵轻手轻脚地关上烤箱门:“是啊,不过也都是我瞎猜的,我没证据,现在估计诉讼期也快过了吧,没法告她。”

小石说:“我倒是认识好几个律师朋友,没准儿能帮上您!”

容茵摇摇头:“我也就是吓吓她,出出气,告她……”背对着小石,她的神情尽是无奈,“寄味斋这个老字号,现在外表光环笼罩,内里其实早就亏空得一塌糊涂,许多老师傅都金盆洗手或者跳槽了,这几年全靠她在支撑。她带着我表妹一路北上,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希望通过联姻,让唐氏多拨点钱给家里的产业,说不定还能长期结交一些平城的人脉。我要是真告了她,这个家也就散了,我外婆今年都是七十好几的人,寄味斋要是完蛋了,她肯定也要垮。”说到这儿,她转过身,朝小石挤了挤眼,“我就是再恨她,也不至于这么谋财害命啊。也太缺德了。”

想不到容茵平日里看着总是一副温和清淡的样子,家里也有这么一摊烂事。小石看着容茵把毛巾放在一边,把准备好的酒精棉递了过去,眼圈也有点儿泛红。

容茵笑着说:“我还真没给自己脸上抹过……会不会特别疼?”她半闭着眼,“要不你来吧!”

小石盯着容茵脸颊上的伤口研究了一下:“不上酒精也行,就是怕伤口感染,要不抹点芦荟胶?”

容茵咬牙:“还是先酒精棉,再芦荟胶吧。”

小石动作干脆利落,等容茵疼得整张脸皱成一团,其实已经连芦荟胶都涂好了。

包好两块蛋糕出门的时候,容茵喊了他一声。

小石胆战心惊地转过身:“什么事啊师父?”

容茵看着他:“今天多做了两块,送完东西一起回来吃。”

“好。”小石麻利地走到院子外,把打包好的两份蛋糕塞给早就等在墙根底下的林秘书,又快步往隔壁饭店跑。

林隽追在后头小声说:“哎,你怎么连一句话都不说就走啊!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小石瞟了他一眼,也压低声音说:“你以为我师父做这个蛋糕容易吗?你以为我出来一趟容易?要不是刚好隔壁大叔也订了这款蛋糕,我都不见得找得着借口出屋!”如果是平常还好,今天容茵刚挨了打,他跟没事人似的往院子外溜溜达达,那还是人吗?

后半截林隽听懂了,可前半截林隽怎么听怎么觉得奇怪:“容茵怎么了?这蛋糕很难做?”他一直以为每天只买二十份是小石这家伙想出来的主意,饥饿营销呗!现在大家都玩这个套路,也见怪不怪了。

小石把蛋糕送到隔壁,跟人礼貌道别,揪着林隽一路把人送上了车,俯低身说:“林哥,我喊你一声林哥,是因为以前你帮过我,你又比我大,我诚心地管你叫哥。但你老板这事儿做得太不地道,脚踩两只船伤我师父的心,还不把他手里的人管好,跑到我这儿闹了一波,还把人打了,今天这蛋糕仅此一回,没有以后了!”他站直了身,看林隽,“以后你来,我一如既往,你为了你那个老板来,恕不接待!”

林隽听得一头雾水,直到小石进了院子才反应过来,这小子这是……认容茵当师父了?

这一口一个师父叫的,比从前叫林哥还亲热。不过……他蹙眉品了品小石话里的意思,低喃了声“不好”,踩下油门飙车返城。

回到屋里,小石怎么想怎么觉得亏心,趁着暂时没有客人来的空当,还是和容茵说了实话。

容茵端了两份“苦甜交织”,招呼小石两人一起坐在距离门口最近的一张桌子。只要客人不是特别多,她就会这样,自己也找一张桌子坐,泡一杯茶,拿一本书看,或者做做笔记,琢磨一下甜品的改良做法。后来有了小石,就师徒两个人一起坐着,观察一下客人的反应,偶尔嘀咕两句对哪种甜品口味的看法。

小石看着自己面前那份的苦甜交织,觉得眼眶酸酸的,特别难受:“师父,对不起。我已经跟林哥说了,以后他来,我一定好好招待,但不要带唐氏任何其他人。”

容茵叉了一块蛋糕,边吃边说:“我知道你没有坏心。林隽也是。我不生你们的气。”

不就是订了两块蛋糕,难为林隽还大老远从城里专程跑这一趟。别说林隽这蛋糕送唐清辰没准儿都送不出去,就是真送出去了,唐清辰尝了,那又能怎么样?毕竟依照今天殷筱云敢打上门来的模样,他和殷若芙的婚事……恐怕真的有眉目了。

小石说:“师父,你要是不开心,等今晚关了店,我给你做烤鸡吃,你再叫几个朋友,咱们闹一闹,不醉不归,成不成?”

容茵倒是认真把这条建议听了进去,她思索了片刻,又决定放弃:“好像也没什么合适的人。”

孔月旋在剧组脱不开身,毕罗最近正为了她那家餐馆停业的事犯愁,其他几个朋友最近也各有各的烦恼,能想到的剩下几个人,聂子期或许有空,可容茵始终留意着跟他保持一定距离,苏苏已经好久没有音信了,大概也不是很想联系吧。再数下来,林隽,杜鹤,还有……唐清辰。

真是喊谁都尴尬,干脆就她和小石两个人吃也不错。

小石对容茵的朋友圈也有所了解,他默默地数了一圈,发现自己提了一个特别傻的提议,绝望之际突然灵光一闪:“要不叫上老姜?还有你说过的那个……弯弯,怎么样?”

容茵见小石兴致高昂,勉强点了点头:“你去打个电话问问,看他们今晚有没有空。”

小石还真忙得挺起劲儿的,拿了容茵的手机copy了一份电话号码,不一会儿就折返回来:“老姜说他和弯弯都有空,他说还多带个朋友,也是做甜品的,他还说容小姐你会喜欢他这位朋友的。”

容茵琢磨片刻:“应该是他们火锅店那个挺神秘的大神吧。”

“大神?”小石对这个称呼表示震惊。

容茵说:“我吃过他做的桂花杏仁豆腐,很好吃,我自己学不来。后来跑去专门偷师,没想到凑巧他又不在,我就跟弯弯学的,弯弯就是他的徒弟。”

小石点点头表示了解。他在容茵对面坐下来,看着她故意散下头发遮住的脸颊,突然后悔自己这个提议是不是太冲动了。可他心里又觉得不平。除了想多喊点儿朋友热闹一下,让容茵不那么寂寞,他心里还揣着别的心思。当着林隽的面撂了那两句狠话,他并不解气,老姜看起来似乎和唐清辰关系也挺铁的,不如就把人叫来亲眼看看,姓殷的女人都把他师父欺负成什么样儿了!

到了傍晚,小石把院子收拾出来,又和隔壁开饭店的大哥借了桌椅摆开,就开始烤鸡。除了鸡,还有羊肉串、烤玉米和各种蔬菜串。有一部分是半成品,直接从饭店买的,大家都是邻居,平时买这类东西算的价格也便宜;蔬菜串是容茵亲手串的;至于这个叫花鸡就有水平了,据说是小石的拿手绝活。容茵做饭并不是多擅长,烤叫花鸡从前只在电视上看过,眼见小石干得热火朝天,也来了兴趣,就站在一旁看着他做。

老姜和弯弯准点抵达。老姜依旧是那一身白衫,还真别说,虽然不是玉树临风的英俊少年,但老姜绝对是容茵见过的男人里面,把白衣衫穿得最自然最不浮夸的人。弯弯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发剪短了,一脑袋自然卷,看起来活泼可爱极了,连容茵都没忍住,一见面就上手摸了摸。

“平时没见你头发这么卷啊。”容茵摸着感觉像摸小羊似的,都乐了。

弯弯白了她一眼,嘟着嘴:“哼,上次让你里里外外干了那么多活儿,我一进门就被老姜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可坑死我了。”

容茵笑着说:“是我不好,以后这些活儿就都留给你做,你们老板肯定不骂你。”

老姜在旁边连连点头,弯弯急得脸都涨红了:“那可不行!我要是什么活儿都干,都干的话……对,我师父都该有意见了。”说完,就把站在身后一直没吭声的男人拉了过来。

老姜在旁边介绍:“这位叶先生,叶诏。叶诏,这就是容小姐。”

容茵先一步伸出手:“容茵。叶先生,久闻大名。”

叶诏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样子,身高和老姜差不多,看起来样貌平平,但一双凤眸眼尾微翘,尤其微微一笑的样子,很是招人:“容小姐,彼此彼此。”

老姜在旁边打趣:“你们两个说话,真有高手过招的风采。”

容茵也有点儿囧:“是叶先生太客气了。老姜你也很低调,之前只说请了位高人在后厨帮忙,也没听你说过是叶先生。”

说起叶诏,也算得上是个奇人。这人出名最早是因为拉小提琴,据说家里也是音乐世家,可大概是成名太早,这厮到了二十三岁那年获遍国内外大奖之后,突然销声匿迹。过了好几年,有人在纽约一家西餐厅见到他的踪迹,但他在那儿可不是拉小提琴,而是做甜品。据说他做的甜品,就连白宫政要和好莱坞的明星都追捧连连。叶诏只参加过一次国际甜品大赛,那次他毫无悬念地夺得桂冠,连另外两位劲敌都在现场大方地送上祝福,一时间收获多家酒店、餐厅甚至是电视台的邀请,许多媒体争相报道叶诏的传奇事迹,各种标题也写得相当浮夸。那一年,叶诏二十七岁。

但在那之后,叶诏就再一次消失在大众视野。容茵怎么都没想到,曾经她在网络上看过无数遍比赛视频的偶像叶诏,竟然会在五年之后出现在平城,而且就蜗居在老姜的四合院。

容茵越想越觉得人生处处是奇迹,经过了下午与殷筱云那一役,其实她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可心里好像有什么旧的东西被打破了,整个人都变得轻松洒脱起来。她忍不住看向老姜:“姜老板,您这火锅店,卧虎藏龙啊!”

老姜看着容茵神采奕奕的眉眼,本来想跟着调侃两句,不期然看见她左侧脸颊的伤痕,一晃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叶诏轻声笑了:“想不到容小姐本人这么有趣。”

弯弯说:“她是挺好玩的。第一次见她,我觉得她挺刻板的。后来发现她人可好了。”

叶诏说:“是啊,帮你把厨房免费做了一次大扫除,怎么不是好人?”

接连两次挨自己人挤兑,饶是弯弯也觉难以招架,嘟着嘴上一边去看桌上的食材了。

老姜正好站在容茵的左侧,弯弯和叶诏在另一边,所以那两个人都没注意到。老姜咳了一声,拽了拽容茵的胳膊,把人拉到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脸,低声问:“容小姐,怎么回事儿?”

容茵本来一下午都把头发散落下来,遮挡脸颊,刚刚人没来时她忙着洗菜干活儿,为方便又把头发扎起来,若不是老姜提醒,她还没注意到这件事。对上老姜关怀之中透着严肃的眼神,容茵有点儿不好意思:“没事儿,您就别问了。”

老姜瞄一眼不远处正给弯弯分配任务的小石,眼睛里透出一丝寻味:“你这徒弟,挺向着你的。”他又看容茵,“是殷家那边来人了?”

容茵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一时间老大不自在。

老姜察言观色的本事比起唐清辰毫不逊色,一瞬间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不禁暗自点头,林隽选来放在容茵身边的人选,还真是挺合适的。尽管这小子后半截是真心跟在容茵身边当学徒做甜品,但这份维护容茵的心思,可不正是当初林隽选中他的关键吗?

说到底,还是唐清辰会用人呐!

容茵沉默片刻,说:“这件事我不想别人知道。请您来,是小石的提议,他也是为了我好,想着我前段时间太累了,叫几个要好的朋友来,大家一块儿热闹热闹,没有别的意思,您别多想。”

老姜一看容茵那个神色,就知道这件事确实不是容茵的主意,他也看得出来,容茵骨子里不是那种精于算计的女孩子,不禁说:“我明白,我都明白。”

容茵轻声说:“我虽然跟他处过一段,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现在听说他过得挺好的,我也不想打扰他。希望您能体谅我,让我保留一点自尊。还有,要是您以后有机会见到汪老,代我说一声‘对不住’。”

老姜一一答应下来,两人一齐走回人群中,跟着另外几人一块儿忙碌起来。

小石忙着他的叫花鸡,弯弯负责烤玉米和蔬菜串,老姜一瓶接一瓶地检查容茵摆在桌上的酒,馋得眼睛都直了,还不住地问容茵:“这些都是……咱们今晚喝的?”

容茵笑了:“您要是喜欢,我还有点儿小收藏,待会儿带您参观一下。”

叶诏说:“也带我一个。”

容茵转身,看见叶诏,不禁一笑:“这是当然。”

叶诏问:“准备了什么甜品?”

说到专业问题,容茵也来了精神:“我准备了西西里奶酪卷,不过既然叶大神来了,怎么也要给我们露一手吧?”

叶诏沉思片刻:“锅贴怎么样?”

“锅贴?”容茵不太确定地问,“是煎饺?”

“不太一样。”叶诏说,“带我去厨房,做一点给大家吃。”

容茵有点儿不好意思:“会不会太麻烦?”

叶诏的目光投向正在专心致志攻克烤鸡的小石:“总不会比那位小哥的叫花鸡更麻烦了。”

容茵一下乐了,小石头也不抬地说:“我听见了,叶大神,虽然我师父也要尊你一声大神,但你这么说真是不厚道啊。”

叶诏说:“麻烦才好吃。主动承担麻烦事儿的,都是能人。”

小石一锤定音:“叶大神,待会儿留个鸡腿给你。”

弯弯不满地嚷嚷:“喂,那我呢!”

小石:“另一只鸡腿是我师父的。”

老姜特别懂得讨巧:“鸡腿我就不奢求了,鸡翅膀留给我就成。”

“喂喂,你们!”弯弯气得简直想把烤玉米撂下不管,“你们这样也太过分了,吃个烤鸡还讲内定名额的!”

眼见容茵和叶诏往房间里去,老姜抱了两瓶酒,也跟上:“容小姐,借你的厨房一用。”

“调酒?”见老姜点头,容茵笑着说,“尽管用。”

小院里一片热火朝天,门口却静悄悄地停下一辆车。车里的人心事重重下车,走到院门口,似是被院子里的动静吓了一跳,回过神,难以置信地怔怔地看着院子。

隔壁餐馆的大哥经过门前,朝他客气地打招呼:“是聂大夫啊?”

聂子期朝他笑了笑:“大哥。”

那人朝他摆摆手:“你也是来参加聚会的吧,他们都开始有一会儿了,快进去吧!”

聂子期有一丝尴尬,下意识地一推门,才发现门没有锁。

小院里灯火通明,他刚一进院子,小石就瞧见了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这鼻子比狗还灵了!”

弯弯可不认识这人是谁,大声说:“甜品店不营业啦!明天请早吧您!”

聂子期走上前,发现除了小石,就是刚刚那个说话的女孩子,女孩子看起来就是泼辣爽快的性格,他完全不熟,只能看向小石:“容小姐在吗?”

小石不大愿意,但还是指了指门里面:“在里面。”

聂子期道了谢,朝房子走去。

弯弯在身后小声问:“这人谁啊?我容容姐的追求者?”

小石朝她竖了竖大拇指:“这都看出来了,真是慧眼!”

“那是!”弯弯一甩脑袋,又有点儿犯愁,“哎,说起来我容容姐桃花运真是好。你看这前脚走了一个唐先生,后脚又来了个……”

小石替她说完:“这个姓聂,是个大夫。”

“大夫啊,那不大好。”弯弯撇了撇嘴,一副特别有经验的样儿,“工作太忙,不顾家。”

小石跟他抬杠:“那唐清辰就好?还没结婚呢,这就脚踩两只船了。”

“啥?啥啥?”弯弯一脸的问号,眼睛里闪耀着熊熊的八卦之魂,“唐先生脚踩两只船,跟谁?”

小石冷着脸:“我师父的私事,我不能乱说。”不过他熟谙四两拨千斤之道,问弯弯,“你不是那两天去唐氏帮忙了,就没看出点什么来?”

“嗯……还真别说。”弯弯把手上的几串香菇翻了个个儿,洒了些五香调料粉,用手指尖刮了刮下巴,“有个叫Fiona的,看起来不大安分。”

小石心说,怎么又来了个Fiona?但他面上绷得挺淡定:“这不,你也看出问题来了。”

弯弯“嗨”了一声:“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看着那个姓殷的对唐先生挺主动的,而且成天把唐先生挂嘴边,好像生怕谁不知道唐先生对她最特别一样。”她从旁边桌上拿了一把生羊肉串,手脚麻利地在炉子上摊开,“可是你说吧,像唐先生那样的人才,人长得好看,身价又不一般,身边有莺莺燕燕围着,不也是正常的事儿?我看了唐先生,我也喜欢哪!所以我觉得,个别女生的主动靠拢,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小石闷了好一会儿,说了一句:“你说的那个女孩,姓殷?”

弯弯说:“对啊。中文名叫什么……若芙还是芙若来的,记不清了。反正名字里带个芙字。”

小石说:“今天下午她妈妈找来了,说她要和唐清辰结婚了。”

弯弯眨巴眨巴眼睛:“她妈妈来找容小姐?”

小石:“对。”

弯弯说:“那就更不是什么事儿了。”她朝小石隔空点了点,“一看你就没什么对敌经验,被人两句话都带跑了。如果她女儿真要和唐清辰结婚了,也轮不到她来通知容容姐啊!而且,哪怕真就要结婚,这个节骨眼上她不忙别的,偏跑来见容容姐,你觉得说明什么?”

小石让她唬得一愣一愣的,乍一听还觉得挺有道理,不禁顺着她的思路想:“说明什么?”

弯弯诡秘一笑:“说明不论这位殷小姐和咱们唐先生发展到了哪一步,都不是那么顺利,而且这里面啊,我容容姐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所以她来,是想替她女儿扫清障碍。”

小石的脸色更难看了:“说的好像我师父非他不可似的。他爱跟谁跟谁,我师父有的是人追!”

弯弯一看他这样就乐:“你这小孩还挺护主儿的。”

小石拔掉插销,从烤箱里取出烤鸡晾着,一边找了院子里的水龙头洗手:“反正我就知道,是我师父去给姓唐的酒店帮忙,结果回来了每天都不开心。和一个女人谈恋爱,却让她每天愁眉不展,这能叫靠谱的男人?”

弯弯不同意了:“你也不能这么说,谁谈恋爱还不吵个架了?又不是童话故事,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全文完。我觉着啊,你护着你师父没错,但谈恋爱的事儿,咱们这些外人少掺和。别不小心帮了倒忙。”

院子里这俩小孩儿辩论得热闹,房间里的气氛则有点儿微妙。

容茵原本正在旁观叶诏做锅贴,突然就瞧见老姜神色微妙。她转身,就见聂子期站在门口,脸色憔悴,最令她惊讶的是,他脸上还挂了彩,一只胳膊还挂在了脖子上。容茵看看他身后,有点儿惊讶他这个样子是怎么开车过来的:“你自己开车过来的?”

聂子期笑容里透着疲惫:“看着严重,其实没大碍。”

容茵端详他脸上的伤痕,看起来应该才上过药:“我去倒杯热水给你。”

聂子期朝老姜和叶诏颔首:“打扰你们聚会了。”

叶诏说:“客气了。”

容茵递了一杯水给他,说:“本来想喊你的,后来想着你这阵子应该挺忙的。你这伤……”

聂子期大概这一路走来也真是累了,就近找了一张沙发坐下,喝了好几口水说:“医疗纠纷,病人家属下午来闹事,帮我一个同事挡了一下,就这样了。”

老姜露出了然的神色:“原来您是做医生的。”

聂子期说:“都忘了问,您怎么称呼。”

老姜介绍:“姜行云,朋友都叫我老姜。这是叶先生。”

聂子期一一问好,又看向容茵:“心情有点儿差,不知道怎么的,开车就开到你这儿了。打扰你了。”

“如果真拿我当朋友,就别说这样见外的话。”容茵站起身,朝他笑着说,“我也不跟你见外,刚才叶先生正要给我展示怎么做锅贴了,你就来了,我现在得好好学着去。你自便。”

聂子期的印象里,大学时期的容茵是洒脱却高傲的;重逢后,他才发现自己过去跟她同窗五载,却只了解她的表面。真实的容茵,其实不是大学时代许多人眼中的学霸或者什么女神,工作上她认真果决,生活里则对人防备颇重。他见过她生气的样子,也见过她冷脸无情的样子,可越了解这个更完整的她,就如同一幅画缓缓展开一窥全貌,她在他心里的分量也越重。他没想到的是,数日不见,她竟然也会这样言笑晏晏地跟他说话。那个记忆中洒脱俏皮的容茵,好像不知不觉间又回来了。

聂子期也站起身:“我也帮忙。”

老姜在一旁阻拦:“别,别!您是病号,又是医生,劳苦功高,我们这也就是瞎忙活,待会儿您就等吃就成了。”

聂子期一看他面前的桌子:“您这是在调酒,调的是什么?”

老姜看出他是努力想融入,朝他一招手,一脸神秘:“我这酒啊,是我独门秘方儿,刚好遇上容小姐这珍藏的好酒,待会儿我给你们露一手!”

容茵头也不回地说:“我们肯定捧场,聂大夫就免了吧,他还有伤在身。”

聂子期连忙表态:“不碍事,我这胳膊就是扭了一下,不耽误喝酒。”

老姜倒是意外这位看着斯文俊秀的医生说话这么爽快,再一观察他时不时瞧向容茵的眼神,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手里调酒的步骤不耽误,老姜心里暗暗为好友叫急。这才真叫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瞧这点事儿折腾的。

趁着上卫生间方便的工夫,他拨通了唐清辰的号码,电话那头刚有人接起,他就开口:“我说,这回这件事儿你必须听我的,如果你还打从心底里想跟容小姐好!”

电话那头顿了顿,片刻之后,响起林隽含冤带屈的声音:“姜哥,是我,林隽。”

老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怎么是你?你们老大呢?”

“屋里跟何氏的人谈正事儿呢。”林隽说,“这是他私人手机,所以没带着。不过我估计这会儿您打他另一部手机,他也没空接。”

老姜一边暗道自己这是着急糊涂了,拨号前都没看仔细点儿,一边说:“听你这声调……怎么,出什么事了?”

林隽从下午回到公司起,就没逮着机会跟唐清辰说上想说的事儿,这会儿真是憋得一肚子气,可是明显唐清辰突然约见何钦,事先别说别人,连他这个秘书长都没听到一点动静,应该是唐清辰自己临时起意。他是又急、又气、又担心,房间里的人从下午谈到这会儿,他和何佩两个人在另一个房间里大眼瞪小眼,中间喝了不知道多少趟茶水,跑了多少趟厕所,连晚饭都是一起吃的,他觉得刚才何佩跟他一起从卫生间出来时,看他的眼神儿都带着幽怨了。

房间里那两位不知道谈什么谈到现在,留下他和何佩两个人两两相望,一脸蒙圈,他觉得自己恐怕晚上做梦都要梦到何佩那张幽怨中带着茫然的小脸儿了。

老姜的电话简直是及时雨,把他从继续跟何佩眼对眼的状态中解救出来。林隽找了一个僻静的拐角,小声和老姜说了大概,又说:“您是不知道,我这真是有好多事儿想跟我们老大说。中午那会儿我去了趟容小姐那,您猜怎么着——”

老姜听他吐苦水听得正不耐烦,听到这儿立刻打断:“我用不着猜,我现在就在容小姐这儿呢!”

电话那端林秘书的抱怨戛然而止,过一会儿他琢磨过来:“所以您打电话给老大也是……”

老姜说:“现在有两条路,林隽。”

林隽素来知道老姜和唐清辰交情最好,无论是工作上的事,还是私底下,唐清辰什么事都不会刻意瞒他。听到老姜肯点拨他,林隽如获至宝:“您说,我听着呢。”

老姜说:“林隽,照说你也在你们唐总身边干了五六年了,怎么也算是元老级人物,但你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有的事儿,你们老大还是不会直接委派你吗?”

林隽神色凝重:“我不明白。”

老姜说:“你吧,聪明够,忠心也够,就是有时候……悟性上,差那么一点儿。”他咂咂嘴,问,“我问你,你今天中午,为什么要来容小姐这儿,事先唐总知道吗?”

“唐总不知道,但他最近的状态挺不对劲儿的,我这么旁观着,其实他心里一直挺惦记容小姐的,可眼下公司实在是忙,最近总部这边一些关键位置上有人员调度,填补上去的人老大心里不满意,可又没有更合适的人,许多事他都亲自盯着。家里边老爷子也实在不让他省心,见他现在还用着殷小姐,就总想更进一步。”林隽把自己的观察所得和心里想法一五一十说给老姜听,“当初容小姐之所以会离开唐氏,其实这里面都是误会,也是我把事情办砸了。我想着,既然老大心里都是容小姐,容小姐呢,其实也挺喜欢我们老大的,我怎么着给俩人制造点儿机会,也给我们老大一个台阶下,我就托小石给我拿两份容小姐最近做的蛋糕出来,我好带回去给我们老大尝尝。”

老姜点评了句:“你这是把自己当鹊桥使啊。”

“谁说不是呢。”总算找到个合适人倾诉,林隽越说越委屈,“结果这不就让我撞上了,要说这个殷筱云,做生意的本事没有多大,搅和起事儿来,那真是一把好手。小石跟我说的时候都急了,告诉我以后要是为了老大的事儿再去,就别进他们院门。我这心急火燎地想回来跟老大汇报一下,结果一路耽误到现在……”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来,“您怎么会在容小姐那儿,她现在瞧着,怎么样?”

老姜言简意赅:“脸上瞅着,那一巴掌打得不轻,抓花了好几道,也亏得容小姐不是特别计较的人,换作别的女孩,早抱着镜子哭死了。”

林隽听得心里酸酸的,一时没言声。

老姜又说:“林隽,既然唐总那边有正事要忙,而且是跟何氏,我看有些事,就要你代为处理了。”

“代为处理?”林隽琢磨片刻,“您是说,殷家的事?”

老姜说:“我知道你心里犯什么难,这也是我之前要说的,你吧,要么就是有时候欠点考虑,要么就是,你想到了,却不敢做。其实你怕什么呢?”

林隽没说话。

老姜说:“你如果真心想在唐清辰手底下做一辈子,就记好了,在人手底下要想做到独一无二不可取代,有些事,你们唐总没说出口但一直想做的,你就替他去做了。他是什么性格的人你也了解,对待自己人,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你看他事后是由衷感谢你,还是嘴上骂着你,心里感谢你。”

林隽:“……”他以前觉得唐清辰说话就够噎人的,现在听了老姜说话,他才发现,奇葩都是成群结队出现的,自家老大说话噎人的习惯,也不是一天练成的。真是多亏了老姜这帮损友!

老姜说:“你想怎么做,就去做呗。要我说,你擅自做主对容小姐做了什么事儿,没准儿你们老大怨你多管闲事。但你怎么处理殷家母女,你觉得他会怪你手伸得太长?”

林隽犹豫半天,还是说:“这归根结底是老大私人感情上的事。”

老姜说:“不止吧,我听弯弯回来的转述,这位自诩将来要做咱们唐总丈母娘的殷女士,私底下小动作可不小。不如你趁这机会好好调查一下,殷家母女来到平城之后都见过谁,做过什么,说不定会有惊喜。”

林隽问:“您是……知道什么了吗?”

老姜用耳朵夹着手机,洗干净擦了擦,又把手机拿好:“不至于,我也老了,没那个精力管那么多。”他知道林隽心里打鼓,笑了笑说,“不过林隽,我虽然没动手查,但我这鼻子,闻到了不一般的东西,不如信一回你姜叔的经验主义,怎么样?”

这些天以来,林隽心里也憋着一股劲儿,听到这儿他咬了咬牙,说:“行,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容小姐那边,您帮忙劝着点儿。”

“放心。”老姜笑得别提多开心了,“我们今晚在小院里开烧烤party,我敢保证,容小姐今晚肯定过得开开心心的。”

电话说到这儿就挂断了,林隽瞪着手机屏幕,实在难以置信,老姜到了最后竟然还放大招勾他馋虫!

从下午起就提心吊胆晚饭都没吃安生的林秘书流着泪继续打电话去了。

回到楼下,弯弯已经捏着一只鸡腿香喷喷地吃着,另一手捧着酒杯里的粉红色液体怎么看怎么眼熟。

老姜咋舌:“这酒谁给你倒的?”旋即,他又反应过来,“你这是把谁的鸡腿给占了?”

弯弯瞟了他一眼,小模样别提多得意了:“我小石哥给的啊!人家才没你那么小气,一共烤了两只鸡呢!足够咱们几个人分了!”

旁边容茵解释说:“酒是我倒的。”

她正端着叶诏煎的锅贴吃得香甜。三鲜馅锅贴外皮酥脆,海参、海贝和虾仁的馅料丰富又实在。尤其是海贝,吃起来淡淡的甜,虾仁饱满紧实,叶诏的馅儿调的味道特别好,大口咬下去,深深的满足感油然而生。跟这锅贴相比,她自己做的西西里奶酪卷都显得逊色了。

叶诏倒是对她做的奶酪卷挺捧场的,一连吃了两个,点评说:“用了最好的乳酪,好久没吃到这么地道的风味了。”

小石则是吃两个煎饺,来一份奶酪卷,哪个都不耽误,显然这二位大神做的东西就没有不好吃的。

至于老姜,一听说倒酒的人是容茵不是弯弯,顿时笑得一脸和蔼,连忙问大家伙儿:“味道怎么样,是不是还挺特别的?”

容茵说:“桃子味,还有点儿……青柠檬味儿,挺特别的。”

弯弯说:“没新意,我都喝过这个味儿好几次了。”

叶诏朝他举了举杯示意,没说话。

老姜“嘿”了一声:“我再去给你们露一手!”

弯弯在旁边阴恻恻地说:“老姜,你这厕所上得挺久啊!”

老姜瞪了她一眼:“一边去一边去。小孩子家家,管得挺宽。”

叶诏说:“弯弯,你得体谅姜总。毕竟上了年纪的人。”

弯弯做了个恍然大悟的神情:“我知道了,上厕所比较容易……嗯哼。”

老姜没好气地看了叶诏一眼:“你也跟着瞎起哄。”他转身去房间里调酒,看样子是准备对着容茵的丰富藏酒大干一场。

容茵拿了一支穿着烤玉米的铁签,啃了一口,小声问坐在旁边的聂子期:“你今天来,是有事儿吧。”

聂子期举着弯弯递给他的两串烤羊肉串,半晌没动,听到容茵这样问,看向她:“是。有一点事想不明白。”

容茵说:“说来听听。”又指了指他手上的羊肉串,“不趁热吃就该膻了。”

聂子期听话地吃完两串,不想弯弯及时地又递了两串过来,他只能又吃了。紧接着叶诏也递来了一杯之前容茵倒好的桃子味特调酒,他看出这几个人是故意的,哭笑不得接过酒,一口酒一口肉,吃了起来。

羊肉串肥瘦相间,肥肉的地方烤得流油,瘦肉又香又嫩,上面的五香粉咸香微辣,桃子酒初尝清甜,喝了一杯下去,发现身体不觉间热了起来。二十多串羊肉进肚,聂子期也来了精神,一口气吃掉弯弯分给他的半只鸡,才回过神,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好几天没正经吃饭了。”

容茵说:“你吃得多,做烧烤的人才有成就感。”

聂子期脸颊绯红,沉沉吐出一口气,看着远方的夜空,问容茵:“你说,我们当初考医科大学,立志想当医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容茵没想到他突然会提这个,她沉默片刻,说:“反正我当初是真想毕业当医生,因为这样才有可能治好我爸。”

容茵父亲的事,此前一直是容茵刻意回避的一个问题,聂子期虽然隐约也听一些同学提起过,但始终没有特别深入的了解。此时听容茵主动说起,他不禁看向她的侧脸:“那后来为什么你又……”

“临近毕业的时候,我爸去世了。”容茵耸耸肩,“其实那时我挺幼稚的,也挺自私的,总觉得我考大学当医生的全部目标和心愿,一夜之间就全没有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去了F国,考蓝带学院,学习做西点,一切从头再来。所以如果你要问我,到底当医生是为了什么,我觉得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有点儿太崇高太遥远了。相反,我觉得做了这么多年医生,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吧。”

聂子期沉默许久,说:“但是最近,突然有点儿不确定自己的坚持,到底是不是有意义的。”

容茵指了指他的手臂:“是因为这个事?”

“不全是吧。但也有一部分。”聂子期苦笑着说,“当医生的酬劳确实比其他一些职业要丰厚,但个中付出的辛苦,只有同行才能体会。更多的时候除了辛苦,还存在许多误解和委屈。我们科室今年有两个人直接转业了,上个月我还去吃了一顿散伙饭。”

容茵观察着他的神色:“但你……不会是因为这些事就萌生退意的人,对吗?”

聂子期苦笑着垂头:“比起我对你的了解,还是你对我的了解更深。”

容茵笑了:“那是因为你这个人挺好懂的。”

聂子期突然问了一句:“阿茵,如果现在,我是说如果,突然有人给了你一笔巨款,比方说,五千万,甚至一个亿,但条件是让你做一些……可能会导致你退出这个行业的事,你会去做吗?”

容茵说:“你还别说,这个问题,我过去也经常给自己做假设。”她眨了眨眼,“比方说,万一我中彩票了呢!”

“然后呢?”

容茵耸了耸肩:“然后我就发现,假如我中了一个亿,我还是会开着这家甜品店。那一个亿,我既不会用来去开更多个分店,也很难通过吃喝玩乐统统花光。一个亿听起来好像挺有幸福感的,可从这个角度看,真把钱拿到手,恐怕烦恼要比现在还多。每天做甜品固然是为了养活自己,但更重要的,是我能获得一种单纯赚钱给不了满足感和成就感吧。还有就是,大众和专业领域、专业人士对我的认同和认可。”他看着聂子期,“其实这也是每一个做医生的人追求的吧。每治愈一个病人,每解决一个疑难杂症的case,那种成就感是其他任何事都替代不了的。都说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现在虽然有些人挺浮躁的,碰瓷、医闹、打人,但这些人终究是少数。更多人都能和大夫互相体谅,也会发自内心对医生这个职业怀有一份敬重。”

聂子期问:“为什么不去开更多个分店,那样不好吗?”

容茵笑了,她看着聂子期:“开一家店,我是老板,但更重要的是,我还是那个每天专注甜品的甜品师。可开很多很多家店,我就只能当个每天坐在家里算钱、数钱的幕后老板了。那不就背离我当初做这一行的初衷了吗?如果真就是为了赚钱,那为什么非要做甜品师呢,一开始就做个更赚钱的行当不是更好?”

聂子期失笑:“恐怕像你这么想的人,会很少。”

容茵却神情认真地看着他:“但你选择问的是我,不是别人啊。”

许久,聂子期都没有说话。

一旁弯弯和小石也在吃东西,容茵和聂子期的聊天他们虽然没直接参与,但也听得分明,听到这儿,弯弯说:“我觉得容容姐说得挺好的。”

小石说:“其实有钱是挺好的,但钱太多,就是烦恼了。”神情里也很赞同容茵的观点。

聂子期忍不住淡淡地笑了,他看着容茵恬静的侧脸,突然明白什么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和容茵这么融洽处在一块儿的人,果然都是和她想法差不多的人。他看到容茵披散下来的头发,说:“用不用扎起来?”他指了指,怕她吃东西不太方便。

容茵摆了摆手:“最近脸胖了,这样比较显瘦。”刚刚没留意让老姜看到伤痕,已经够麻烦了,她可不想再被聂子期问候一顿,这家伙虽然平时看着挺温柔的,遇上事也是个较真的主儿,到时肯定又要刨根问底一番。

老姜调了好几轮的酒,大家也都挺捧场。后来烧烤也吃完了,几个人就边喝酒,边打牌。容茵让小石去把楼上的几个房间收拾一下,又对大家说:“时候不早了,我这还有两间空房,要不大家伙儿就在我这儿凑合一晚?弯弯和我睡一个房间,子期睡小石的房间,还有两个房间,姜老板和叶先生你们二位,睡一个房间或者两个房间都可以。你们自己商量。”

叶诏说:“不必麻烦,我和老姜一个房间。”

听说小石去楼上收拾,弯弯也起哄着去一块儿帮忙,容茵看着小丫头蹦蹦跳跳上楼的背影,感慨了一句:“年轻真好。”

叶诏说:“当着咱们姜总的面,这么说话是不是不大厚道?”

老姜相当配合地哼了一声。

容茵忍不住笑了:“好像是有一点儿。”

“另外,”叶诏说,“我从不觉得,年龄小就代表年轻。”他微微笑着,说,“许多年纪小的人,心态也不见得年轻多少,他们愚鲁、冲动、做事不经大脑,更不懂得考虑别人的感受。拥有一个健康正向的心态,一份自己深爱的职业,岂不是比一张白纸的十八岁要好得多?”

听起来其实是和那天孔月旋差不多的意思,但却是不大一样的角度和表达方式。容茵静了片刻,笑了:“你说得对,很多时候,不是年龄本身的问题,是我们自己的心态问题。”

老姜低声说:“聂医生看样子有心事啊。”

聂大夫趴在桌子上,脸色酡红,虽然半睁着眼,可是已经很久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了。

叶诏说:“就麻烦姜老板了。”

老姜难以置信:“你让我这么大岁数一个人,把他扛上二楼?”

叶诏说:“毕竟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太文弱是我的错。”

这大概是三天前,老姜当着弯弯的面吐槽他的话。老姜不知道这家伙是长了顺风耳,还是弯弯又一次当了叛徒,反正人家就是知道了。更重要的是,叶诏这家伙简直是记仇到极点了好吗?

老姜恶狠狠地哼了一声,走过去托起聂子期的身体:“聂大夫,您自己也使着点儿劲儿,悠着点,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可就被你压垮了。”

小院里,九月的晚风如同情人的手,格外温柔。穹顶之上,漫天星子清晰可见,深吸一口气,可以闻见淡淡的忍冬花香。容茵和叶诏并肩站着,忍不住绽出一抹笑。

真好啊,这样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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