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曲心竹并未觉得宋芒在说大话。
但师妹既有此志,应当早些前往乐修门派,修习最为正宗的乐道。
“我还需在此叨扰一段时日。如今我伤势已经稳定,师妹应当可以放下心,前往音宗求道。”曲心竹看着宋芒。
宋芒脸上笑意渐渐淡去,眼睫轻垂,不发一言。
曲心竹何曾见过她露出这般神情,心下怔忪,迟疑着开口:“我,说错话了么。”
宋芒也未想到曲心竹会是这个反应。
在她心里,师姐就算失了修为,威严犹在,依旧是那个令她无比尊敬的师姐。
现在这副语气,倒像是将她们之间的距离一下拉近了。
宋芒心里痒痒的,抬眸看了曲心竹一眼,又挪开视线,略显赌气似的说道:“师姐总是赶我走,是因为不喜欢我吗?”
曲心竹静默片刻,并未顺着她的意思接下去,而是道:“师妹应当明白我的考量。”
是,宋芒很清楚曲心竹所思所想。
师姐总是在理智地权衡,不想连累她,也不想耽误她的修行,觉得分开对彼此都好。
“在师姐心中,修道是最为重要之事,应当排在第一位。除此之外的一切都靠后,是么?”
曲心竹静静看着宋芒,面色淡然如亘古不变的冰川。
她自幼便开始了无穷无尽,没日没夜的清修。于她而言,过去的生命中唯有修道这一件事,再无别的色彩。
她从晨光乍破练至星辰漫天,从春林初盛练到冬雪纷飞,所思所行皆是为了精进修为,完成宗门任务,提升境界。
但她知道,宋芒和她不一样。
宋芒随遇而安,顺心意而活,和她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曲心竹沉思之时,宋芒也在安静地凝望她。
哪怕跌落低谷,心有彷徨,师姐也还是那个师姐。
仙风道骨,无欲无求,不为外物牵动。
宋芒从前尊敬这样的师姐,但此刻却又因此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却听曲心竹轻叹一声:“我并非想和师妹分开,更没有将师妹视作不重要之人。只是我不通乐道,唯恐耽误师妹。”
宋芒愣愣地听着曲心竹这一串剖白,一时怔住了。
她未料到,师姐竟会直言不想和她分开。
难道说,师姐也是舍不得她的么。
宋芒一瞬间仿佛被蜜罐砸中,甜甜的滋味从心底溢出双眼。她扬了扬嘴角,又极力忍住。
曲心竹没错过宋芒一分一毫的表情变化,那双杏眼亮晶晶的,眸中波光潋滟。
比起先前的颓唐,高兴起来的师妹格外生动。
她忍不住想,这样的师妹就该永远快乐,无忧无虑。
“师姐不擅乐道又如何,那些音修门派没有谁修为比得过师姐,学了也没大用。我更想跟着师姐学。”宋芒理直气壮地说。
许是因为曲心竹周身气质太冷,不易接近,从前没有谁会在她跟前说出这类宛如撒娇的言语。
宋芒偶尔冒出的话,实在是不那么好招架。
她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便道:“师妹继续修炼吧,我听着。”
“噢。”
两人便在这逐云居内暂时安顿下来。
宋芒拿出从未有过的修炼劲头,夜夜不眠,白天若是困倦,便小憩几阵。
她既修乐道,又在修一些低阶术法。
她喜欢在黄昏时练曲,看着溪流映照晚霞。
宣思若空暇时会来听她的曲声,还曾言:“你真没有在玉溪城定居的打算么?我都舍不得你的笛声了。”
瞬间被曲心竹回绝。
宣思若当时笑盈盈看着曲心竹:“做姐姐的可不要干涉妹妹太多。大家各有各的道。”
宋芒觉得这话奇奇怪怪,并未往心里去,笑眯眯地说:“我乐意被阿姐管着。”
尽管宋芒已足够勤勉,却仍未能做到以灵气吹出曲子。
免不了有些失落。
曲心竹毫不怀疑宋芒的乐道天赋,便怀疑是自己的指点方法出了问题。
她去寻了些凡俗界的音乐典籍,耐心苦读,没多久便掌握了丰富的乐曲知识。但对修行没有太大帮助。
两人一个苦修,一个钻研。
曲子吹得倒是越来越好听,但里面没有灵气,自然也就无法攻击。
“师妹不必忧虑,心思太重,也会影响修行。”曲心竹安慰道,“修炼之途本就漫漫,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宋芒点头。
她其实不太在意修炼快慢与否,毕竟她天资有限。她只是觉得在师姐面前表现得这么无能,颇为汗颜。
只要师姐不嫌弃她就好。
今日天气大好,阳光如水,洗出一片碧色,宛如青釉。
宋芒提议:“师姐,我们去城中逛逛吧。”
曲心竹没有拒绝。
两人一同出了逐云居,沿着狭窄的巷道,走向那繁华街市。
街道两旁店铺琳琅满目,人群熙熙攘攘。
宋芒没忘记买下幕篱,为师姐和她遮挡面容。
几个孩童笑嘻嘻地从她们身边跑过,刮起阵阵风声。
宋芒随意一瞥,目光被那些孩子手中鲜艳欲滴的糖葫芦吸引。一串红彤彤的果实,外面裹着晶莹透亮的糖衣,日光照下来,闪着红润的光泽。
“阿姐等我一下。”虽然已经多次称呼师姐为阿姐,宋芒说出口时仍有一丝不自在。她轻咳一声,走向那卖糖葫芦的商贩。
宋芒只在幼年时被一个好心人施舍过一串糖葫芦,此后多年再未尝过它的味道。
但闻着这清甜的香气,她忍不住意动。
“婆婆,麻烦给我两串糖葫芦。”宋芒笑意盈盈。
“好嘞。”老婆婆慈眉善目,笑容和蔼可亲,手中正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签,亮红的糖果光泽诱人。
宋芒想着一路上看到的百姓,大多言笑晏晏,满脸都写着安宁与愉快。不像幼时的她待过的城镇那般混乱不堪。想来玉溪城主治理有方,此地百姓才能生活得安乐。
宋芒拿着两串糖葫芦走到曲心竹身边,递给师姐一串:“阿姐上一次吃糖葫芦,应该是很久之前了吧。”
师姐辟谷多年,估计不会对这些凡间零嘴感兴趣。
不过,宋芒忽地想到三年多以前,师姐意外地尝了她的花酿。
只听曲心竹道:“我从未尝过。”
宋芒怔了怔:“是不是不喜欢凡间俗食?”
曲心竹未答,撩起轻纱咬了口糖葫芦。
宋芒静静地看着她咀嚼,面上神情看不出是喜欢还是讨厌。
宋芒便也咬了口。
外层糖衣香甜酥脆,轻轻一咬,仿佛咬了层薄霜。内里的山楂则泛着酸意。糖衣慢慢融化,甜与酸交织,满口余香。
宋芒很喜欢这味道。不禁想,就算日后辟谷了,她也舍不得这么多美味。
乐修好好打磨音律便是,没必要勒着肚子清修吧。
“阿姐吃得惯么?”宋芒问。
曲心竹颔首:“好吃。”
简洁的两个字,宋芒听着只觉得可爱。
或许是因为窥见了师姐仙风道骨外表下的口腹之欲。
“那我以后多买给阿姐吃。”宋芒眉眼含笑。
如果缺钱了就去卖艺。总之几串糖葫芦她还是能买得起的。
曲心竹感受着宋芒话语里的欣喜,心想,师妹的快乐总是这么简单而纯粹。
连掏钱给她买糖葫芦也觉得快乐。
而她过去百年中,似乎很少体会到发自内心的畅快之感。
宗主如古井无波,所传授的道亦是如此。
口腹之欲便属于大忌。人间尘缘亦是沾不得的。
曲心竹又咬一颗糖葫芦,微微仰头,看着这街巷,这红尘。
她早已被道途抛弃,已然置身人间。
但人间给她的感觉,并不坏。
就像师妹的笑颜那般。
两人悠悠走过曲巷,但凡看到感兴趣的点心,宋芒都买来和曲心竹一起品尝。几枚铜钱便能买到一份味蕾上的享受。
日光舒服得令宋芒眯起了眼睛。
她身上那股懒散劲儿复苏了,竟忍不住想,如果修炼时也这般舒畅就好了。
但修炼本就是逆天而行,世上哪有什么轻轻松松的修炼法门。
宋芒摇了摇头,却听砰的一声。
她们正经过一茶寮,里面的说书人刚灌了一大杯茶,右手惊堂木一拍,声如洪钟:“诛邪一战,乾元宗威势赫赫,几乎扫清人族西南边界所有妖邪。但没人料到,昔日人人敬仰的乾元宗大师姐,那位化神境大能,竟在斩妖途中为妖邪所惑,残杀同门,最后被宗主清理门户……”
说书人正讲得激情四溢,茶肆中却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发出轰的巨响。
瞬间引起一阵慌乱。
这自然是宋芒的手笔。因为足够激愤,她竟好似拨动了灵气的琴弦,一下便扰乱了里面的灵气。
她面色沉沉,扯了扯曲心竹衣角:“阿姐,我们走吧。”
“嗯。”
听见说书者的讲述,曲心竹心绪难免激荡。但见宋芒如此愤慨,真心实意为她不平,她反倒沉静了下来。
她轻声安抚师妹:“或许今后我们还会在别处听到这类言论。不必放在心上。”
宋芒瓮瓮地嗯了一声。
她刚才还想偷懒,此刻却恨不得一日能有三十个时辰供她修行。
她虽然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意,但她其实很小气,若是她喜欢的东西被弄坏了,她都不会善罢甘休。
何况是她一直珍视的师姐呢?
“站住。”一个紫衫白袍,腰佩长剑的修士忽然停在了两人面前。
宋芒只是抬眼一看,一颗心便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人来自乾元宗!
宋芒不是没有设想过会遇到宗门人,但未料到竟会被拦住。
“两位姑娘为何遮遮掩掩?”修士问。
宋芒心中一紧,说话语调却如往常散漫:“我刚吃了串美味的糖葫芦。”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修士不解蹙眉:“有何关联?”
“我也想问,我们和你有什么关联?”宋芒反问。
修士噎住。
“这大街上戴面具的人尤其多,你若闲得慌,大可一个一个询问。”宋芒侧身欲走。
那修士又拦了过来:“我只是怀疑你们方才故意扰乱茶肆,威胁百姓安危。”
“你这人着实无礼。证据呢?我可否怀疑是你做的?”宋芒显出些许不耐烦。
修士仔细打量二人。
一个不过才练气期,一个身上无一丝灵力波动,要么修为深不可测,要么就是未修道的凡人。
虽然此人身姿气质不俗,但境界高深者犯不着来茶肆作乱。所以大概率是普通人。
她先前见这两人就在茶肆附近,所以才怀疑到了她们身上。
仔细想来,她们还未筑基,应当制造不出那样的动静。
她没再说什么。
而就在此时,一人骑着骏马飞驰而过,卷起一阵气流,竟刚好将曲心竹的幕篱吹开一道口子。
一点容颜显露。
乾元宗修士下意识看了过去。
宋芒则抿紧了唇,若无其事对曲心竹道:“阿姐,我们走吧。”
曲心竹点了点头。
修士看着她们的背影,想到曲心竹方才露出的那一点点侧颜,忍不住叹息一声,人的相貌和气质竟会如此不匹配。怪不得要戴幕篱。
走远后,宋芒不禁扑哧一笑:“我不小心把阿姐变得好丑。”
这个特殊的障眼法她前些日子才学会,因为修为不够,只能维持极短的功夫。但也足够应付刚才那人了。
曲心竹却静静看着宋芒,不发一言。
被曲心竹这样盯着,宋芒顿时有些忐忑。
她怎么能说师姐丑呢?师姐不管变成什么样,都和丑字不相干。
宋芒懊恼地攥着手指,极轻极轻地唤了句:“师姐。我说错了。”
看着宋芒此刻规矩乖巧的模样,曲心竹却在想宋芒先前在乾元宗修士面前那一段胡话。
“原来,师妹是这般……”曲心竹顿了下,斟酌着言语。
宋芒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就听师姐吐出四个字:“古灵精怪。”
这是什么形容?是在夸她么?
不管了,就当是在夸她。
宋芒眨了眨眼,笑盈盈吹捧道:“不及阿姐风华。”
曲心竹轻轻地笑了下。
宋芒立刻睁大双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她也许会看错,想错,却绝不会听错。
那转瞬即逝的轻笑,那么清晰地在她耳边。
好似春涧融冰。
隔着幕篱,宋芒未能看见师姐的笑意,也想象不出师姐这么清冷的人笑起来该多美好。
但只是这一点轻柔的笑声,就足以令宋芒魂不守舍。
原来师姐的笑,才是世上最动听的曲。
宋芒厚着脸皮问:“阿姐因何发笑?”
她希望以后每一日都能看见师姐发自内心的笑颜。
曲心竹怔了怔。
想笑便笑了,需要缘由么。
只不过,昔日她的确少有这般愉悦的情绪。
“因为师妹好笑。”曲心竹正经道。
宋芒:……
听到这回答,她竟感到词穷。
她撅了撅嘴,小声说:“阿姐你忘了,在外勿要唤我师妹。”
“抱歉,阿芒。”
阿芒。师姐竟唤她阿芒。
宋芒整张脸都烧了起来。腿脚仿佛也烧着了似的,连走路都有些乏力。
两人慢慢走回逐云居,日光流金,桃红如霞,交织为一体,美不胜收。
宋芒抛开杂念,专心回想在茶肆前使出的那道灵力,似有所悟,当即盘坐在窗边。这一冥想,便到了深夜。
桃香清寒,从窗外吹来,沁入肺腑。
却没能掩住那一缕似有若无的清冽竹香。
宋芒睁开眼,侧身,就见师姐端坐于床边,约是刚结束沐浴,墨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
一滴水珠顺着发丝滑落,沿着起伏的雪色脖颈,坠入衣襟。
宋芒直愣愣地看着。
“师妹今晚也不歇息么。”曲心竹轻声问。
“我,”宋芒莫名有些紧张,“我再练练。”
这段时日以来,她夜晚已经习惯了修炼。不单是因为勤勉。
却听曲心竹道:“师妹可是不愿与我同寝?”
她微微歪头,面上神情淡淡的,眼中的疑惑却又是那么明晰。
与这样的师姐对上视线,宋芒竟生出一点错觉,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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