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青丘的夜,似古书中的一幅旧画卷,神秘、灵性、悠远,同姑媱有些相似。这静夜里,祖媞躺在狐狸洞中的石床上,良久无法入睡。
她想着殷临的那封信。
黄昏时分,乍看到那信时,她确有不豫。意识到自己不豫时她愣了愣,但很快,她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她将那不豫定义为被欺瞒后生出的不悦、不快。
这的确可气,她想。明明几日前,连宋还曾对她说,他同鄄迩之间并无私事。可若无私事,何至于青鸟族王城上下,关于他二人的桃色传闻洋洋不止?
那些传闻,几分是假,几分是真,连她亦很难区分。连宋他为何会和鄄迩去星令洞,是好奇那圣洞,单纯想去游玩一番,还是真如传言所说,是同鄄迩去拜见她的先祖,以陈二人的私情?
当祖媞尚以小公子的身份在青鸟族中行走时,便知鄄迩对连宋有情,至于连宋是否亦有意于鄄迩,她不大清楚。不过连宋的确关心鄄迩。
一个青年男子,关心一个女子,可能会有很多原因,或许他是将她当作亲人,譬如妹妹,或许他是将她当作……她此前以为是前者,可黄昏时看到殷临那封信,又觉着……或许是后者。
如今,在这静夜之中,神思冷静下来后,她忆起了几日前她在扶澜殿中醒来时,连宋坐在玉床旁同她说话的那幕场景。青年微蹙着眉,直视着她的眼,对她说“我和鄄迩并无什么私事”,彼时,他的神情难得地认真。
他应当没有骗她。
年轻的水神,行事无羁,爱耍诈,又爱戏弄人,但她的确可以相信这种事上他不会骗她。因太过骄矜,故不屑为此。
思绪至此,自黄昏拿到那信以来,一直无法平静的一颗心方安稳了下来。
不过如此说来,连宋和鄄迩同入星令洞的缘由,如流言所传的可能性便应当很小了。可连宋亦不是轻易能被鄄迩算计的性子。若他不愿去星令洞,区区一个青鸟族女君,又能拿他如何呢?所以,入星令洞,竟是连宋自愿的吗?那他入星令洞是为了什么?星令洞中又有什么?
疑问接踵而至,但如许疑问,凭她空想,也想不出什么来。祖媞亦明白,便揉了揉额角,打算将其放在一旁,天亮后再传书给殷临,令他好好查一查此事罢了。
白家的狐狸洞口种了一株白兰,初夏时节,满树花开,幽香随风入洞,沁人心脾,祖媞在这白兰香的浸润中恍惚入睡,然后,她做了一个梦。
那是个很真实的梦,却并非预知梦。梦中所见,乃是已发生之事。当她是小祖媞时,她曾做过这样的梦,梦到自己在千绝行宫的安禅那殿中和连宋初遇。但彼时那梦是关乎她自己,可这一次的梦,却同她无关。她梦到了鄄迩和她的侍女。
是个傍晚,清风牵引着她的意识,将她送到了朝阳谷舞旋湖的水阁外。没有人可以看到她。她信步走进阁中,走了十七阶楼梯,来到了二楼。微风徐来,室中有薄纱轻舞,她便站在那薄纱之后。
一身常服的鄄迩立在薄纱的另一侧,正在同她的贴身侍女说话,声音冷,且低:
“若因四境兽之故,他和我……至少从明面上,他无法断定是我对他用计,”她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指了指那侍女所呈托盘上的瓷瓶,“可若是用这迷仙引,你想过后果吗?”
侍女惶恐请罪:“是奴婢愚驽了,可……”咬了咬唇,又再次进言,“可奴婢担心,明日女君同三殿下进洞,若那爱欲之境对三殿下不起作用,那女君您的苦心与筹谋,岂不就白费了吗?是以奴婢才备了迷仙引这药给女君……”
鄄迩平静道:“不会不起作用的。水神若水,无情无心,不知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是怎么样。但情和欲,原本便不是一回事。他是无情,但有欲。若是无欲,这数万年来,他便不会流连花丛了。”她笑了笑,那笑淡而朦胧,有些虚茫,声音里却透出一股切实的笃定之意,“只要他有欲,孤便不信,他能勘得破四境兽的爱欲之境。”
侍女恍然,这才将事情的逻辑理清楚:“若是用了迷仙引,察觉到了是女君之计,那即便和女君……三殿下也必不会迎女君入元极宫,但若是因四境兽,那女君亦是受害人,看在……”侍女顿了一下,分辨着鄄迩的神色,将中间之语含糊了过去,做出高兴之色道,“总之,奴婢觉得,三殿下是定会迎娶女君的。”
鄄迩转过了身,望向窗外,因而祖媞看不见她的神情,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放低了,轻似喃喃,像是说给自己听:“是啊,届时流言四起,而孤为流言所迫,欲一死以全己身体面,看在孤仙去母亲的分上,他又怎会让孤走上绝路?必会迎孤入元极宫为妃,以息流言。”话到此处,她静了片刻,“他现在,或许对我是没有男女之意,但这不重要,”她轻笑了一声,那轻笑凉淡而怪异,“一旦我成为他唯一的妃,那我们自会有长长久久的时间。”
阁中静了一瞬,侍女由衷道:“女君这一局,着实浑然天成。”
鄄迩重新回头看向那侍女,淡淡告诫:“所以你不要去做多余的事。”
侍女立刻跪下了,惶恐道:“女君也知晓奴婢了,奴婢有时候是、是愚钝,但也只在女君面前犯蠢,还请女君宽宥奴婢!”
接下来,鄄迩同那侍女的言谈已无什么紧要。祖媞的心,却沉了下来。
从主仆二人言语中可知,这该是发生在四日前之事。虽然二人对话中隐有遮掩,但祖媞还是听懂了她们的打算——星令洞中有四境兽,鄄迩欲引连宋去星令洞,借四境兽之手使其沉沦爱欲,与她共效鸳梦,而后她再将此事散播出去,届时连宋迫于流言,便不得不迎她为妃。
事情到此,已相当清楚了,星令洞之行,的确是鄄迩对连宋的算计。而殷临信中,此时朝阳谷里四下流传的关于连宋与鄄迩的逸闻,想必也是鄄迩的人在背地里造势。
关于青鸟族的这位女君,祖媞也知她登上高位不易,原以为她浴血拼杀至青鸟族的至尊之位,是为权为势,如今看来,竟不尽如是。她的侍女赞她设给连宋的这一局浑然天成,祖媞却觉这一局全无体面,甚至可说下作,但也不得不承认,它颇能切中要害。若小三郎一无所察致此局得成,的确,他最后至少得出手一个妃位,才能令此事平息。
祖媞感到头痛,一时竟不知该恼恨小三郎风流无边情债遍地好,还是恼恨鄄迩作为一族女君为情如此疯魔好。
并且,那星令洞中竟还存着四境兽。这亦令祖媞感到惊讶。须知二十七万年前,梦魔霄樽以四境兽所织的爱欲之境诱谢冥,为瑟珈所察,瑟珈暴怒,盛怒之下,不仅重伤了霄樽,更是将四境兽这一族邪兽尽数斩杀了。是以如今八荒中应不会再出现四境兽才是。可这青鸟族的圣洞之中,如何竟有了一条漏网之鱼?
方才鄄迩评价连宋,说他无情却有欲什么的,她无法判断鄄迩所评是否正确,唯一所知的是,人若有欲,的确很难对付四境兽。
雪意说连宋和鄄迩已入洞四日了,那么小三郎……是否已遇见了四境兽,中了鄄迩之计?
祖媞心中猛跳了一下。
就在她凝紧了双眉,以手按住惊跳的心口时,面前的轻纱与丽人忽地消失了,天地间唯余一片苍茫。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在这漫无边际的荒芜与苍茫之中闭上双眼,心中默数了七下,再睁眼时,看到了一座靡丽华美的宫室。
宫室敞阔,光线却暗,细看,全因照明之物乃红烛所致。细若竹枝的红烛置于悬空的琉璃灯碗中,烛影摇红,昏光朦胧,室中一片似晦似明的暧昧。
晦明之间,丝竹之音靡靡自暗处生,数十舞姬随乐起舞,舞姿妖娆撩人。不远处,连宋倚坐在华丽锦缎覆盖的高座上,正撑腮欣赏着舞姬们的舞姿。他的膝旁倚了一个女子。女子面容秀美,一身薄纱轻衣,正是鄄迩。鄄迩的下巴搁在连宋的膝上,面色泛着潮红,眼神迷离,娇态依依。
祖媞不禁向前行了两步,便见鄄迩抬起了手。水红色的纱袖滑落,现出光裸雪白的手臂。那手臂柔若无骨,攀住了连宋的肩。连宋便低下了头。鄄迩微微一笑,支起了上半身,手指沿着连宋的肩线游走,落在了他的脖颈处,然后,她圈住了他的脖子。连宋先时没有动作,过了会儿,他抬起手,握住了鄄迩单薄的肩。
如此靡丽之境,二十七万年前,助瑟珈从梦魔手中救出谢冥之时,祖媞曾见过一次。
这是四境兽所主宰的空间法阵的第一层,爱欲之境。
说起来,四境兽之所以名四境兽,便是因每一头四境兽天生便会凝一种空间阵——四境阵。四境阵分四层,首层为爱欲之境,次层为憾恨之境,三层为相我之境,最后一层为空之境。
洪荒时代,四境兽大多是有主的。五族生灵若想成为四境兽的主人,需驯服它,而后同它签立契约。四境兽的主人可自由来去四境兽造出的四境阵。但,若陷入四境阵的生灵并非四境兽的主人,便需经历七情考验,勘破七情方可出阵。实则,泰半生灵都无法经受住幻境的考验,往往耽溺迷失于其中无法出阵,他们的灵力也就会被四境兽所吸食,而后为其主人所承。
彼时神魔们养四境兽,多为两个用途——要么是为修行走捷径;要么,便是如梦魔霄樽以爱欲之境囚困谢冥那般,诱害无辜女子。故而当日瑟珈发怒,除掉了四境兽阖族,连一向慈悲为怀的他哥哥悉洛也没有对此多说什么。
如今鄄迩所行之事,细思之下,其实同当年霄樽所行并无区别。
鄄迩艺高人胆大,敢以四境兽算计连宋,必然是笃定最后他们能走出这阵。可见星令洞中这头四境兽的主人,便是她了。
数步外,当连宋的手放在鄄迩肩上时,鄄迩侧眸看了一眼他的手,而后轻轻笑了一下,身体柔软如蛇,向连宋贴覆而去。
祖媞的心一紧,竟忘了此刻是在梦中,立刻便要上前,可刚迈出一步,便失重地跌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再睁眼,已是回到了现实。她醒了。
雪意半夜接到祖媞召唤,衣服都来不及穿妥帖。到得祖媞房中,见她笔走龙蛇,正在灯下书信。
雪意等了半炷香,祖媞方停笔。她将刚写成之信封好后递给他,又从一旁的柜中拿出了一只长木匣给他,道:“我欲向白止帝君借善德壶一用。帝君夫妇这几日便会回东荒,届时面见帝君,你将此信和此物给他,若善德壶在他手中,他看到此信后必不会为难你,应会将那壶予你,然后你便带着那壶先回姑媱吧。”
雪意听懂了她的话,微惊:“尊上不打算留在青丘了?尊上欲往何处?”祖媞静了一瞬,面色沉肃,边向外走边道:“小三郎……我得去看看他。”
雪意不知,为何睡了半宿,祖媞便改了主意,不由疑惑:“可尊上不是说,星令洞之行即便是计,那也是弥暇女君使出的一出美人计,三皇子风流,当会乐意消受这美人计的……为何尊上突然又要去管这闲事了呢?”
祖媞已推开了门,闻言顿了顿:“我同小三郎立过噬骨真言,发誓将以诚心善意待彼此。若他对弥暇女君有意,那便罢了,但他……多半对弥暇无意。如此,既知弥暇是在算计他,我便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算计。”说着,她抬手揉了揉额角,“虽不知此时去还能补救多少,但……”这句话她没说完,皱了皱眉,脸上的神色冰冷了两分,像是感到烦闷。
雪意明白了:“所以,尊上是要赶去朝阳谷,解三皇子于困局。”他心中微动: 祖媞她如此着急,星夜兼程地赶去救三皇子,真的只是因为噬骨真言吗?
可能因为半夜被叫醒,脑子有些发昏,一向谨慎的雪意竟犯了一个平时只有霜和才会犯的错误,他竟将心中之语说出口了:“尊上你是因噬骨真言,还是因……”
幸好话刚出口,他便反应了过来,赶紧顿住了话音。
可祖媞已听到了,她站在门外,有些奇怪地回头:“还是因……什么?你想说什么?”
雪意忙道:“没什么。”定了定神,缓声解释道,“我是想说,就算没有噬骨真言,想来尊上也是会去助三皇子的。毕竟从前无情无欲时,尊上您便一贯心软,如今懂得了七情,当更有慈悲怜悯心了。”
雪意胡诌得很是那么回事,祖媞不疑有他,又听这向来妥帖的神使在那解释之后还说了两句担心她之语,她便安抚了他两句:“我会让殷临陪我入洞,有他护我,你可安心。”
说着话,两人已行到狐狸洞口,祖媞召来轻云,很快离去。
雪意带走那封信时,殷临就想过了或许祖媞会来,但他没想到她这样快。昨日清晨雪意才离去,今日破晓祖媞便出现在了星令洞口。
星令洞的禁制亦是一种空间阵,以女君魂印方能打开,然这世间的空间阵法,没有几个能真正抵挡住光神,故而她带着殷临很轻松便穿过了洞门。
行过一段狭长山洞,豁然开朗处,是一片世外灵境。灵境浩大,欲寻一个已入洞近五日之人,似乎很难。但要寻四境兽,却是轻松的。
四境兽靠吸食生灵们的生气存世。
他们没有掩藏自己的灵息仙泽,很快便引来了四境兽主动现身。在与那剑齿、灰鬃、独角、虎形的庞大异兽对视时,二人顺利落入了那异兽所主宰的四境阵中。
短暂的失重感后,他们站在了一座靡丽的宫室前。祖媞双眉紧蹙,扬手推开大殿之门,疾步向内而去。
殿中红烛幢幢,可称幽昧妖冶,只是空荡荡的,好像没人。再往前去,可见昏暗的大殿深处置了张玉座,玉座下铺着华丽厚实的毡毯,有一女子侧身躺在那毡毯上。殷临上前翻过那女子,发现女子昏过去了,却是鄄迩。
鄄迩身为一族之君,从来都打扮得体面端庄,此时她却穿着舞姬们才会穿的轻纱薄衫,妆容也很妖媚娇艳。殷临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祖媞扫了一眼鄄迩身上虽轻薄但齐整的衣饰,面上神色放松了些,她蹲身探了探鄄迩的额际,淡声喃了句:“是被下了昏睡诀。”起身道,“看来小三郎已勘破这爱欲之境,去往下一境了。”
殷临虽不曾入过四境阵,但他生于洪荒,对四境兽也算了解。四境兽的爱欲之境乃一种邪境,世间生灵坠入其间,但有爱欲,便会被数百倍放大,以致失智沉沦。可以说,这邪境堪比烈性媚药。故而,乍闻一向风流的水神竟勘破了此境,殷临略有诧异。
二人自那玉阶上下来,祖媞突然叫住他:“殷临。”殷临回头。
祖媞看着他,道:“我要去下一境寻小三郎,下一境乃憾恨之境。仙途漫长,我不知这许多年来你是否也有了不能释怀的憾恨。”她停了一下,“若是有,便不要同我去下一境了,你定会陷入其中。”
四境阵的第二层憾恨之境与第一层爱欲之境有所不同。憾恨之境乃幻境,是个迷心之境,此境能察知坠入其间的生灵心底最不能释怀的憾痛,为其织造虚幻梦境。生灵在那幻境中,能圆满生命中最惨烈的憾恨。
洪荒时代,许多坠入四境阵的神魔,皆是有大修为,并不会被爱欲束缚的大能,最终却为四境兽所害,大抵是输在这一境。不过祖媞并不惧这一境,可以说,四境兽的四境于她而言,都不算什么,因为世间所有旨在对神魂施加控制和影响的术法,于光神而言尽皆无用。
然,憾恨之境,却是能伤到殷临的。
一个青衣人影从殷临脑海中闪过。他的心蓦地一疼,一时无法言语。
看到他的表情,祖媞心已了然。她没有再说话,安静地等着他。
良久,殷临方有些艰难地低声道:“我的确有遗憾,去第二境,或许不但不能护佑尊上,反会拖尊上后腿,可无我护佑,尊上你的身体……”
祖媞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轻声回他:“无妨,我是不宜动用重法,但并非不能动用,真到了危急时刻,自保是没问题的,四境兽伤不了我的根本。”
殷临听她如此说,心知无法阻止她前往下一境,静了一瞬,妥协道:“既然尊上决意要去第二境,那我便在此……”
祖媞却打断了他:“其实,你若随我同去,就算你陷入第二境,也不算拖我后腿。只是若小三郎不在憾恨之境,我便需再去第三境寻他,寻到小三郎后我才能或收服或杀掉这头四境兽救你出来。那期间,你的灵力和生气会为四境兽吸食。”
见殷临愣住,仿佛不懂她此话何意,她笑了笑,道:“我想说的是,殷临,若是我曾在过往仙生中留下了极大的遗憾,此番我是会乐意以几息灵力和生气作为交换,去憾恨境中求一个圆满的,哪怕只是虚幻的圆满。”
殷临一脸震惊,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尊上的意思是……”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但她却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她点头回他。殷临垂眸:“可那终归只是虚幻。”
祖媞看了他一会儿:“但你看上去,却像是很想要体验那虚幻,即便它只是虚幻。”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一直以来,你都太克制自己了。殷临,偶尔随心放纵一下,其实不妨事。”
殷临紧闭了一下眼。祖媞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向了宫室尽头一扇半月形的银光幽幽的洞门。那是不被爱欲之境所迷的生灵方能看到的通往第二境憾恨境的入口。
殷临僵立了一瞬,最后他选择跟上祖媞的步伐。
憾恨之境在祖媞踏入时还是一片空茫,可当殷临踏入,白雾之后,却出现了一条长河。长河广阔,不知流向,自浓云中来,又向浓云中去,河畔立了一座百丈高的石碑,上书三个风流俊逸的大字——思不得。
这憾恨之境中竟幻化出了冥司的入口。
漫天银芒中,一个长发曳地的青衣女子从石碑后走了出来,苍白纤细的手扶着那碑,泪眼盈盈,望着殷临,嗓音微微颤抖:“你来了,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
见到那女子,向来沉稳的殷临竟在一瞬间红了眼眶。“青鹞。”他哑声。
女子听到他的低唤,眼轻轻眨了一眨,一弧清泪坠地。殷临疾步向她走去,走了几步,仿佛嫌那步履不够快,竟飞跑了起来,到得她面前,他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
女子亦伸出手来,紧紧拥住了他。
祖媞眼见这一切,有些惊讶,但也不至太甚。原来殷临的遗憾是这个。
她真的沉睡了太久,不知殷临在何时竟有了一段情,而这段情竟令一向理智的他抱憾至今。
她最后看了一眼思不得泉旁紧密相拥的一对有情人,压下了心中的叹惋,抬步向第三境的入口走去。
如她所料,连宋不在这憾恨境中,她想,那他大概率是在第三境了。第三境,乃是四境兽的相我之境。
相我之境,同爱欲之境和憾恨之境又不一样,并非邪境,要说的话,此境其实带着佛性,是帮生灵们面对真实自我的一境。
相我之境中有一片湖,名悬殊湖,湖底有一面心镜。生灵入悬殊湖,可在心镜中看到自己的忆河。忆河的流淌连绵不绝,河中呈现的,是一个生灵一生的记忆。若河水哪一处出现了空白,便意味着那部分的记忆被抹除了。一个人的记忆若被抹除过,在他的回忆中是很难察觉的事,但在忆河中却是一览无余。
因此,洪荒时代,一些意志力强大、可勘破爱欲之境和憾恨之境的神魔,常会利用四境兽的这一境来验看自己的记忆。因那个时代里,有段时间五族间矛盾甚深,杀得眼红,大家唯胜是图,道德感普遍比较低,一些禁术和背德之术常被滥用,而记忆术法便是被滥用的术法中的一种。
站在相我之境的入口处,想到这一境的特性,祖媞忽然有些明白连宋为何会来星令洞了。并非是中了鄄迩之计,而是他原本就要来此,而来此,或许便是为了相我之境。他是不是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踏入第三境,看到境中景象,祖媞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第三境中,悬殊湖被封冻了,其上还布了一层阻隔结界,正是连宋的手笔。看来他此刻应正置身于悬殊湖底。
穿过那阻隔结界于祖媞而言不是难事,然结界贴着冰湖而生,要进入水神以灵力冰封的悬殊湖,却需花些时间和功夫。
连宋在此处设了两重关卡,以阻外人靠近,必是在湖中使用心镜。
祖媞仙体中纳着西皇刃邪力,己身大半法力与那邪力对抗着,维系着体内脆弱的平衡。此种境况下,她不宜调用重法,只能试探着一点一点聚力,去化开那以水神灵力冰封的冻湖。
正当她伸手结印,尝试着聚力时,忽然察觉到一股凌厉的视线。那视线森冷,透着危险的气息。她猛地抬头。抬头那一刹那,竟发现无数头四境兽自四面向她扑来。
她蓦地一凛,才明白过来为何连宋会冰封悬殊又设结界,他挡的,应当正是这些四境兽身外身的攻击。
没错,身外身。第三境相我之境和第四境空之境中,四境兽的确会化出无数身外身伤人,她险些忘记这一茬。那些身外身除了不会凝阵,同四境兽正身也无甚区别,亦凶猛灵敏,能以爪牙重创他人。
这几十头身外身并非一般的阻隔结界可挡,可她不能随心调用体内法力,那便无法在瞬息之间结起能有效阻挡这些身外身的结界。
一切决断都是在刹那之间做出。祖媞飞身躲过数十头身外身的攻击,纵跃至高处,伸手一捞,召出一把巨弓,十箭连射。
祖媞手中之弓,古朴巨大,名为怀恕,是她在洪荒时代常用的一把弓,虽有一个慈悲的名字,却是一把杀人之弓。与人对战时,她会用到它,不过那时候她不怎么出姑媱,与人对战的场合少之又少。
虽然羽箭去势汹汹,百发百中,可她此时所用,皆是未含法力的普通箭支,即便箭箭皆命中那些身外身的要害处,也不过使中箭的身外身消失几个瞬息罢了。瞬息之后,身外身复又凝结,长啸咆哮,扬蹄而来。祖媞心下微沉。看来,不动用法力是不行了。
另一厢,悬殊湖下,白衣的水神站在心镜中自己的忆河旁,并不知湖外的打斗。他垂眸望着河中之水,眸光微沉。
三日前他便入了这四境阵。他原以为自己是无爱欲,亦无憾恨的,能轻松通过第一、二境的考验。然在爱欲之境里,他坐在那靡丽的宫室中,当鄄迩跪在他膝旁,刻意来诱他,手臂攀住他的肩,身体贴近他之时,那一瞬间,他却的确产生了他怀中应有一个女子的幻觉。
应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彼时他像是被蛊惑了,神思亦是迷乱。在那迷乱的神思中,那女子是一个朦胧的影,仿佛,她应该有一头如瀑的青丝,应该有纤长婀娜的体态,应该像是一株美丽迷人的藤蔓,牵引他,缠绕他,情姿袅袅,语声娇娇,填满他空无的心。
他不知女子具体应是长什么样,也不知这些感受是不是只是一种妄想,但他却知,若他果真是被爱欲之境控制了,那他想要的,唯有这样一个女子。
彼时,他在恍惚之间握住了鄄迩的肩。可能鄄迩以为她终于诱惑到了他,那一刻,素来无辜纯善的眼眸中露出了一抹得意和狡黠。殊不知他只是为了推开她。他也的确推开了她,冰冷地、利落地、不带丝毫怜惜地。
就在他推开鄄迩之时,他的灵台复得了清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当目光落到鄄迩脸上时,也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不可置信之色。他感到一阵厌倦。
其实入洞之前,他便算到了鄄迩或许会如此算计他。但终归是灵姌师姐的血脉,又是在元极宫中养了许久的姑娘,他以长辈之心待她,在她成长的过程中,也算是尽了心。他并不愿相信她真的会如此算计他,但她却做了,令他失望;但也说不上多么生气,他只是感到有些无趣和乏味。
鄄迩很是机敏,也很会演戏,到这一步,还能镇定地轻拧蛾眉,做出一副被这爱欲之境操控了的模样,试着伸手拉他:“我好难受……”
他不想看她在他面前作态,施了昏睡诀令她昏倒了事,而后他便入了第二境。
憾恨之境中的体验,和连宋想象的亦很不同。
他自觉自己此生并无什么刻骨憾恨,漫漫仙生中,或许长依之事算是一个遗憾——他原本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向他证明这世间亦有非空,可转世归来的她却着实不像样。鄄迩之事,也算一个遗憾吧。但这些,皆算不上很深的遗憾。
在他的预计中,便是第二境不愿轻松放过他,硬想编织一个幻境束缚他,那多半也是编织一个关于长依或者鄄迩的幻境。他不觉得自己会被这样的幻境缚住,故而并不大将憾恨之境当回事。
然,他竟完全想错了。进入第二境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或许是半日,或许比半日还要多,他的面前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虚空。可他也看不到进入第三境的境门。
就在他感到疑惑、微觉难办、皱眉思索着应对之法时,忽然听到虚空中传来了一声极轻的“连三哥哥”。缥缈的、柔软的、轻婉的,是祖媞的声音。却不是小祖媞的声音,而是成年祖媞的声音。他愣住了。
在祖媞回归正身后,她从没有用过此等亲昵依赖的声音唤过他连三哥哥。出于恶趣味的心理,他的确很希望听如今的祖媞唤他一声连三哥哥。但她不曾这么唤过自己,他也并不觉是什么遗憾。
可为何这憾恨之境单单拎出了这个,为他造出这幻境?他觉得有些可笑,果真轻轻笑了笑。
便在他唇角勾出那个浅淡笑意时,前方出现了第三境的境门。
看着那蓦然出现的通往第三境的境门,他的笑止住了,只觉这幻境如同儿戏,勘破这幻境获得境门的契机也如此莫名,透着古怪。伴着这种怪异感,他以术法探了探那境门,又思忖了片刻,方迈入其间。
境门是真的。迈过那境门,他便置身在了此来星令洞的目的地——相我之境中。
今日,已是连宋在相我之境的第三日。他用了一整日的时间,于心镜的忆河旁,览过了自己这七万年来的记忆。在第一遍的查探中,他并未发现忆河的流淌有什么明显断层。忆河流淌既无断层,说明他的记忆应该没什么问题。换作他人,求得这个答案或许已心安了。但三殿下向来有怀疑精神。出于审慎之心,他施术放慢了忆河的流速,在接下来的两日里,又将他两万岁成年后的记忆认真过了一遍。
事实证明,他这么做是对的。两日严谨搜检,他于这缓慢流淌的忆河之中,终搜检出了一帧空白。是十分短暂的,若河水流速正常,绝无可能被发现的一帧空白,昭示了他的记忆的确存在问题。彼时,他的心中竟很平静,只想:果然如此。
将那一小段忆河定住,他一帧一帧去翻看了那段河流所承载的回忆,发现竟是三万年前他在北极天柜山受刑的一段过去。三万年前。很遥远了。
彼时他很年轻,比如今更能妄作胡为。他记得,是因长依转世为烟澜,他下界守护,在凡世待烦了,恰巧转世为公主的烟澜被逼和亲,不欲远嫁,来哀求他,他便在凡世造了片大海出来,阻断了烟澜的和亲路,也使自己能够提前结束同天君的赌约,重回九重天。大海一造,他如愿回了天庭,代价便是他得去北极天柜山受七日冰瀑击身之刑。
忆河之中所呈现的这一段回忆,同他自身的记忆无异。他看到那个年少的自己身缚仙锁,被囚困于不息的流瀑之中,生受着流刃劈身之刑。整个天柜第二峰,唯有受刑的他和两个执刑天将,除此外难见活物。
他记得那七日刑罚,疼痛、无聊、乏善可陈。但这忆河中,一切却并非那样乏善可陈——在这段河流的末段,出现了一帧十分清晰,然他却记不真切了的画面: 受刑的最后一日,当他被那冰瀑寒刃折腾得半晕过去时,覆着薄雪的幽谧山谷中,竟有一女子转过山谷隘口,一路向他行来。
观望河中影像,起先,他并没有辨出那是个女子,他只看到了一个小点在慢慢向着寒潭靠近。过了片刻,那朦胧小点走近了寒潭,他才勉强看出那是个人影,又过了稍时,他才辨出那是个女子。
女子一身金色长裙,身姿纤细高挑,面目却看不太清晰。眼看再近几步,他便可辨出女子的面容,忆河中的画面却突然消失了。紧随其后的,是一帧空白。正是他先前放慢河水流速后察觉到的那帧空白。而当河流中再次有显影出现时,女子已消失不见,年少的他也不在寒潭冰瀑中了。他双目紧闭,躺在了寒潭旁。
受刑的最后一日里,他的确晕过去过,应该是在还剩两次流刃之刑时,他没能撑住,陷入了半昏迷中。那种精神难济的昏沉时刻,的确可能什么都记不住,或许那便是为何他的忆河里有这样一帧画面,他自个儿却感觉陌生的原因。
在那短暂的空白之后出现的影像,他倒是都熟悉,那些回忆他也都记得——之后,他自那寒潭旁醒来,执刑的两位天将说,乃是因他在冰瀑中晕过去了,他们恐他出事,所以打开那束缚他的仙锁将他放了下来,容他在潭旁休息了半日,又见他背上伤势狰狞,就帮他包扎了一下。
今日之前,他对这段记忆没有任何怀疑。可今日他始知,这段记忆中竟有一帧空白。那空白昭示着,自他半晕过去,到他在寒潭边醒来之前,他可能清醒过一段短暂的时间,有过一段重要的经历。然后,那段经历被抹除了。
是什么样的经历?为何会被抹除?又是被何人抹除的?
他结印静止了承载着那女子影像的流水,认真辨识了许久。黑发,金裙,天柜山。他心中一顿。金裙虽不特别,但惯穿金色长裙的女子,他恰巧认得一个,且这个女子还同忆河中呈现出来的这个地点颇有联系。
祖媞神。他没记错的话,三万年前祖媞归位,也是在天柜七峰,且正是在他受刑的第六日。三殿下握扇的手有些不稳。
当然,河中这面目不明的女子,也有可能是其他路过的穿金裙的仙魔,但向来并不感情用事的他,此时心中却有强烈的感觉,倾向于这人便是彼时刚刚归位的祖媞神。
如此,两个多月前,来青鸟族的途中,云船之上,殷临谈及他同祖媞时,那异样的神情和半含半露之言,便都有了解释。若他在祖媞刚刚归位时,便在北极天柜山见过她,那的确可说,他同祖媞有旧缘。
三殿下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水中那模糊的人影。可若此人果真是她,他们果真曾在这山谷中相遇,为何从前他试探她他们两人是否有旧缘时,她却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的不记得不像是装的。所以说,是他们两人关于这一段的记忆都被抹除了?到底是什么样的记忆?又是谁抹除了这段记忆?是……殷临吗?
不,不对。刹那里,他想起了在千绝行宫同祖媞的初见,想起了她体内的西皇刃之力,想起了从近三万年的沉眠中醒来的祖媞对庆姜的追查,亦想起了她的预知之能。
这件事,有没有可能还和魔族有所牵扯?或许……是彼时祖媞预知到了庆姜的复归和魔族的崛起,但她因刚为这世间立下法咒、耗尽灵力,需入长眠,没有更多精力前往九重天同神尊们商量此事,在天柜山碰到了他,便告诉了他关于魔族的预知……但此事却为魔族所察……
这的确是一个解释,或许事实并非如此,但好歹是个方向。三殿下蹙着眉,一个个分析脑中冒出的可能。
正自静思,却突然感到有一股力摇撼着他设下的结界。又是那四境兽的身外身?他厌烦地抿了抿唇,收回了施加在心镜上的印。心镜中的河流蓦地消失,被封冻的湖水似一块巨大的翡翠,绿光莹莹。他微一扬手,湖中水复又流动起来,随着湖水流动,阻隔结界迸发出了慑人的银光。
悬殊湖外,第三境中一时大亮,祖媞此时正对付着四境兽的身外身们。
在身外身们攻过来时,她有两种选择,或起结界,或铸光箭。起结界乃防守,需调用重法;以法力化光箭射杀这些身外身,乃进攻,亦需调用重法。两者皆会扰乱仙体平衡使她自伤,既如此,比起防守,她当然更愿意进攻。
祖媞一手持弓,一手结印,半空中忽现出许多光镜,而她变换的手印间亦生出金光来。金光瞬息化为长箭,长箭接触到弓体,怀恕弓一震,爆发出金光相和,似极欢喜。的确,普通羽箭本不该同它作配,这种充满力量的光箭才堪为它的灵魂伙伴。
若是四境兽正身,见此情景必会忌惮,然这些身外身们凶猛有余聪明不足,并未发现异状,以为它们的利爪利齿能敌得过女神手中巨弓,一意孤行地向祖媞扑来,意欲将她撕成碎片。
祖媞没有躲。她沉定地站在原地,忍着体内翻涌的气血,张弓搭箭。光箭并未指向任何一头身外身,反是以上倾的角度,射去了中空。
其实一切都发生在弹指间。但若将速度放慢百倍,便可见疾去的长箭射中了半空的一片光镜,但那光镜却未破裂,反将箭头纳入了镜中,接着有七彩之光自那光镜中放射而出,接触到排列在半空中那些类似颇黎的小光镜后,折射反射出去,瞬间形成成百上千支光箭。
光箭如雨,在身外身们距离祖媞不过数尺之时,准确地扎入了它们的躯体。光箭入体,金光瞬间充斥于身外身的全身,几十头身外身发出疼痛的怒吼,却在怒吼尚未结束之时,便化为了再也无法凝结的尘灰。
连宋自悬殊湖启阵而出时,所见便是这一幕。女子黑发,金裙,手持巨弓,立在数十丈外。她有着苍白美丽的脸,弱不胜衣的体态,可被几十头凶猛的身外身张牙舞爪环伺时,却并无什么慌张惧怕之色,神情那样平静,张弓引箭的姿势那样稳。那画面有一种奇异的美,叫人失神。但失神只是一刹那。刹那后,他的关注点本能地转移到了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如何能出现在这里上。可即便是他,一时也不能得出正确解答。
就在那些身外身一一化灰时,祖媞微微偏了头,看到了他。看到他时,她脸上未现出什么惊讶之色,笑了笑,像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她的手离开了那把巨弓,那弓立刻消失了。他以为她要向他走来,但她没有。她重看向虚空,大概在三个弹指后,她突然合起双手,结了个复杂的手印。
看到那手印,连宋神色一凛,身形似流光,急速向祖媞掠去。但仍未能阻拦住她。金色的似涵盖了七种色彩的强光自她纤白的指间迸出,顷刻笼罩住了整个相我之境。
阵法已成,强光所到之处,皆为封锁之地。整个相我之境,已全在光神的封锁之下了。而布完这个强大的空间阵后,她有些力不能继,暂时无法去压制体内的西皇刃邪力。邪力失了束缚,争先作乱,她一时无防备,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眼看就要倒地,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然后她听到了他的声音,像是训斥,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却又含着无奈:“既然来了,在这里起阵等着我便罢了,为何动用重法,如此胡闹?”
封锁整个空间,是既定的战术。若是连宋不出现,在封锁掉相我之境后,她会自个儿去将那四境兽正身给收拾了。虽然此时体内邪力乱行,让她有些难受,但她自我评估,将这邪力压半个时辰不成问题,她还是收拾得了那四境兽正身。但既然连宋出现了,那她倒也不必去冒险了,能省一点力还是省一点力好,就是不知以小三郎之能,是否可收服那头四境兽。
在她想着这些时,连宋的手搭上了她的脉,她怔了怔,推开了他的手,抬指利落自封了身体几处大关。乱行的邪力被封住了,她抬眼看向连宋,虽然脸色苍白,却笑了笑:“小三郎,身外身是被我杀了,但四境兽的正身仍在,若容它逃入空之境,我们便很难捉住它了,故而我封锁了这一境。”她同他打商量,“我现在不太舒服,不想动,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去将那四境兽正身收服了?”
青年是很会照顾人的,在她当小祖媞时,她早有领教。在她说到她不太舒服不想动时,他抬手化了张绣榻带她坐下。在她怂恿他去收服四境兽正身时,他推着她的肩让她倚在了绣榻的靠背上,又握住她的双腿,将她双足也放在了榻上。这使得她很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到她的怂恿,不禁抬手搭了下他的肩:“你……”她是想问他有没有听她说话,但只说出一个字,她就止了声,表情顿住,微凛。
他看出了她的异样,注意到了她目光的角度。她的眼风向右上扫了扫,刹那里他便明白了她的暗示。他们是很有默契的,虽然谁也不知这默契从哪里来。
青年不动声色,佯作抬手为身前的女子擦拭唇边血迹,另一只手则隐蔽置于腰侧。单手拈诀,略一翻覆,一把玄扇便出现在他手中。扇形温润,扇端却有锋利刀尖突出。
第三境一派静寂,青年忽地扬手,镇厄扇飞出,疾似流光,一声虎啸响起。
四境兽正身其实是很聪明的,其身外身为祖媞所灭后,它心知在祖媞处讨不了好,便要逃往第四境空之境。空之境无边无垠、浩如寰宇,逃进去它就安全了。但祖媞却立刻封锁了第三境,那封锁阵法极其霸道,它无法挣出,料想此境中两个神仙不会放过自己,同他们正面对上它胜算不大,因此它决定偷袭。
它对偷袭是很有把握的。它熟稔幻术,能以幻术隐匿其身,第三境虽被那女仙给封锁了,但归根结底是它所凝之境,它觉着在此境隐匿身形,趁他二人不注意偷偷靠近,然后一口将他们吞食了,是一个很好的战术。
却不想蹑手蹑脚朝他们走了没几步,便被察觉了,还被一个厉害的法器打伤了前腿。它不禁又怒又惧,幸好他也很擅长逃命,赶紧逃窜躲藏了。可它不能理解,它明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为何那样快就被察觉了。
它又怎知,因了它隐匿身形的幻术,连宋的确无法瞧见它,但世间一切幻术对光神都是没用的,它刚刚从半空的浓云中露出脸来,祖媞便看见它了。
相我之境中,天已入夜。
明月高悬,映照出境中风景。此地乃是一个山坳,有清泉湖泽,亦有草木山林,仰头便能看到连绵山脉和混沌浓云。
此乃空间阵,眼前一切皆为真实。
深山幽林中,若四境兽有心躲藏,即便是祖媞,也很难发现它究竟躲在何处。因此在见到那四境兽流光一般逃入山林中瞬息不见后,祖媞微微皱了眉:“竟让它逃了,可惜。这一境虽不大,但地形如此,也颇难再寻到它。”她看向青年,“之前我忘了你看不见它,才说让你单独去收服它,如今想来是有些难办,还是我同你一道……”说着便要从绣榻上起来。
青年却按住了她的肩:“你就在这里休息,不用跟来,我有办法。”
她正要问“你有什么办法”,却感到他推了她一把。那力道轻柔,但绣榻却往后退了数丈。方才击伤四境兽后又回到青年手中的镇厄扇被他抛掷到了半空,扇体展开,玄光漫出,结出了一个极耀眼的双鹿金轮。金轮铺下驱厄的玄光,将她笼于其间,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护结界。
四境兽的身外身们皆被消灭了,四境兽的正身也不可能主动来寻她。青年却为她做了一个牢不可破的防护结界,这是在防谁?她正自疑惑,忽听远处传来轰响,抬眸遥望,竟见鲸涛鼍浪自四方而来,汹涌湍急,浩荡澎湃,很快,便淹没了目所能及的一切。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此乃青年所为。水神能掌控天下之水。
青年引来了四方之水,将第三境置入了一片汪洋中。
隔着结界望出去,前一刻,那些巨浪还似凶恶的兽,肆无忌惮地呼号咆哮,大口大口地吞食着境中所有,这一刻,所有浪涛却都静下来了,仿佛方才的肆虐耗尽了它们的力气,以致此时它们不得不陷入昏睡中。
方才浪涛肆虐之时,是有些可怕的,但此时,这片汪洋却可称得上美。结界的玄光漫射在水中,像极高明的绣娘,用金线为这一方水域做了一片刺绣。不远处,青年静立在这片幽静美丽的水域中,闭着眼,似在感受什么。
小三郎的法力或许比她想象中更厉害。祖媞想。不过七万余岁,便能引水移海,将整个第三境化为汪洋,着实不可小觑。她这么想着,目光便有些明灭:然小三郎为何要将第三境化作一片汪洋?他应当知道四境兽是不怕水的。
连宋的确知道四境兽不怕水,他施如此重法,也并非是为了淹死那兽。水神虽不似光神,能看破这世间幻影,但世间汪洋皆为水神王土,生灵凡置于水中,其一举一动,水神皆能感知。这第三境中,照理只应当有他、祖媞,再加四境兽三个活物。以水流灌满整个相我之境,四境兽躲藏在何处,他自能感知到。
祖媞虽不明白连宋静立在彼处是在做什么,但亦知不能打扰他。半炷香后,青年终于抬眸,注意到了她含着疑惑和担忧的目光,他走近几步,与她隔着一道轻薄却坚韧的结界说话:“水流告诉了我它在何处,我去去就回。”
她立刻明白了这引水移海的法术的功用,微微一愣:“看来不用我去当你的眼睛了。”
他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反是认真地看了会儿她的脸。
她不明白为何他还不走,刚要开口,便听他问:“阿玉,你可还能撑住?”她笑了:“半个时辰是没问题的,不要小看我。”
他“嗯”了一声:“那你在这里等我。”
连宋离开一盏茶后,结界外原本静谧的水流开始震动起来,昭示着他已寻到了那四境兽正身,正在与之打斗。
祖媞有些好奇,但也没有试图走出连宋为她设下的结界前去观战。
大半个时辰后,她终于撑不住,抚住心口,连吐了好几口血。邪力破关而出,以喷涌之势席卷她的四肢百骸,她浑身是汗地昏倒在了绣榻上。意识消失前她还在想,她对自己,以及对这西皇刃邪力了解得还算准确。她原本便觉着她是能至少支撑半个时辰的,果然支撑了半个时辰。这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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