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释疑

残阳如血，红霞渐褪，凌云和阿英在秋意深浓的晚风中骈立山巅，盈盈相望。

        阿英道：“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凌云道：“你先吧。”

        阿英道：“好。”

        阿英理了理思绪，问道：“我记得在我们真正碰见之前，我做梦就梦到过你好多次。在梦里，你对我说过很多稀奇古怪、有头无尾的话。一开始，我并未将那些梦放在心上，以为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学道学得走火入魔了。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后来你真的出现了。我记得，我认出你是无脸怪后，问过你，在我梦里说的话是真是假。你告诉我，都是假的，不过是你试炼魂梦神通术时，与我偶遇的戏谑之语。我当时是相信你的。并非因为你的话，毫无漏洞、尽可释疑，而是因为两下相较，我更难相信竟有什么上古神会无端跑来寻我。因此，还是顽皮少年误打误撞这样的缘由，更令我容易接受。但是，凌云，我不是傻子。我认识你越久，相处得越长，见识得越多，我就越发现你本事大得通天彻地，远超我等凡夫俗子，真实身份也更像你在梦里所说的上古神，而非什么紫霄山紫霄宫紫霄真人座下弟子。何况，我们称呼你为凌少侠，你也从不拒绝。倘若你真是紫霄真人座下弟子，作为修道之人，你为何不与我们计较，让我们称呼你的道号呢？所以，你能再告诉我一次，你到底是谁吗？”

        凌云嘴角勾了勾，笑道：“我就说你不会这么笨，如此轻易被我糊弄过去。”

        阿英又郑重地问了一遍：“你是谁？”

        凌云收了笑，答道：“我是上古神。尊号嘛，他们后来给我封了个‘玄天九穹紫霄金阙凌云太微玉清圣上帝君’的名号。不过，还有个简单明了的称谓，我更喜欢些，叫作‘杀神’。”

        阿英又怀疑又惊讶道：“你真是神？”

        凌云笑道：“怎么？说是人你不信，说是神你又不信？”

        阿英蹙眉道：“那你在梦里跟我说的话，全都是真的？”

        凌云道：“绝无半点虚言。”

        阿英道：“那你后来又为何骗我？”

        凌云道：“因为我犹豫了。”

        阿英道：“犹豫什么？”

        凌云道：“犹豫要不要把你带回百花谷。”

        阿英道：“百花谷？那是个什么地方？”

        凌云道：“那是九天之上，你我共建的一个世外桃源。青山碧水，百花盛开，虫鸟不老，花叶不败。”

        阿英道：“我、和你，共建的？所以我真是九天玄女？那我为何会下凡？你为何想把我带回去？又为何后来犹豫了呢？”

        凌云长叹道：“你真是九天玄女。你下凡是因为你自愿脱离神籍、抛弃天宫。我想把你带回去，是因为我想念你。后来又犹豫了，是因为我看过《转生秘箓》，知道神仙转生为人，便从此进入了六道轮回，你的肉身就像一副枷锁，把你困在凡间，不能飞回天上了。”说罢，从乾坤袖中取出一本金册，递给阿英翻看。

        阿英接过金册，只觉沉重无比，将之抱在怀中翻开浏览，只见从封面到内里金页上的每一个墨字，皆无自己能识。

        阿英心道：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天书？

        翻阅片刻后，阿英便将《转生秘箓》交还凌云，然后不解道：“可是，刚刚我们不是一直在天上御剑飞翔吗？你为何说我不能飞回天上了？”

        凌云道：“只要体内结有金丹，便即使尚为凡人，也能御剑高翔。但圜则九重，御剑飞得再高，也只是在第一重的中天翱翔。其上的羡天、从天、更天、睟天、廓天、减天、沉天乃至第九重的成天，靠御剑都飞不上去。要飞登九天，只能乘云驾雾。但凡人的肉身，上不了云，驾不了雾。就算我把你藏在乾坤袖里，带回天上，你的身躯和魂魄也会因承受不住天上的气热，而在中途化为灰烬。”

        阿英道：“所以只有脱去肉身凡胎、白日飞升，我才能重回天上？”

        凌云道：“是。但是，要白日飞升，就得走通历劫路。而你要走通历劫路，会比常人艰难万倍。”

        阿英诧异道：“为何？！”

        凌云道：“因为你转生之时，被烙上了绝神印。绝神印是永生永世与神相绝的誓约。一旦烙上，你的这副凡胎肉身，就再也施展不了神力，请不来神明庇护了。本来历劫路就凶险异常，再加上绝神印封锁神力，这样算来，你要历劫飞升，根本毫无可能。”

        阿英道：“不对呀，我能请到神呀！我请过好多山神土地！第一次请神功成，我还梦到你了！”

        凌云道：“那是因为你用龙惊枣木刻了一块如假包换的九天玄女法印。真正发挥效力的，不是你本身的神力，而是九玄尚存的天威。可是一旦没了那块印，你自己掐手诀，就怎么也请令不来神明了。我以前玩笑说，你掐手诀不应，是因为你的体质神憎鬼厌。这当然也是骗你的。真相其实是，你的体质‘神憎，鬼却未必厌’。《转生秘箓》里记载，在你转生之时，众仙诸佛无人能剔除你的灵根，只好为你烙上绝神印，绝神印就像封蜡包裹玉石一般，让你从此与神相绝。但绝神印只能让你与神相绝，却并不能让你与妖魔鬼怪相绝，所以你掐手诀，神无应，鬼却灵，能激怒被邪气侵蚀的张婶，能招来变成了妖怪的黑猫。而且，因为你体内的灵根过于强大，所以仅靠用血在黄符上多添的一笔，便破解了仙师设在后山、隔离猫妖的结界。这样的你，如果去走遍布妖魔鬼怪的历劫路，只会十死无生、万劫不复。我在来找你的路上，首次查阅了《转生秘箓》，才知晓了这一切。这也是我在见到你后，反而变得犹豫不决，不敢直接承认、道明真相的原因。”

        阿英忽然知晓了许多自己前所未知、前所未想之事，脑中一片混乱，沉思片刻，才道：“但你会不会认错人了呢？或许我根本不是什么转生的九天玄女，我就是一个普通村姑，只因学艺不精，才招不来神，还被妖魔鬼怪欺负？”

        凌云道：“不会！一来，《转生秘箓》里记载了所有神仙转生的情况，其中就有你的。虽然，里面没有详细记录你的姓名出身，但上面确实写着，经过功过赏罚抵算，你将降生为一个渔村农女。这本金册是天庭绝密，一直由太上老君保管，我是从他手上硬抢过来的，当中所记，绝无错漏。而当初记载你姓名出身的玉帝圣旨，在你投胎成人的那一刻，就被销毁了。我想，天上诸神应是早就料到，我一定会下凡来找你，所以，从一开始就做了严密防备。”

        凌云顿了顿，接着道：“另外，刻过九天玄女印的人甚多。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偏差。唯独你丝毫不爽，分毫不差。因为那本就是你自己的东西，你比任何人都了解它，即便转生失了记忆，你也还将它刻在心底，所以才能如此精准无误地还原出来。”说罢，凌云又从乾坤袖中，取出一个黄绸布袋。他解开布袋，从中拿出一方玉印，递给阿英验看。

        阿英接过玉印一看，果然与自己所刻毫无二致，她握在掌中细细摩挲了半晌，才问道：“那我……那九玄为何会自愿脱离神籍、抛弃天宫呢？”

        凌云道：“此事说来话长。而且，你那时告诉我的真相，也未必是真相。”

        阿英道：“我告诉了你什么？你又为何觉得那不是真相？”

        凌云道：“当时，你正逢第一千八百七十三次天人五衰。本来只要去不老泉，沐浴斋戒，闭关静修七七四十九天，你就能平安度过，幻化新生。但是，你却忽然说，你厌倦了神仙的生活，即便天上胜景瑰丽，日日看见也毫无意趣。厌倦烦腻，就是你告诉我的真相。而我觉得那不是真相，一是因为我了解你。你曾跟我说过，九天玄女作为兵家战神，能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这样的神仙，却难以得到世人推崇。因为黎民百姓只想过太平日子，提到兵戈战乱，便让他们厌弃胆寒。战神，虽然名号威武、地位尊崇，却远不如财神、福禄寿和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那样，受人膜拜和喜欢。但即便如此，你也觉得，无需怨怼。因为无论天上地下，杀伐之事，总要有人执掌，危困之境，总要有人解救。你说你不需世人敬慕、鼎盛香火，只求在自己的掌管之下，尽力压制无义之战、永葆天下邪不胜正。”

        阿英迟疑道：“我……九玄以前那么无私无畏、舍己为人吗？”

        凌云微笑道：“对，也因如此，我才觉得，你是值得我深爱敬慕之人。”

        阿英不自在地脸红道：“……是九玄……不是我，我没有那样的本事。对了，一是因为你了解九玄，那二呢？”

        凌云看着阿英，眼里忽然泛泪，黯然道：“二是因为当时发生了很多事，我猜测，你是迫不得已，才必须让出战神之位。”

        阿英追问道：“猜测？难道你也不确定？”

        凌云剑眉深蹙，目若寒星，艰难颔首道：“对。我也不确定。所以，我才想唤醒你的真身后，再好好问问你，你到底为何甘愿让出战神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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