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燕燕于飞
春光明媚,正对桃木花窗的白玉座屏被映得刺目,屏上淡淡的水墨丹青在阳光下几乎隐去了原色。屏风后,丫鬟托着木盘含笑而立,一名端庄贵妇握住女孩雪藕般的小臂,右手拾起托盘上一根鹿骨棒,蘸了点猩红的泥浆,轻声细语:“守宫饰女臂,取其寒凉之性,置于臂上,使其沿手三阳经遍行络脉,养心神,去心火。”话音落定,一室恬美而宁静。
一颗血色的珠子泛着润泽而鲜艳的光芒,就这样长在了她的手臂上。
“这是为了令女子懂得敬畏廉耻之心,不可僭越礼教。”贵妇温柔一笑,眼里秋水潋滟,“今日起,在外人面前你不能再叫小环了,祖父为你赐字为嫃,望你能谨言慎行,德容兼备。”
女孩梳了小巧的髻,发饰上几缕流苏垂着耳畔轻轻摇摆。她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恭敬答:“小环一定不负爹娘和爷爷的厚望。”
丫鬟托着木盘告退了,公孙雨苓欣慰爱抚女儿的脸颊,轻轻拨开了齐眉的流海往上捋,亲昵唤了声:“小环……”
上官嫃微笑仰着头,双目清澈,透出几分睿智。公孙雨苓不自禁又仔细打量起女儿来,上停广阔丰隆,下停圆满端正,与自己父亲公孙权的面貌像极了。心思微微一动,她问道:“近日先生都教了什么?”
“论语。”
“真聪明。”
上官嫃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娘,这回我可以去看哥哥们打马球么?”
公孙雨苓微微蹙眉:“待娘去问问你祖父才行。”
上官嫃转眼开始盯着手臂上朱红的守宫砂,有些懊恼问:“如果湿了水怎么办呢?如果我不小心把它擦掉了怎么办呢?”
“它不会掉,直到你出嫁之后。”
上官嫃讶异张大嘴,原来竟是如此神奇之物。
床榻那边传来轻微的响声,一只毛茸茸的白猫叫唤着跳了下来,直直窜到了上官嫃膝上,又懒懒地蜷成一团眯了眼。上官嫃搂住白猫,笑眯眯说:“猫猫啊猫猫,如果爹肯带我去看马球,我会把你也带着。”
公孙雨苓慈爱的目光一直落在女儿身上,阳光绕过白玉屏,给她们染了一圈光晕。
傍晚时分,天色渐渐变得昏黄,丫鬟进屋掌灯。上官嫃听见长廊那头有人唤四爷,她赶忙从榻上跳下来,一溜烟跑出房。瞧着走近的身影,欢快蹦了几下,一面叫唤:“爹爹!”公孙雨苓也从房里出来,脉脉望着自己的夫君。
上官鸣夜快走几步,将女儿抱起来举得高高的,父女俩的笑声连成一片。
“小环,今日可好好念书了?”
“今日没有念书。”上官嫃撅着嘴,将鹅黄纱袖翻起来,露出玉臂上那一点嫣红,“娘给我弄了这个。”
“哦?”上官鸣夜轻轻握住她的手,“看来我们小环要长大了。”
“爹爹,娘说小环不能叫小环了,要叫上官嫃。”
“不论你叫什么,都是爹娘的小环。”
上官嫃咧着嘴咯咯欢笑,公孙雨苓在旁轻唤:“好了你们两个,进去吃饭罢。”
面对满桌珍馐,公孙雨苓渐露愁容。上官鸣夜搂着女儿,边笑边问:“小环那么想去看马球?”
“嗯,总是听哥哥姐姐们说起,他们说可好玩了。爹爹也曾经答应小环,等我背完三字经就带我去。”
上官鸣夜搁下筷子,轻声哄着她:“宫廷每年的马球赛都会邀请王公大臣、皇亲国戚,只是没有未嫁女子入场的先例。等你及笄之后,指了婚,你的夫家就可以堂而皇之带你去看了。”
“及笄?”上官嫃失望地看向母亲,却没有抱怨,懂事点头,“那好吧。”
公孙雨苓欲言又止,今日她擅自与上官敖提及此事,连累夫君被斥责,心中着实难过。他们成婚八年,仅得一女,上官敖对此早有不满,有意为儿子纳妾,只是次次都被上官鸣夜婉拒。
“夫君,我只是想……小环这么懂事,去看马球也没有不妥,不想却触怒了父亲。”
上官鸣夜放下女儿,坐到妻子身边,揽住她低声安慰:“爹对谁都容易动怒,别放在心上。”
公孙雨苓抬头凝望他,眼中已然泛着泪花,哽咽道:“我又让夫君难堪了,不如就听从父亲的意思,纳……”后面的话被上官鸣夜纤长的手指堵了回去,轻吻在她脸颊。
上官嫃猛地用双手蒙住眼睛,又偷偷松开,漏出几道缝隙。
公孙雨苓又恼又羞,扭了几下挣开他,嗔道:“四哥!你看小环……”
上官鸣夜爽朗笑起来,将可爱的女儿一把拉了过去,捉下她的小手问:“小环看见什么了?”
“什么也没看见!”上官嫃乐不可支,转身去抱榻上的白猫,一面嚷嚷着吃饱了一面窜了出去,还不忘将房门带上。上官鸣夜一把将爱妻抱起来,贴着她耳边呢喃:“你许久没叫我四哥了。”
“你不正经。”公孙雨苓的粉拳狠狠砸在他胸前,脸颊绯红。上官鸣夜见此状砰然心动,一手揉捏着她的腰身,喘着气说:“四哥一定会让你如愿,小丫头不能进场,小子还不行么?我自有办法。”
“那你方才为何不说?”
“我只是试探她的反应,这孩子真懂事,是夫人教得好。”上官鸣夜深深嗅爱妻的发香,再也按捺不住,打横抱起公孙雨苓朝屏风后走去。
宫廷马球场在金陵郊外,官道上一大早便黄尘滚滚,王公贵族的锦幄马车连成一条长龙,绵延十余里。这时节春意正浓,百花齐放,映入眼帘的皆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一身男童打扮的上官嫃偷偷从篮子里抱出小白猫,咬着嘴唇笑,缺的几颗牙齿依稀长了出来。她听说马球是从外族传入褚国的,跟这只猫一样,于是上官嫃觉得,小白猫一定也爱看马球。
上官鸣夜捏了捏她的脸蛋,严肃警告:“千万要藏好,不能让其他人看见小猫。”
“娘告诉我了,别人若看见的话就会知道我是女孩儿。”
上官鸣夜欣慰笑笑:“你养了它两个月了,还没取名字么?”
“没有,小环学问不够,爹帮它取好吗?”
“它是属于你的,爹岂能越俎代庖?”上官鸣夜摸着上官嫃的后脑,替她捋了捋发,“我家小环虽是女儿,却不比男儿差,你一定能为它取个好名字。不急,你可以慢慢想。”
上官嫃撅着小嘴点点头,又将小白猫塞回了装水果糕点的篮子。
围场广袤无边,怡人的翠绿一直蔓延到天际,东南面有一片很大的树林子,相邻之处正是皇家狩猎场。上官嫃跟着上官鸣夜坐于席间,因上官家人丁众多,大人们光顾着寒暄,无人留意小小的她。
宽广的草甸上,二十余匹骏马相继追赶奔驰。骑马的男子们着各色的窄袖袍,足登白底黑靴,头戴幞头,手执偃月形球杖,个个英气逼人。这其中有上官嫃的几位堂哥和表哥,她情不自禁站起来踮着脚张望,希望能看清他们春风得意的样子。
皇上的龙辇姗姗来迟,众臣相迎跪拜。待大家三呼万岁,起身之后,上官嫃发觉视线全部被大人们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索性乖乖回在位置上吃果子、饮茶。
马球迟迟不开始,反而先开了宴席。吃饱喝足,官员们仍有议不完的要事,纷纷借此机会商讨,征求皇上和顾命大臣的意见。
自褚仁帝统一天下,一生励精图治,最终累垮在御书房,留下幼子继承帝位。褚仁帝托孤给上官敖,将他任命为顾命大臣,同时命公孙权为辅政大臣,二人共同辅佐、教导年幼的皇上。至今,皇上也不过十二岁,凡事都要请教两位大臣方能决定。
上官嫃觉得无趣,偷偷打开脚边的篮子,想摸一摸毛茸茸的小家伙,不料白猫身手敏捷,一下子窜了出去,贴着软和的草地一溜烟跑了。上官嫃暗叫糟糕,不动声色悄然离席,直到退出众人的视野,转身就跑,寻着白猫逃走的方向。
上官嫃提着裙角跑了一阵,不知不觉跑进了南边的树林子。那只猫产自西域一带,可是父亲送给她最珍贵的礼物。越找越心慌,她早已没了主意,四处乱转。
忽闻附近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像石子抛入水中,断断续续的。上官嫃循声望去,东边的小河边伫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她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名小少年,拾了许多石子在打水漂,可惜他功夫欠佳,一个也没漂起来。
上官嫃壮着胆子喊了声:“大哥哥!”
少年显然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身瞪着她。
“大哥哥,你可看见一只小白猫?”
少年视线微斜,神情孤傲,也不答话。上官嫃定睛一看,他身着明黄锦袍,其上绣有五彩龙纹,绣工极其精致;颈上挂着闪闪发光的银项圈,腰间缀着白玉双珮。他站在一片齐膝的绿草中,旁边的老槐树在徐风中抖了抖枝叶,细碎的白花纷纷扬扬飘落。春风能吹皱河水、能吹落繁花,却吹不透他清冷的目光。
上官嫃想了许久,还是无法确定眼前人是哪位皇族人。她打破僵持,正正经经说:“大哥哥,我是来找猫的,不是故意打搅。嗯……你在打水漂吗?”
少年蹙眉,毫不客气扭开头。上官嫃耐心解释:“你的姿势不对,要侧身弓下去。”说着,她从地上捡了块扁平的卵石,一个甩手,石子自河面飞掠,蜻蜓点水,一下、两下、三下,第四下才沉入河底。
少年挑了挑眉,侧头打量她,问:“这些乡野孩童玩的玩意儿,你怎么会?”他的嗓音有些干涩。上官嫃见他开口了,乐呵呵答:“我家府邸后面有很大的湖,哥哥们玩的时候,我偷偷学会的。”
少年眯了眯眼,发现了上官嫃耳垂上的小孔,嗤笑一声:“你是上官家的女儿?”
上官嫃惊愕不已,倒吸口冷气。心想:爹娘一再交代不能暴露女儿身,如今被人一眼就瞧出来了,而且对方连自己姓什么都知道!
少年将手中的瓦砾都扔了,拍了拍手掌,漫不经心问:“你叫什么名字?”
上官嫃迟疑了会,虽然面对他这样不屑一顾的语气很不情愿,但仍旧底气十足答道:“上官嫃。”
远处传来依稀的呼声,似乎是有人寻来了。少年警觉环视一圈,恐吓她:“跟任何人都别说见过我,否则治你女扮男装的罪!”说完,他急匆匆朝围场走回去。上官嫃愣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
近处一株枝叶繁茂的树上,鬼鬼祟祟探出一双手,捏着弹弓渐渐朝下瞄准。石子倏地射了出去,准确击中了上官嫃的后背。上官嫃吃痛,惊叫一声,回头望了望四周,突然仰面大喊:“谁在上面?不出来的话,我叫爷爷派人来捉你!”
上官嫃自小就知道,整个金陵的人都敬畏她爷爷上官敖。岂知树上的顽童偏偏不吃这一套,嗤之以鼻:“上官敖那老头儿?你叫他来他也不敢对我怎样?”
上官嫃气得小脸通红,尖声问:“你是谁?!”
顽童终于从枝叶中探出脑袋,嬉皮笑脸说:“上官嫃,你爬上来,你要能上来就知道我是谁了!”
上官嫃看对方最多比自己长两岁的样子,气宇不凡,大概也是哪位贵族家的公子来看马球。她可没工夫玩,还得找猫,耸耸肩扭头就走,一面说:“你就是太无聊想捉弄人,我不上你的当!”
“喂!你别走啊!”顽童急了,三两下就从树上爬了下来,动作比猫还敏捷,脸上蹭了些灰尘,活像只大花猫。上官嫃停下脚步,歪着脑袋若有所思问:“你叫什么名字?”
“査元赫。”
上官嫃咧嘴笑了,兴奋道:“就这个名了,元赫!”
“什么?”小顽童不解,忽然瞧见她一口参差的牙齿,笑话道,“缺牙老太婆!”
上官嫃板着脸说:“我的猫往这边跑来就不见了,我要找猫,不理你。”
“嘿嘿……我知道你的猫在哪里!”査元赫拍着胸脯,得意洋洋。上官嫃半信半疑看着他,仔细瞧他身上的衣料,竟比自己身上的还要好。尤其那腰间金玉革带系熊皮缝制,做工考究,通体镶金边、其上缀着几颗晶莹的翡翠,光看这一件就不是普通贵族。可放眼整个金陵,她除了知道上官和公孙家室显赫外,并未听闻还有谁家能与这两家齐名。
査元赫一脸坏笑盯着上官嫃。发觉她那双有灵性大眼睛不停地转,加上一身男装令人雌雄莫辨,真是有趣。他凑过去,玩世不恭说:“你亲我一口,我马上可以给你找到猫!”
上官嫃愣了,接着恶狠狠掴了一掌,在査元赫漂亮的脸上留下几枚通红的指印。
上官鸣夜不见了女儿,派人四处寻找,焦急难安时,上官嫃小小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跟前。他终于松了口气,语带责问:“你乱跑去哪儿了?”
上官嫃方才失手打了人,还有些惊魂未定,喃喃道:“爹爹,猫猫不见了。”
“那也不能擅自离席,你不是要看马球么?马上开始了,猫在这种地方走失了可不好找,爹改日再送你一只可好?”见乖女儿低头不语,他又心疼了,不再说什么。
鼓声隆隆,号角吹响,场上众人呼喝着高挥球仗,竞相追逐起来。马蹄阵阵激奋人心,双方布阵疏密有致,传球巧妙,令人应接不暇。上官嫃看入了迷,将所有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了。紧张地攥紧小手,就盼着哪位哥哥能进球。
正值千钧一发之际,众人皆凝神屏息盯着西南方向,令人猝不及防的一支冷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倏地射向御座!待最靠近御座的上官敖惊觉之时,忙不迭连连高呼“护驾!”,一呼百应,几十名侍卫自四面八方涌了上来,护在御座前方。上官敖急怒攻心,大发雷霆:“太医!太医在哪儿?!传令下去,任何人等不得离开围场!违者斩立决!”
公孙权疾步而来,拨开侍卫匆匆赶到御座前,却见穿着明黄龙袍的小少年从桌底安然无恙钻了出来,怀里捧着一只毛茸茸的白猫。百年沉香木制的龙椅椅背上,一支羽箭的箭头完全没入了龙眼,龙眼周围裂了几道大口子,看得人心惊胆战。
上官敖在外围高声喊问:“公孙大人!皇上伤势如何?”
“朕安好。”小皇帝冷冷瞥了眼龙椅,方才若不是这只猫在桌底蹭他的脚,若不是一念之间他没有踢开它而是俯身去抱它,恐怕已经毙命了。
侍卫纷纷回头,目露惊喜。上官敖大步冲上来,愕然望着镇定自若的皇上和那支落空的箭,关切问:“皇上,还是请太医看看?”
他摇摇头:“朕没事。”说完,毅然走了出去,所有王公大臣及眷属见到皇上无恙,纷纷松了口气,接着面面相觑。
“上官嫃。”小皇帝气定神闲喊了一个名字,却令上官敖心惊不已。无人知道上官嫃是谁,四下观望。
当皇上一开口说话,上官嫃就听出来了正是树林里的大哥哥。她并不惧怕,稳稳当当走出去,在御座前叩拜。上官敖看着一身男儿打扮的孙女,气得眼角止不住抽动。公孙权亦大吃一惊。
小皇帝不冷不热说:“你的猫救了朕的命,想要什么赏赐?”
上官嫃垂着头答:“求皇上将小猫还给我。”
小皇帝应允了,命她平身,将怀中懒洋洋的白猫还给她之后,忽然问:“它可有名字?此等功臣应当记入史册。”
上官嫃想起她失手打的小顽童,目光有些胆怯,略带不安答:“它叫元赫。”
此言一出,惊起四座。上官嫃暗暗后悔,那査元赫一定有大来头,只怪自己孤陋寡闻了!上官敖和公孙权都黑着脸,不料小皇帝脸上却晕开一个弥足珍贵的笑容,眯眼颔首:“好一个元赫。”
上官嫃抱着白猫回席间,蓦然察觉到两道火辣辣的目光,顺着看去,正是査元赫捂着脸凶神恶煞瞪着她。而他身边的贵妇华丽雍容、气势不凡,非一般贵族女子可比。上官嫃拉了拉上官鸣夜的袖子,小声问:“爹,那边梳着高高发髻的女人是谁?”
“她是长公主,皇上的姐姐。”上官鸣夜无奈叹气,“你为何给猫取名叫元赫?长公主的独子就叫査元赫。”
上官嫃很忧伤,静静抚摸小猫,若被长公主知道她打了査元赫,会不会告诉爷爷?然后爷爷又会怪罪娘亲……马球虽然很好看,可是她今后都不敢来了。
围场的突发事件令朝堂躁动不安,上官敖忧心忡忡,与公孙权及多位朝臣彻夜详谈。放箭的刺客本是护军中尉,已当场服毒自尽,毫无线索的局面下,上官敖放出宁枉勿纵的狠话。当日围场的护军无一幸免,统统被关进大理寺严加拷问,一时间,宫中人人自危。而小皇帝在围场受了惊,回宫之后浑身发热、竟然昏迷不醒,太医院束手无策。
“冲喜?”上官鸣夜蹙紧了眉,手不由捏紧茶盅。上官敖双手负在身后踱来踱去,一面摇头:“这也是下下之策。你以为我想吗?皇上年少,大婚岂能儿戏。可是公孙权一心想让他公孙家的女子当皇后,这次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了,就说什么冲喜!我们静候多年,断不能让他抢了先机。”
“可是父亲,小环才六岁。上官家女子众多,前几年就商议好让小妦进宫,此事府里上下皆知,为何现在临时变卦……”
“你还不明白?公孙权先提出的冲喜,我还推举小妦就是摆明了与他作对。小环是我和公孙权互相能接受的人选。她当皇后,是我们两家联姻的最大收获。此事已经定下了,皇上的病情拖不得,雨苓那边,公孙权会交代,你不必操心。”
上官鸣夜的手无力垂下,一片寒意渐渐攀上背脊。
轻风掠过,碎花旋落。上官嫃猫着腰躲在廊柱后面,竖起耳朵听屋内的动静。她发觉自从外公来过之后,娘的哭泣没停过。依稀从爹娘的谈话中听出了蛛丝马迹,她揪着一颗心,靠着柱子抱腿坐下。白猫叫唤着在上官嫃脚边蹭来蹭去,像在渴求什么。上官嫃伸出小手捂住它的嘴,轻轻说:“别吵,爹娘有很多话要说,别打扰他们。”说完,她抱起白猫走出了长廊。
上官嫃抱着小猫失魂落魄走进了后花园,迎面撞见在玩捉迷藏的姐妹们。带头的是长她几岁的堂姐上官妦。上官嫃顿了顿,往后退一步,唤道:“姐姐。”
其中一个小丫头笑眯眯招手问:“小环,你也来玩捉迷藏么?”
上官妦盛气凌人喝了一句:“人家是要当皇后的人了,才不稀罕跟你玩!”
上官嫃漠然瞪着一双大眼睛,回想起方才屋里的哭声心有余悸,喏喏说:“我不想离开爹娘,如果姐姐想当皇后,给你当好了。”
“你说什么?谁想了!”上官妦使劲一跺脚,横眉竖目。一堆孩子都噤若寒蝉,上官嫃神情委屈,吸了吸鼻子:“姐姐,小环不想跟你抢。”
上官妦狠狠啐道:“阴险、卑鄙!谁也不许理她!”上官妦甩头就走,趾高气昂。女孩们默不作声,拖着衣裙悉悉索索离开了。
上官嫃垂下头,流苏发饰依稀遮住了脸颊。她独自一人站在草地理,裙袂微微飘动。白猫抬起毛绒绒的头轻声叫唤了几声,似是安慰,不料主人却落下泪来。
夕阳刚漫过花窗,丫鬟便进屋掌灯了。桌前的公孙雨苓和颜悦色,时不时往女儿碗里夹菜,自带着一种怜爱的眼神。上官鸣夜见女儿垂头吃饭安静极了,关切问:“小环,怎么了?不舒服嘛?”
上官嫃抬目望了望父母,撅嘴说:“今日先生教的,子曰:食不言,寝不语。”
上官鸣夜满意一笑,赞道:“小环六岁识千字,读论语,比哥哥们都聪明。”
公孙雨苓却神色黯然说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接着,眼圈便红了。上官嫃都看在眼里,也不吱声。上官鸣夜轻声劝道:“别这样,喜事临门,怎好哭哭啼啼把我们小环的福气都哭走了?”
公孙雨苓闻言,挤出一个笑容,“嗯,确是喜事,我小心眼罢了。”
白猫在桌底柔柔叫唤,上官嫃匆匆吃完饭,搁下筷子便钻桌底把猫抱出来。她知道这场喜事并没有给家人带来快乐,只是为了去救那个性命垂危的皇帝。不过既然是救人,那也没有什么好悲伤。
月光融融,映着窗外竹影婆娑。公孙雨苓在镜台前梳发,上官嫃轻轻走过去,挨着她坐下,说:“我是去给皇帝冲喜的,真的是喜事,是小环的福气。娘不要再难过了。”
公孙雨苓愕然侧头,不敢置信问:“小环,谁告诉你的?”
“府里的人都在说,爹娘生了个好命的女儿。”上官嫃眨眨眼,天真笑道,“冲喜可以救皇上,又可以当皇后,这有什么不好的?”
公孙雨苓咽下眼泪,将上官嫃搂住。小小的女儿哪里知道,如果冲喜救不了皇上,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啊……
“娘,小环就是舍不得……”上官嫃终究忍不住,鼻子一酸,窝在公孙雨苓馨香的怀抱里抽泣起来。
上官鸣夜从书房回来看到这一幕,只觉心口一阵隐痛,却要挂上一副宠溺的笑容拥着妻女,想法设法地逗弄安慰。玩闹一阵,上官嫃累得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盖住了眼脸。公孙雨苓摸着女儿熟睡的脸,欷歔不已。上官鸣夜自责道:“若我再强势一些,或许爹会让步。”
“皇后之位,两家必争无疑,我们是注定逃不开的。”公孙雨苓哀怨举眸望着夫君,“四哥,我方才一直在想,当初你若听从父母之命,娶了长公主,小环就不会来到这个世上受苦……”
“住口!”上官鸣夜低吼了声,目光凛冽无比,一把抓住公孙雨苓的胳膊,“小环是我们在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身为母亲,你怎可说出这样的话?进宫未必是坏事,若皇上的病情好转,她就是一国之母。”
公孙雨苓含泪道:“那我也不想要,一国之母,什么都唾手可得,惟独得不到一个家。”
“事已至此,与其痛哭流涕不如早早替小环打点,至少在宫中寻一个值得托付的女官担任女尚书一职。后宫势力尚未成形,这几年我们要为小环网罗大批可用之人,防患于未然。”
公孙雨苓如梦初醒,梨花带雨的面庞透露出几丝不安,“后宫险恶,忠心不二的宫人实在难找。”
上官鸣夜在爱妻脸上轻轻一捏,笑道:“有上官和公孙两大家族,夫人还怕小环在宫中无法立足么?”
公孙雨苓长叹了口气,垂目望着怀里娇小的身躯。六岁的皇后,恐是大褚国历史上最荒谬的怪事。她默默猜想,将来名留史册的上官嫃,是一个传奇,还是一个笑话。
皇上的病情等不得,于是册封仪式和大婚在前所未有的仓促中欢天喜地结束了。
德阳宫外的红纱灯笼绵延点缀着夜色,像流萤的光,微弱但扑不灭。堂皇的宫殿被红烛的光芒笼罩,在一片看似喜气祥和的气氛下,蒙着盖头的上官嫃依然感觉到牵着自己的那只手传递出来的阵阵寒意。皇上仍然昏迷,由年龄相仿、八字相合的皇族少年替代完成了大婚。她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那只手心里满是汗水,微微颤抖着。那不是单纯的害怕,像是寒栗的恐惧。上官嫃也莫名恐惧起来。
与方才的热闹相比,此刻的安静很诡异。紧紧牵着的两只小手松开了,上官嫃在喜服的宽袖上攥了把,蹭干湿漉漉的手心。一位年长的尚宫徐徐念着礼节,然后由尚仪揭去盖头。宫殿内喜庆的红色太过耀眼,况且一整日不曾进食,上官嫃披着霞帔的小小身躯摇摇欲坠。幸而尚仪从旁扶了一把,担忧道:“尚宫娘娘,孩子累坏了,不如让她早些休息罢。”
穿着喜服的少年忽然开口:“李尚宫,我们不用去陪皇上么?”
上官嫃侧头一看,发现方才代替皇帝与自己行礼的竟然是査元赫。他神情严肃极了,全然不似初遇时那个有点无赖的小顽童。
李尚宫答:“皇上有众多太医守护,皇后可以先行休息;至于査公子,长公主此刻正在皇上寝殿内,莫尚仪带您去换掉喜服之后再进殿求见。”
査元赫点点头,瞥了眼身边的上官嫃,低声说:“如果皇上真的醒了,我会好好感谢你。”
上官嫃抬头望着他:“你也知道我是用来冲喜的么?”
面对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査元赫皱起眉头不作声。上官嫃又扭头问莫尚仪:“你们都知道我是来给皇上冲喜的?”童音在静谧的殿内显得纯粹而圆润。宫婢们面面相觑,李尚宫道:“皇后娘娘从辰时到现在都未进食,还不去准备?”
“是。”宫婢们纷纷应道,簇拥而上。不料上官嫃瞪着清澈的双眸,一本正经对李尚宫说:“既然你们都知道,更不能坏了规矩。临行前母亲交代过,我现在应当候在皇上身边,直到子时。”
李尚宫细细打量眼前这位小皇后的眉目,心底突生慰藉,温和道:“我们会按规矩办,只是皇后也要珍惜玉体。时辰未到,皇后可以先用膳、沐浴更衣,稍作歇息再去见皇上。”
“唔……”上官嫃轻轻点头,心中牢记母亲的叮嘱,朝李尚宫行礼,念道,“一切听从最高尚宫。”
李尚宫抿唇而笑,回礼道:“能够服侍和教导皇后娘娘,是卑职的荣幸。”
査元赫在一旁抓耳挠腮,很不耐烦问:“尚仪娘娘,我们可以走了么?”
“啊!是!”莫尚仪收回一直落在小皇后身上的视线,唤了几名宫婢带査元赫去更衣。上官嫃望着査元赫的背影,小心翼翼问李尚宫:“査公子不姓司马的,为什么选他?”
“査公子虽然不姓司马,却也是皇亲国戚。而且他还是皇上的伴读,两人从小亲近。”
上官嫃懂了那只手传递来的恐惧,原来他的寒栗和颤抖都来源于对亲近之人的担忧。
西天的夜幕被满城烟火映得姹紫嫣红,歌舞声隐隐约约。皇宫却是寂静的。宫婢内侍之中有这样的传言,公孙权曾秘密请了位术士进宫驱邪,依据术士所言,冲喜是最好的办法,若皇上能熬过大婚当夜,便会无恙。
上官嫃跪坐在龙床内侧,双膝早已麻痹,垂头强忍着。她离皇上很近,能看见他精致的五官被蔓延无际的大红帐幔包裹出红润的光泽。他的表情很平静,给人一种熟睡的错觉。上官嫃觉得他即将醒来,不会一直睡下去。
半挽的帐幔之外,长公主正襟危坐,目不转睛盯着前方。査元赫倚在旁边,略带疲倦的脸色愈发紧张。子时将近,太医依次上前诊脉。寝殿里始终安静得连风声都清晰可闻。
长公主忽然发话:“除了摇头,你们就不能说点什么吗?”
其中一位老太医无奈道:“回公主殿下,这驱邪和冲喜都非医道,一名江湖术士如何能妙手回春?”
“若太医院有法子,公孙大人也不会出此下下之策。”长公主话音刚落,更声响起,大家不约而同看向浮漏,子时已到。长公主起身,侧头望了眼跪在龙床上始终纹丝不动的娇小身躯,温柔道:“李尚宫,你们带皇后回去休息。”
上官嫃用小手费力撑起身子,刚站起一点来,双腿却酸软无力,噗通一声趴了下去,刚好趴在小皇帝身上。众人不由发出一阵惊呼,莫尚仪匆匆赶去抱皇后下床。上官嫃嘟着嘴想要解释,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咳嗽。轻微极了,却因为就在她耳旁显得格外清晰。她瞪大眼睛盯着小皇帝的脸,发现眉眼之间竟有微妙的表情,兴奋得大叫:“你们听见了吗?皇上咳嗽了。”
刹那间鸦雀无声,众人表情各异,待反应过来才纷纷围上去。长公主按捺不住惊喜,扶住上官嫃的肩膀急切问:“真的吗?皇上咳嗽了?”
上官嫃笃定点头:“我刚才听见了。”
长公主直唤:“太医!快、快来看看!”
床帏附近的人纷纷退让,上官嫃也被牵了出来。寝殿里有些混乱,査元赫趁机走到上官嫃身边,悄悄问:“上官嫃,皇上是不是快醒了?”
上官嫃歪着脑袋若有所思:“我听见他咳嗽了,眉毛还轻轻地皱起来。”
査元赫严肃了一整天的脸孔放松了下来,声音哑哑的带着一丝委屈:“皇帝舅舅吓死人了,害得我这几天老做噩梦,等他醒了,我要问他讨回来才好。”上官嫃问:“你做什么噩梦了?”査元赫心有余悸答:“梦见太液池里的莲花全都枯死了,水面上飘着很多死鱼,还有女鬼……”
“别怕,梦是反的。”上官嫃安慰道,不过想到那样的画面,心里还是会害怕。
太医诊过之后,长公主发话留下一些人轮流值守,其余人散去。上官嫃被莫尚仪抱回寝殿的时候已经熟睡了。李尚宫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笑道:“这孩子让我想起了银凤小的时候。”
莫尚仪小声嘟喃:“长公主是先皇的掌上明珠,可从没受过半点委屈。这小皇后就难说了,那两家人若是真心疼她,便不会硬生生往宫里送。”
李尚宫板起脸孔训道:“莫尚仪,身为尚仪,更要谨言慎行。”
“娘娘,这没外人。”莫尚仪挑了挑眉,还是不吱声了。宫里所有的红纱灯笼彻夜不熄,映得每个人满面红光。李尚宫想了想,还是命人吹熄了床边的落地烛台。床帏里暗了下来,上官嫃轻微的呼吸中带着几分乳香,双臂紧紧抱着一团锦被,在偌大的雕花床上只占了小小一角。
莫尚仪微微叹了口气,从梨木架上取下精致的霞帔,收在箱底。
拂晓时分,从德阳宫正寝殿传出小皇帝苏醒的消息。耀眼的朝阳浸透窗棂,疲惫了一整夜的灯烛似乎明白自己的使命结束了,无声湮灭,只留下一缕青烟。
皇上虽然醒了,但身子虚弱,尚须调理一阵子。德阳宫里的人因此忙碌起来,大婚时的红绸布不久全被换下了,宫人们脸上的神采却显得更加喜庆。上官嫃日日跟着莫尚仪学宫中礼节,只是没再去见过皇上,尽管他们的寝殿只隔了一道长廊。
似乎在宫里闲的时候特别多,上官嫃常一个人在空空的大殿里游荡,孤单时越发想家。连着许多天,她睡不着、闭上眼更想念娘的温软怀抱,日子一久终于受不住了,半夜坐在床角嚎啕大哭。值夜的宫婢吓坏了,忙不迭通报上去,宁静的夜一时热闹起来。
李尚宫带人来的时候,上官嫃已经哭累了,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李尚宫侧头看向莫尚仪,又像是自言自语说:“她真的太小了,即便再懂事,也不过六岁。真想找个乳母来啊……”
莫尚仪点头附和:“卑职一早便想过了,只是皇后自小一直是跟在亲娘身边,没有乳母。若是交给宫里的乳母,都六岁了,只怕带不亲。”
上官嫃用被子捂着脸低声啜泣,断断续续说:“不要……乳母,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待我明日与公孙大人商议。莫尚仪,你今夜就陪在这。”李尚宫眉尖微蹙,因匆忙赶来未上妆,乍看之下面色蜡黄憔悴。离开的时候,驻足一回头,又满腹心事迈出殿去了。
莫尚仪命人在床边铺了矮榻,轻声哄着小皇后睡着之后,自己在矮榻躺下。
月光一点点泻入花窗,在桌案投下斑驳的银色。忽而一只黑影掠过桌案,掀开半扇门,悄无声息跨出门槛。而此时,值夜的内侍斜斜倚在床尾睡得正熟。
夜幕中华星明灭,廊边的花草里游离着几点流萤。司马棣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醒了,为什么要出来。他只是不由自主顺着一个声音寻过去。那是女孩的嘤嘤哭泣夹杂着模糊的叫喊。司马棣穿着松垮的淡黄绸衣,避开有侍卫的地方,赤脚穿过幽静的长廊,拐入花园,发觉哭声清晰了许多,是从假山的山洞里传出来的。女孩嘴里声声叫着“娘”,无助极了,惹人怜惜。
司马棣攥紧了双手,曾经这个山洞是属于他的,内心孤独得近乎恐惧的时候,大概就想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脆弱给自己看。走近假山,草地粗粝磨得脚心发疼。他问:“谁在里面?”
哭声戛然而止,抽抽搭搭的声音还在。先是一张娃娃脸从漆黑的洞里探出,明亮的眸子里满是泪花,映出月光潋滟。紧接着整个圆滚滚的身子都爬了起来。同样赤着脚,穿着绸衣。司马棣皱着眉说:“是你,你半夜在这哭什么?”
上官嫃懵懵瞪着他,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仿佛陷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她语无伦次喃喃道:“我哭完了就回去,我不敢在那里哭,她们会担心、会给我找乳母,我不想要乳母。除了娘,我谁也不要。”
司马棣冷冷睨着她:“你现在哭完了吧?回去。”
上官嫃带着浓浓的鼻音低声央求:“皇帝哥哥,我马上就回去,不要告诉李尚宫,千万不要。”
司马棣含糊应下,催促她赶紧回去。望着高大长廊里摇摇晃晃的弱小背影,司马棣心底涌上一股悲酸。他们有相似的孤独,或许孤独到老,却无法相依为命。在宫里,谁也无法跟谁相依为命。这一点,他早在她这个年纪就看透了。
司马棣神不知鬼不觉回到寝殿,可在上床掀被子的时候,值夜的内侍忽然醒了,慌张瞪着眼睛呼道:“皇上、皇上!”
司马棣半支着身子,不悦道:“嚷什么?”
年少的内侍进宫才不久,只觉背脊凉飕飕的,心有余悸答:“幸好是做梦,还以为皇上不见了呢……”
“戴忠兰,你是不是林总管家的亲戚?李尚宫给朕挑选的人睡相极好,怎么就你每夜都要说梦话吵醒朕?”
内侍低下头,喃喃道:“皇上,奴才……”
“睡觉!”司马棣蒙头倒下,俨然一副半夜被吵醒了怨气重重的样子。戴忠兰胆战心惊再也没有半分睡意,看看浮漏,离上朝还有一个时辰了,索性下床准备。
由于上官嫃的强烈排斥,乳母的事暂且搁下了。不过白猫却被送进宫来陪她作伴。四月的太液池碧波荡漾,圆圆的莲叶大大小小点缀在水面上,偶有蜻蜓点水。寂寞的日子,上官嫃跟小白猫在池边的凉亭附近嬉耍,倒是自得其乐。
莫尚仪额上微微涔了汗水,拿起团扇轻轻摇着,眼睛一直盯着上官嫃。接过宫婢递上的茶抿了口,道:“孩子就是孩子,怎么玩都不嫌热。太阳大了,怎么不去给皇后打着伞?”
一名宫婢匆匆赶去,才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说:“尚仪娘娘,皇上往这边来了。”
莫尚仪起身远望,果然是明黄的步辇徐徐而来。莫尚仪赶紧把小皇后牵回来,稍稍整理衣物发饰,恭候皇上。步辇近了,才能看清与皇上随行的是长公主。莫尚仪惊疑侧头问身边的宫婢:“长公主进宫了怎么无人禀告?”
“奴婢不知。”
“罢了,快去准备水果茶点。”
莫尚仪正思忖着如何引上官嫃跟长公主说上话,步辇却沿着池边的柳荫小道走远了,并未径直往凉亭这边来。上官嫃仰头说:“他们走了。”瞪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仿佛有许多迷惘和不解。
莫尚仪不忍看,撇开视线说:“皇后坐下歇会罢。”
上官嫃乖乖坐下,抓着葡萄吃。白猫轻盈一跃上了石桌,上官嫃便给了它一颗剥好的葡萄,自言自语说:“小元赫,只有你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你。”莫尚仪从这话里觉出了几分失落,忙解释道:“皇上和长公主是亲姐弟,好不容易见回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说得兴起,或许注意不到周围的人。”
上官嫃嘟着嘴说:“我知道。如果娘进宫来看我,我也有说不完的话,一整夜都说不完。”莫尚仪还想说什么,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影子飞快跑过来,定睛一看,呼道:“査公子!”上官嫃扭头看见査元赫,咧嘴笑了,捋着小猫的皮毛悄悄说:“看,你哥哥来了。”
査元赫趾高气昂冲进来,把宫婢们都赶跑了,自己坐在上官嫃旁边眨巴着眼睛说:“皇帝舅舅的病全好了,我说过会感谢你的,你想要什么东西吗?”
上官嫃摇摇头。
“你最喜欢什么?”
上官嫃如实答:“最喜欢爹娘。”
査元赫嗤笑一声,“真是傻妞。”
“我才不是傻妞,爹爹说我是上官家最聪明的孩子。”
査元赫白了她一眼,大人似的一手托着下巴,突然问:“尚仪娘娘,你们送皇后什么东西了?”
正在看风景的莫尚仪懵了,根本不知道这两孩子在说什么,可又不能失礼。索性两眼望别处,装没听见。査元赫不罢休,猛地凑到莫尚仪耳边大吼了一声,莫尚仪尖声惊叫着弹了起来,捂着耳朵退了几步,风度尽失。周围的宫婢不禁掩口而笑,莫尚仪压制住内心的怨气,忿忿瞪着査元赫说:“査公子,皇上和长公主还在前边等您呢!”
査元赫若无其事坐下:“不管他们,一会我径直去御书房陪皇上读书。对了,我倒是听说李尚宫在找尚仪娘娘。”
莫尚仪愣愣反问:“是吗?”
“是啊,我在路上遇见的,只怪那宫婢走得太慢了。”査元赫刚说完,果然李尚宫的贴身宫婢迈着小碎步赶来了,在莫尚仪耳边说了几句话。莫尚仪用力扇了几下扇子,别别扭扭走了。
上官嫃饶有兴致问査元赫在御书房读书的事,査元赫垂头丧气说了几句不温不火的话,忽然又来了精神,站起来扎马步,一面挥拳一面抱怨:“我不喜欢读书,我喜欢习武!读书可以做大官,习武可以当将军,我喜欢当将军!”
上官嫃一本正经说:“习武也好,读书也好,都是为了治天下。”
査元赫停下动作,歪头问她:“上官嫃,你几岁?”
“六岁。”
“乳臭未干,知道治天下是什么吗?”
“半部论语治天下。等我读完论语就知道了。”上官嫃挑一挑眉毛,“现在年纪小有什么关系,过几年我就比你大了。”
査元赫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还治天下呢!你就治治自己的小猫好了!”
上官嫃搂住白猫,撅着嘴说:“小元赫,你哥哥真坏。”
“什么?”査元赫跳起来揪住白猫的脖子,“你为何还不给它换名字?”
“为何要换?小元赫很喜欢这个名字。”
“我不喜欢!”
“它是我的,我喜欢就好。”
“可名字是我的!”査元赫强行把猫抢过来,顺手推了上官嫃一把。上官嫃仰面摔下去,只听见“咚”的一声,后脑磕在石凳上。宫婢们都吓坏了,手忙脚乱围过来。査元赫愣住了,怀里的白猫凄厉叫唤着跳了下去,蜷在上官嫃身边轻轻舔着她的手。
上官嫃委屈地瞪着査元赫,泪在眼眶里打转。査元赫低头摸摸鼻子,上前去跟她道歉,没想到刚道完歉,上官嫃“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惊走了树梢上的一对雀儿。査元赫恼火地使劲跺脚,举目望望杨柳汀州、云淡天高,美好的一天似乎都被自己毁了。
袅袅轻烟从香炉里溢出,玉佩与金器相击的声音由远及近。内侍高呼,宫婢纷纷跪下迎驾。长公主与皇上一并进了殿,査元赫贼头贼脑跟在后面。
绣帐下的上官嫃小脸苍白,双颊还有泪痕未干。望见那双熟悉的深邃眼睛,她忽而庆幸自己摔倒了,这大概是査元赫送给她最好的礼物。
长公主与李尚宫说了很久的话。司马棣只是静静坐在一旁,上官嫃目不转睛盯着司马棣,査元赫远远望着上官嫃。
长公主吁了口气:“既然太医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李尚宫这几年恐怕要受累。”李尚宫恭敬答:“卑职不甚荣幸。”长公主回头冲査元赫冷冷道:“元赫,下午陪皇上读书,今日别在外头疯,早些回府。”
长公主和李尚宫都出了殿,査元赫耷拉着脑袋走到司马棣身边低声说:“皇帝舅舅,元赫错了,耽误了读书的时间。”
司马棣面无表情问:“你抢她的猫做什么?”
“我原是想叫她给猫换个名字。”
司马棣想了想,对上官嫃说:“你给猫换个名字罢,元赫是査元帅的长孙,身份尊贵。”
上官嫃触及司马棣的目光,受了惊一般闭上眼睛,努嘴说:“那就叫小元吧?”
査元赫气哼哼道:“早改就不用吃苦头了……”司马棣的眼神瞥过来,査元赫立即噤声了。司马棣耐心叮嘱了上官嫃一番,便要跟査元赫回御书房。上官嫃一骨碌爬了起来,脱口而出:“皇帝哥哥!我也想去可以吗?”
司马棣惊异侧头睨着她,只见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里满是央求的神色,令人心软。
围场一案已经由刑部审出了结果。羌国与褚国边境战事频繁,羌国内部也因太子位之争而不太平。刺客正是羌国派来的,潜伏宫中已久,不排除护军中还有同党。大元帅査禀誉上书请战,公孙权赞成北伐羌国,朝中不少大臣却主张和谈,上官敖对此置之一笑。司马棣只是高坐在皇位上冷眼旁观。
几日之后,上官嫃如愿进了御书房,和査元赫一样做了司马棣的伴读。御书房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中时不时夹杂着一个清脆的童音。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上官嫃认不全诗经里的字,只是跟着摇头晃脑地念。
恰时一双燕子落在窗檐上,悠闲地偏起小脑袋互相打量,偶尔在对方颈上啄一下。査元赫托着腮帮子看得目不转睛,上官嫃也忍不住扭头去看。忽如其来的一阵风从窗外涌了进来,夹带着几片桃花。上官嫃眯了眼,再睁开时发现风把燕子一并带走了,留下红嫩的桃花瓣静静躺在书页里。她看得出了神。
司马棣斜睨着上官嫃皱了眉头,似是不满,又像是嫉妒,手指在书本上挠了几下。
太傅留意到几个孩子的反应,捋着八字胡说:“桃花开到尽头了,你们的心思也跟着走了么?”
司马棣恍然回过神,肃然道:“学生有错,请老师责罚。”
“査公子。”太傅用力咳了两声,再唤“査公子!”
“啊!”査元赫腾地站起来,撂倒了椅子。
“读书,最重要的是心无旁骛。你是皇上的伴读,理应……”
“学生知道!”査元赫辩解道,“学生方才念着燕燕于飞,恰好瞧见一双燕子,于是联想着诗里的句子,真是情景交融,令人不自禁陷入这美好的春光中。”
“你可知道这首诗的意思?情景交融、美好春光?胡扯!”太傅粗声喝了句,又渐渐平息,语气温和问,“皇后可明白?”
上官嫃歪着脑袋想了想,小声说:“之子于归意思是指女子出嫁了,泣涕如雨一定是哭得很伤心。我进宫的时候,娘哭得最伤心……”
太傅点头赞赏:“这是首送嫁诗。”太傅继续讲学,没有再抬眼。査元赫垂头站着,时不时抓耳挠腮,不得消停。不一会,方才那两只燕子又飞了回来,蹲在窗台上啾啾地叫唤着,欢快极了,仿佛在看笑话一样。査元赫凶巴巴冲它们龇牙咧嘴,上官嫃忍不住瞟了两眼,抿嘴笑了,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司马棣正襟危坐,不动声色,但他的眼角余光便能将一切收进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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