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如何其2
“其中缘由实在复杂,不如亲自问皇上比较清楚,本宫并不是怀疑你,但宫里凡事都要依从规矩,皇上如此逾距实非明智之举。或许只要有关你,他就会散失理性……譬如对一些毫无威胁的动物下手,甚至把元赫贬到千里之外的梁州去。帝王之术,竟为了一个女人运用得如此龌龊,本宫心都凉了。”
“皇姐?”上官嫃一时迷惘不清,惊疑道,“什么动物?小元?八哥?为何啊?皇帝哥哥为何要这样做!”
司马银凤冷哼一声,道:“那些都是小事,而你为了元赫出口顶撞皇上,可曾想到自己会落得如斯田地?还连累元赫回朝无期。”
上官嫃脑里如乱麻一片,想到水缸里那具雪白刺目的尸体,耳畔忽然一阵鸣响,晕沉沉扶住了身旁的树干。
司马银凤见她如此反应,并不诧异,反而笑道:“你好好想想,自己害了自己是自作自受,可连累旁人就有损阴德了。李尚宫教导你多年,一直在本宫面前对你赞许有加,可你越长大越是拿捏不住分寸。皇上对你动手也是一时失了分寸,他已经自责了好些日子,可他毕竟是皇上,如若你对李尚宫还有情义在,别再辜负她,主动给皇上认个错,搬回德阳宫去罢。六宫之主形容虚设,倒是让不明就里的人看笑话了。”
上官嫃望着司马银凤嫣红的唇一张一合,只觉得周遭都是嗡嗡的声响,挥之不去,似乎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楚,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她紧紧倚着树干,仿佛天地之间就剩了那么一方容身之处,孤苦而凄惶。
“我去给你母亲上柱香。”司马银凤眯眼望了上官嫃一会,轻轻迈着步子徐徐而行,侯在不远处的婢女迎上去搀扶,元珊福身,待她们走远后急匆匆赶到上官嫃身边,“娘娘!”
上官嫃茫然抓住她的手,口中喃喃念道:“元珊……元珊,我好怕……”
上官鸣夜领了家丁来拜祭夫人,看见墓碑前的宫婢却不见女儿的身影,正纳闷时,身后一声轻唤令他心中一惊。
“上官大人。”司马银凤似笑非笑道,“皇后在西边的林子里。”
上官鸣夜躬身行礼:“微臣拜见长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本宫不打扰你们父女相聚了,就此别过。”司马银凤瞥了眼墓碑上的字,眸中带着一丝恨意扭头离开。
隔着几株柳树,上官鸣夜隐约看见一角碧绿衣裙,急匆匆赶过去,见上官嫃神色有异,忙问元珊:“皇后怎么了?”
元珊焦急答:“奴婢也不知方才长公主与皇后娘娘说了什么。”
上官嫃泪眼朦胧望着一袭藏青衣袍的人影,晕沉沉地往他怀里扑过去,“爹,小环好怕……”
“别怕!”上官鸣夜紧紧揽住女儿,心疼至极。幼年入宫,为皇上冲喜,本以为她高居后位自当风光无限,哪知龙颜大怒竟会下此毒手,生生打聋了她一只耳朵。他紧锁愁眉,轻柔道:“小环,别哭了,若是被你娘看见了,她该多难过?”
上官嫃忽然怔住了,缓缓抬起头来,一字一颤道:“小环不会哭了。再也不哭了。”
上官鸣夜拍拍她的肩,低声道:“长公主不可信,不管她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只管忘了罢。”
上官嫃认真点点头,长公主犀利的话语依稀在脑中回荡,她眼底飘过一抹令人难以捉摸的恍惚,然后逐渐坚定起来。
春日迟迟,莺燕喈喈,花窗一扇扇被打开,春风拂过窗边一溜金丝笼,鸟儿叫得更欢快。上官嫃眯着眼下榻来,地上铺着一席厚厚的绒毯,赤脚踩下去足足陷了一寸。
元珊在另一头唤她:“娘娘,窗户都敞开了。”
上官嫃轻移了两步,便站住不动了,缓缓道:“全都放了。”
宫婢们先是一怔,接着纷纷转头看向元珊。元珊忙赶过来,轻轻问:“皇后娘娘,这些鸟儿不都是千挑万选的么?”
“看看它们,经不起风吹雨打。若在世为鸟,便该如鲲鹏展翅,再不济也要鹰击长空。这样被缚在金丝笼中,只有任人赏玩、慢慢等死的命。”上官嫃冷眼望着那些形色鲜艳的鸟儿,挥了挥手,“全都放了罢。”
“娘娘……”元珊迟疑着还想劝阻,上官嫃猝然扭头朝角落里那只白鸽走去,査元赫的回信她看都没看就扔进香炉中烧了,这只鸽子,大概也留不得。她亲手捉了它出来,雪白的躯体温热了她的掌心,小心翼翼走到窗前,摊开两手,鸽子“咕咕”叫唤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侧下来,贴在她手腕蹭了蹭,上官嫃微微一笑,“小元,后会有期。”振臂一挥,白鸽扑拉扑拉窜上了蓝天。
暖阳照晒的午后,莫尚仪进殿请示皇后生辰晚宴的事宜,发觉窗边的鸟笼子全都空了,不禁吃惊问:“娘娘最近不乐意逗鸟了么?”上官嫃答:“只是玩腻了。”莫尚仪若有所思道:“那便再让人去搜些玩意儿来给娘娘解闷。”上官嫃道:“不必了,莫尚仪不是有要事相商么?”
“对!”莫尚仪恍然拍拍额头,将册子摊开递给上官嫃,“这是皇后娘娘生辰晚宴的菜式和节目,请娘娘过目。”
上官嫃看也不看便合起来,“与往年一样就好。”
“与往年一样?”莫尚仪心思一转,视线斜斜瞟向元珊,元珊使了个眼色,莫尚仪恍然道,“卑职即刻去德阳宫请皇上过目。”
窗棂上一只黑影逐渐放大,一阵翅膀扑棱声,黑影落在了窗台上。上官嫃怔怔望着映衬在窗纸上的小脑袋,犹豫再三终于走过去了,推开窗,白鸽便低低叫唤起来,红红的爪子上绑了只小布包。
上官嫃禁不住好奇,取下一看,竟是査元赫托人从西域寻来的稀罕香料。元珊也探头去看,问:“娘娘,这是什么?好香!”
上官嫃照信念道:“茶芜香,若焚衣,弥月不绝;所遇地,土石皆香;经朽木腐草皆荣秀。皇后出行佩戴此香,满路芬芳……”最后一句她没念出声,便将信揉在手心了。
愿此物能伴君安寝,为君抚心神、解烦忧,祝,福寿安康。
这是她今年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物和第一句祝词。上官嫃垂头笑着,手心的纸团舍不得扔进香炉,反而暗暗藏入衣袖。
万物复苏的时节,似乎人也跟着抖擞起来。上官嫃难得有兴致游园,衣装虽然还是清丽淡雅的颜色,凤辇却极尽奢华了。宝扇、华盖、仪仗,在翠翠郁郁的御花园十分显眼,新入宫的女眷们从未见过皇后面貌,见阵仗未免有些吃惊,还都毕恭毕敬行礼问安。
上官嫃的秀发半挽半垂,髻上仍然缀着流苏,带着几分少女的稚气。她步履轻快往凤仪楼去了,想着凤仪楼是为皇后而造,她许久不来只怕让人鸠占鹊巢了。
果然,远远就看见凤仪楼外明黄的步辇。上官嫃放慢了步子,嘱咐元珊上前去打探。很快,元珊回报说:“皇上与新晋封美人的戴娇兰在楼上饮酒。”
戴娇兰?上官嫃一蹙眉,暗自思忖,不知这戴美人与戴忠兰有何关系。
元珊问:“娘娘,还上去吗?”
“去。”上官嫃道,“皇上恐怕早已看见凤辇了,就去请个安。”
岂料上官嫃刚踏入凤仪楼,便迎面撞见了下楼来的戴娇兰。那女子相貌平平,只是略有几分书卷气,恭敬行礼道:“臣妾拜见皇后娘娘。”
上官嫃轻轻扶起她来,“免礼,为何离去?”
戴娇兰垂头答:“皇上体恤臣妾不胜酒力,允臣妾先行回宫。”
“嗯,那你去罢。”上官嫃见她似乎胆小怕事,不由轻轻一笑,直到望见她走远,才命人上去通传。
凤仪楼观景台内酒肴琴瑟俱全,司马棣端坐于右方,一袭玄色袍服衬得眉目间英气冷凝。案几对面还留着方才戴娇兰用过的碗筷酒杯,并未收拾。上官嫃微微一施礼,心中忐忑,却故作平静道:“臣妾打扰皇上雅兴了。”
司马棣侧目瞥了她一眼,道:“既然明知打扰了,何必还要故犯?”
上官嫃深吸口气,款款走上前,“皇上息怒,臣妾为皇上斟酒谢罪。”她低眉垂目,拎起司马棣手边的青玉壶,将酒注入杯中,一滴不漏。搁下玉壶后,静静侯着,视线一动不动盯着那酒杯。
良久,司马棣终于抬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随后用力拉了把上官嫃。上官嫃轻呼一声跌入他怀中,转头便看见案上一对新置的碗筷,与司马棣的碗筷并排摆放着。她怔了会,便是眼眶一热。听得司马棣贴在右耳边低低说:“你与她们不一样。”
她心中的坚冰依稀在融化,并且滴下水来。
不管她如何恨他,都敌不过耳边一句温软的话语。其实还是她自己傻吧,她这一生都要仰仗他,讨好还来不及,何必去恨。
四月的夜里正是天高风细,月华如水,金波银汉,潋滟无际。为皇后祝寿的晚宴设在观星台,周边挂满了各式花灯,缤纷非凡;偌大的圆桌上菜肴繁多,菜式新颖出奇;献舞的艺伎们风柳腰身、簌簌轻裙,随仙乐飘飘。
上官嫃华服桂冠,艳妆修饰,脸上挂着洋洋笑意。丝竹管弦一并高扬,她觉着有些耳鸣,或许是错觉,但这般热闹的场面她只是笑着,将手交给迎上前来的司马棣。
千盏华灯下,他的目光格外温柔。上官嫃恍恍惚惚随着他穿梭于歌舞酒肴间,接受后宫佳丽的瞩目和跪拜。这一切似乎来得太快,她极不适应,笑容渐渐僵住。司马棣紧紧牵着她的手,忽而侧头问:“手怎么冰凉?”
上官嫃无意垂下头,答:“没什么。”
司马棣只当她害羞了,抿唇而笑。
酒宴是热闹的,却也是乏味的。上官嫃只饮了两杯,便用手支着头伏在案上。头脑晕沉得厉害,她疑心自己已经听不见其他声响了,只有无尽的嗡鸣,好似夹杂了天地间一切的嘈杂,要将她一点点震碎掉。
司马棣轻轻揽住她,调笑道:“嫔妃还没开始敬酒呢,皇后就不胜酒力了?”
上官嫃双眼微眯,喃喃道:“皇上,臣妾……”司马棣并未听见,只是兴致勃勃将她扶起来,一手指向西天,“皇后,看着那边,朕要送你一份礼物。”
四周的灯火猝然暗了下去,宫殿周边的灯笼也一盏盏熄灭,月光下珠翠闪闪,衣袍上的金丝银线熠熠生辉。上官嫃依偎在司马棣臂弯里,虚弱地翘首望着夜幕。观星台下远远传来几声喝令,接着,发出一阵炮仗般震耳的声响,一枚枚银弹依次冲上夜空,在云层深处爆裂成五彩斑斓的线条,然后如瀑布般落下,犹如银河落下九天,更像是缀在她乌发上的流苏。
上官嫃听着那声声的轰隆,觉得极远,一下子又觉得极近,而眼前那些缭乱的烟火铺天盖地将她网住,好似鸟笼一般。她想起笼子里僵死的八哥,心灵深处似乎发出了一声哀鸣。
“小环,这烟火只会为你而放。”司马棣的面庞被映得姹紫嫣红,嘴角勾起的弧度中透露着几分骄傲。上官嫃除了耳鸣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倚在他身边笑。
微弱的宫灯映着床帐上一剪侧影,曲膝,抱头,极痛苦一般。元珊端了碗浓浓的汤药渐渐走近,问:“娘娘,现在喝药么?”
上官嫃猝然拽开帐幔,双目通红捂着耳朵大嚷:“我听不见、我听不见了!元珊!”
元珊吓得手一抖,将药碗搁在床头,“奴婢去传太医!”
“不要!”上官嫃扑上去拉住她,“我能听见,我……就是觉得很吵……”
“那也要传太医看看啊!”元珊心急如焚,挣开上官嫃的手,“娘娘就算不想惊动皇上,也不要如此委屈自己!”
上官嫃颤颤巍巍爬下床,死命拖住元珊:“我不要、不要看见他……元珊,我好难过,我讨厌这样子……”
“皇后娘娘?”元珊回身扶住她的双肩,讶异问,“为何难过?娘娘说出来罢,说出来会好受些。”
上官嫃泪水涟涟,断断续续说:“我不知……我没法像从前一样看着他,我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好难过!我想躲藏,但是无处可藏,我想小元……”嘤嘤的哭声在殿内依稀回荡,元珊轻轻拍着上官嫃的后背,安慰道:“今日是娘娘的生辰,宫里这样喜庆,娘娘不喜欢么?皇上赐的烟花多美啊,奴婢们都说那是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烟花。”
上官嫃虚弱阖眼,好似那些璀璨的烟火从九天而来,只为将她网住。她是一只笼中鸟,到死也张不开翅膀,只能无力悲鸣。她耳中的嗡声依旧,突然间夹杂了一两声轻微的猫叫,上官嫃一惊,瞪着元珊:“听见了吗?”
元珊点点头,“西窗那边传来的。”她一手掌灯一手扶着上官嫃小心翼翼走出内阁,又叫了几名宫婢来点灯,一面吩咐:“都去查查看猫叫从哪儿传来的。”
寝殿里渐渐亮堂起来,宫婢们四下寻找,终于有人在书房通廊外的阶下捉住了一只黑猫。精瘦的黑猫被送到上官嫃面前,浑身上下皮毛油黑,绿莹莹的眼睛一眨不眨,上官嫃屏息盯着它好一会,轻呼:“是它!就是它!”
元珊疑惑问:“是上次窗台那只猫?娘娘不是也没看清楚么?”
“可我认得它的眼睛。”上官嫃伸臂将小猫搂入怀里,破涕为笑,“跟小元的眼睛一样,我认得。”她一面往床帏走,一面揉着黑猫的身子,忽然从它腿上摸到一丝异样,像是绑了什么东西。上官嫃不动声色走入屏风后,元珊领了宫婢去熄灯,依次退下了,她才仔细查看,猫腿上竟然绑着一条绢帕,底子素白,毫无纹饰,几行工整的隶书写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黑猫名唤小环,随我已有二年,今割爱转赠,只望博君一笑。
上官嫃震惊无比,将一方白绢紧紧攥入手心,看着怀中转来转去的小脑袋,苦笑一声,“小环……只怕你和小元落得一样的下场。”
元珊吹灭了屏风外的落地烛台,进来低声询问:“方才娘娘说什么?”上官嫃将猫交给元珊:“明天给它好好洗洗。”元珊小心翼翼抱着猫,迟疑问:“娘娘真的要留它么?”上官嫃笃定点头,她明知道自己该撒手扔掉它,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
窗外的景致愈加明媚,春花灿烂,仿佛一夜之间开出了千万重芬芳。
宫婢们替上官嫃装扮,一面谈论着那夜里极美的烟花。但凡看过的人无不称奇道绝,连金陵百姓都议论纷纷,都道当今皇后重获圣宠,上官氏吐气扬眉。元珊斥道:“别在皇后娘娘面前胡说八道,那些都是市井小民的无知浅见。旁人不明就里,我们还不明白么?皇上最宠爱的就是娘娘,一直以来都如此。”
宫婢丽璇红着脸嘟喃:“奴婢知错了。”
上官嫃莞尔道:“无妨,我喜欢听听市井流言,很有意思。”
元珊瞪了丽璇一眼,催道:“快去把香囊拿过来。”又躬身问上官嫃,“虽然阳光甚好,可湖面上难免起风,不如带件披风?”
上官嫃侧目打量镜中的自己,水绿肚兜银丝滚边,胸前绣着大朵的白莲,对襟宽沿以荷叶纹饰,青青涩涩,衬得她的面庞如白玉细腻,柔和的颈下一对锁骨玲珑有致。她这是第一次穿对襟长衫,竟穿出这样的妩媚,素手拂了拂垂在肩上的一缕秀发,摇摇头:“不要了,我有些热。”
丽璇将新制的香囊挂在上官嫃腰间,打了个漂亮的花结,深深吸口气,叹道:“真是奇香,比娘娘从前用的茵犀香都精妙。”
上官嫃捏住那香囊垂眸看了会,抿唇微笑。
外头的宫婢进殿通传:“皇后娘娘,戴公公派人来传话,皇上已经到了。”
上官嫃缓过神来,喃喃道:“这么快……”
圆圆的莲叶缀在水面上,大大小小,如碧绿的盘子。舟船划过,留下一股股水纹。皇上与皇后泛舟太液池,简陋的扁舟之外,远远跟着几艘大船,有护军严密值守。
舟身很窄,中央铺着软垫,一方小小案几上呈着酒水茶点。上官嫃静静依偎在司马棣身边,半眯着眼享受闲暇的黄昏时光。戴忠兰在船尾摇橹,时不时瞟向后面随行的船队。
司马棣抬手抚了抚她髻上的流苏,用下颌抵住她的额,眸光低低扫过,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此香很好闻,何时换的?”
“是莫尚仪从贡院寻来的西域贡品。”上官嫃未免心虚,岔开话题道,“生辰那日臣妾太过高兴,喝多了,以至于在皇上面前失礼。”
司马棣笑道:“我看你大抵也醉得不轻,元珊都搀不住,她们几个架着你回宫的。”
上官嫃又低下头,斜斜望着水面上的莲叶,“皇上历来不喜欢游湖,为何要如此劳师动众来太液池泛舟?”
“朕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敢来,这太液池的夕莲花开得实在太好。不过皇姐提醒了朕,这会子花都没开,恰是游湖的好时节。”司马棣指了指案几上的茶点,“你看看想吃什么?”
上官嫃摇摇头,“臣妾不想吃。”
“怎么?”司马棣忽然捏起她的下颌,紧紧盯住她的眼睛,“你不高兴?”
上官嫃无意识撇开头,惊觉如此举止太突兀了,心口一通乱跳。情急之下,她索性胡言道:“皇上为何不邀戴美人来游湖?”
司马棣失声笑了,将她揽得更紧,低低道:“朕说过,你与她们不一样。”
上官嫃顺势接道:“可凤仪楼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出入自如的。”
“你呀,真是个孩子……”司马棣叹了口气,眉目间却满是宠溺之色。他微微侧头瞥了眼船尾的戴忠兰,凑到上官嫃耳边道,“朕身边可信之人少之又少,戴美人是小兰子的亲妹妹,朕最放心就是戴家的人。当年,戴丞相蒙冤受屈,满门抄斩,小兰子和妹妹都被送进宫当了奴才。戴丞相生性豁达、好仗义疏财,宫里宫外不少人受过他的恩惠,朕不相信如此受人爱戴之人会通敌卖国。好在前些时日抄公孙家的时候,找出了公孙权昔日污蔑戴丞相的证据,朕替戴家翻了案之后,便册封了戴娇兰。朕想皇后明白,若将来遇到难事,第一要找小兰子,第二找李尚宫。”
上官嫃听得似懂非懂,迷茫问:“长公主呢?皇上有难事不都是找皇姐商议么?”
司马棣面色凝重,缄默许久,道:“你记住,小兰子,李尚宫。”
上官嫃望着他深邃的眼睛,莫名地恐慌起来,他为何突然说这样一席话?她脑里闪现出公孙慧珺惊恐扭曲的面容,那时候,司马棣何尝不是对她推心置腹?
司马棣抬手饮了一杯酒,突然转身将她按到,粗重的酒气呼在她面庞上,“为何要这样看着我?你可知……”
上官嫃不知所措,气息因害怕而变得急促起来,目光更加躲藏,生怕被他瞧出一丁点儿端倪。司马棣望着她涨红的脸颊,禁不住吻了下去,如玉的肌肤与柔唇相接,那触感极其微妙,他深吸口气,顺着耳廓吻下去。上官嫃轻吟一声,紧紧咬住下唇。颈上蜇人的痛痒渐渐转成奇异的快慰,她微醺一般缓缓闭目。
斜阳映照下,风光无限旖旎。浅绿的裙衫被染上金黄,与耀目的明黄缱绻缠绵。
覆在身上的滚烫躯体突然离开,上官嫃讶异睁眼,见司马棣正支着身子大口喘气,面色煞白。她顾不得衣裳凌乱,惊呼道:“小兰子!皇上的喘疾犯了!”
戴忠兰浑身一颤,当即扔了双橹赶过来。司马棣双目瞪得极圆,充满血丝,一手抚着胸口止不住地急喘,吃力吐出四个字:“酒里有毒!”上官嫃一听,四肢瘫软呆坐在他面前。
戴忠兰眼疾手快将司马棣腰间的荷包解下置于他鼻端,“皇上、先挺一会,太医就在后面的船上,奴才这就去叫!”
“我去!我去叫!我这就去……”上官嫃嘴里喃喃念道,她一面看着司马棣骇人的神情,一面颤颤巍巍向船尾爬去,手刚摸到船橹,却听见身后哗啦一声巨响。她骇然回头,只见戴忠兰已经跌入池中,司马棣发狂一般扑过来,紧紧掐住她的脖子,喉咙嘶哑吼道:“你害朕!连你也害朕!”
上官嫃呼吸一窒,只觉得整个胸腔都被抽空了,两手用力在司马棣强劲的臂上抓挠。她张着嘴,丝毫喊不出声音,眼里渐渐湿润、眼前的景象随之变得一片模糊。
水里的戴忠兰奋力游到舟边,高呼:“皇上!皇上!荷包在脚边!”
司马棣置若罔闻,一面急喘,一面死死掐住上官嫃的脖子,口里念道:“谁都可以害朕,你不可以!你是皇后……要陪朕一起死……”
“皇上!”戴忠兰急红了眼,死命拖拽司马棣的腿,却不知他为何狂性大发,丝毫听不见他的话。后面船上的护军发觉了异常,划动船桨急速赶上来。
上官嫃耳边又开始嘈杂起来,像天摇地动般的轰鸣,她绝望地握住掐在颈上那两只冰凉的手,泪流满面。他死,也要拉她陪葬。她遥遥记起来,他说自己的母后就是给父皇陪葬了。帝王之家大抵都是如此罢。她意识陷入混沌,呼吸渐渐停滞了,好像那只漂浮在水缸里的白猫,眼睛微微露出一条缝,死不瞑目。
司马棣最后吸了口气,似乎喘到了尽头,嘴角一阵抽搐,眼前羸弱的女子泪湿了两鬓、睫毛都停止了颤抖,他终是松了手,身躯一僵,缓缓倒下,倒在扁舟的边沿,便往水中滚落了。
“皇上——”戴忠兰尖声悲号,疯了般拼命划水到另一侧,莲叶随水波起起伏伏,早已没了司马棣的半点踪迹。
大船上的护军纷纷跳水,太液池宁静的黄昏被打破了,一切都被打破了。
上官嫃冷寂的脸色渐渐缓了过来,蓦然睁开了眼,目光呆滞望着漫天红霞。
她活过来了,却好像死着。
天际渐渐黯淡下去,太液池上几十条船来回划动,下水的护军换了几拨,仍然没有找到司马棣影子。司马银凤又调动了宫里的内侍一齐下水打捞,焦心的等待中,不知不觉夜已深了,船上纷纷挂起了灯笼。
上官嫃蜷缩在岸边,发髻松散,身上裹了件斗篷仍旧瑟瑟发抖,元珊在一旁陪着她。戴忠兰伫立在她们身后不远处,愣愣望着太液池上的火光,静默无言。
李尚宫下船来,有些伛偻,由宫婢搀扶着走到上官嫃面前,她脸色晦暗,吩咐元珊送皇后回宫。元珊红着眼起身回话:“尚宫娘娘,皇后娘娘这样子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李尚宫叹道:“那就把她抬回去。”
元珊点点头,与几名宫婢一起去抬上官嫃。才碰到她的手臂,她便闪躲,痴痴望着漆黑的水面念叨:“我不走,我有话问他。”
元珊焦急劝道:“娘娘,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咱们回去歇息好不好?”
“明天太迟了,我现在就要问。”上官嫃连连摇头,嘴里重复着那一两句话。李尚宫捂住胸口咳了一阵,悲戚道:“如此变故,朝堂会乱、后宫会乱,身为皇后,这个时候不出来主持大局,难道要像那些哭哭啼啼的嫔妃一样上吊寻短见吗?!给我起来!”李尚宫嘶哑吼了一声,宫婢们纷纷被震慑住了,上官嫃缓缓抬头,茫然望着她,豆大的泪珠一颗颗从眼眶里滚出来,喃喃道:“我没有害他,我没有……可是他要我死啊,皇帝哥哥要我死!他从来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喜欢过我,他要杀我……”原本低微的哭诉愈来愈高扬,她仰起头,任泪水肆流,她自己听得朦胧,却不知在外人听起来已经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李尚宫亦忍不住落下泪来,挥挥手,命宫婢们将皇后抬走。元珊隐忍地抽泣,与其余几人一起去抬皇后。
岂料上官嫃愈发抗拒,声嘶力竭叫吼着:“我不走!死也不走!”她两手死死抠住台阶的边缘,指甲缝里渐渐涔出了鲜血,元珊被吓住了,往后退了两步大叫:“不要!不要伤着娘娘!”李尚宫狠下心将元珊又推了上去,命道:“把她的手指头一根根掰开来!”
元珊跪倒在上官嫃身边泣不成声,颤颤巍巍伸出手,用力掰开那一根根染了血迹的如葱纤指。上官嫃似乎已经癫狂了,不顾一切奋力挣扎,右手被掰开捉住了,左手便更加用力,白玉台阶上被蹭得血迹斑斑。元珊咬紧嘴唇掰开她最后一根无名指,岂料上官嫃猛地一用力,尾指的护甲在台阶边沿喀嚓断裂,粘连着鲜血淋漓的指甲盖,那指尖顿时血流如注,淌在惨白的玉阶上触目惊心,上官嫃疼得呼吸一窒,晕厥过去。元珊瘫坐在地上掩面痛哭,李尚宫双目红肿叱道:“还哭!快去传太医!”
一名护军首领上岸对司马银凤回报:“回禀公主殿下,皇上就在此处落水,水流缓慢,不可能被冲得很远,附近方圆一里我们都细细搜寻了一个半时辰,没有发现。”
司马银凤失魂落魄望着他,问:“既然是在太液池落水的,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这池里不是死水,会不会顺着水流飘入江河?”
“皇上落水后不久,河道立即被封锁,并没有这个可能!”
“继续找,找不到皇上,你们不许停下。”司马银凤扭头凝望斜对岸的一行渐渐远去人影,忿恨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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