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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今天是冬宴,阖家团圆的日子。

    临近亥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王都却越来越热闹,叫卖的摊位顺着几条交叉的市坊一路绵延开十几里,到处挂着火红的灯笼,街上行人如织,喧嚣声合着天空连绵不绝的烟花爆竹,震得人几乎听不清自己说的话。

    也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官府忙着维持秩序都不够,才不会关注一些小小的集会。

    距离主街几十里外的荒僻巷子里,酒楼只在门口挂着一盏灯笼,微弱摇曳的烛光堪堪够照亮大门。

    这样落魄的酒楼,却不断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有男有女、衣着各异,大多披着斗篷遮住面容、腰间鼓鼓囊囊像是藏着什么东西,神色隐含着一种躁动的不安,行走间步履匆匆。

    乌深带着师兄弟们大步走到福临楼前,正好有人从对面过来,大家彼此对视一眼,都默契地不出声,各分先后迈过门槛。

    大堂里人很多,或坐或站聚在一起说话,声音远比外面嘈杂,乌深打眼一看,就瞧见了不少以前在王都其他酒楼茶馆偶然碰见过的修士,此时竟都聚集在这里。

    乌深等人一进来,不少人就看过来,乌深也不废话,直接扯下斗篷,露出一张宽阔坚毅蓄满胡须的脸,掏出符牌,声音雄厚如钟:“金阳罗堂大弟子,俺叫乌深。”

    金阳罗堂,九门之一,专精淬体、炼器,当世第一体修大宗。

    大堂一阵轻微的哗然,又有人站起来抱拳:“乌道友安,在下震雷阁东六峰庾沧。”

    “乌道友安,在下元琉长岛三弟子丁发。”

    “在下飞沙府北堂梁兴言。”

    “在下无间宗…”

    不断有人站起来代表自己的宗门,乌深越听越惊讶。

    他知道这个幻境很古怪,有许多修士被困在这里,但他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远比他想象的多得多!

    稍远的角落,围坐着一群披着斗篷但也能看出身形格外纤细的人,此时被簇拥在中间的一人掀开斗篷,露出一张光洁白皙的面庞,她一张口,声音如云如烟飘逸动人、仿佛暗含着某种奇异的音律:“缘生音斋,首徒岑知。”

    音起妙缘生,音修名门大宗,缘生音斋

    ——又是一个九门!

    “你们音斋都被困在这儿了?!”

    乌深忍不住瞪了瞪眼睛:“不是,咋这么多人?”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都不太好看。

    “谁说不是呢。”

    有人叹了口气,一个身着布衣、头发扎成长马尾的清秀青年站起来,边抱拳边叹气:“无极谷,三席季文嘉,乌兄好久不见。”

    “天爷呀!姓季的你也在?!”

    乌深简直被震惊全家:“你可是无极谷!天下阵法的祖宗,你这都没跑出去?!”

    “乌兄,你不要再戳我伤疤了。”季文嘉有气无力:“我已经带着师弟们日夜不休找了两个月幻境的破绽了,你看我眼下的黑眼圈,我是真没办法了。”

    “我们也已经找了大半年了。”岑知冷静说:“我们试过手头所有的乐纹,甚至动用了宗门秘法,但就是破不开幻境,这里的封纹完全浑然一体、真实得可怕,要不是我确记定我们来自沧澜界、亲自踏进的北冥海底进入的幽冥幻境,我甚至会以为我们处在一个真实的人间界。”

    所有人听得头皮都麻了。

    乌深慢慢摸着自己脑袋,喃喃:“天爷,俺还以为我们炼体的脑子不好才出不去,结果你们唱歌的和鬼画符的也没跑了,那岂不是要完犊子…”

    岑知&季文嘉:“……”

    体修经常挨打,这不是没有理由的。

    楼梯传来劲亮的脚步声,众人纷纷看去,许多人快步下来,为首的年青女子容貌美艳绝伦、单手拎着剑,那柄纹刻着莲花的赤剑和火焰般艳丽的红衣让所有人一下认清她的身份。

    “人来齐了,把门关上,把外面灯笼也灭了,别引起官府注意。”

    女子对一个娃娃脸的少女吩咐了一句,然后转过头来目光环视一圈大堂,声音极亮:“北辰法宗,侯曼娥,见过诸君。”

    果真是赤莲焰侯!

    众人心头一凛,连忙抱拳回礼口称不敢,乌深第一个大笑:“不敢不敢!焰侯的大名早有耳闻,受到你的来信,俺立刻带着师兄弟们来了!”

    侯曼娥闻声看向他。

    她有一双妩媚风情的眼睛,但却没有同样本该柔软的眼波——她的眼睛太亮,是太过锋芒的冷艳的明亮,于是有人当与她对视时,甚至来不及沉沦于她的美丽,就已被那种慑人的光亮灼得不敢直视。

    侯曼娥笑起来:“乌道友客气,我亦久闻乌道友威名,道友愿来助我,我侯曼娥都记在心上。”

    乌深摇头:“嗳,你太客气了,咱们都是沧澜界的,这种狗屁地方,就得齐心才能出去,你有法子叫咱们,也是为了大家,咱们义不容辞。”

    “乌道友说得是。”

    岑知也开口,她容貌声音是音斋一贯的飘逸出尘,说起话来却决断利落:“侯道友,我们也不必再虚套客气,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出去,你是法宗首徒,是这里最能代表三山的人,我们都信服你,有话你就直接说吧。”

    “对。”季文嘉挠了挠头:“闯宫门可不容易,怎么闯?什么时候闯?那位孙道友能在宫里接应到什么程度?这些都得算清楚,我们没有第二次机会,一旦闯宫不成,我们就会被整座王都通缉,那就麻烦大了。”

    ……

    今夜乌云很重。

    鼎沸的人声隔着数十里飘过来,透过半敛的薄窗,隐隐约约传进屋子里。

    银甲覆面的青年静静坐在窗边不远的圆桌上。

    他披着斗篷、斗篷下衣冠齐整,即使是这样的夜,独坐静室时背脊也挺得笔直,放在桌边的手臂取下了连指护甲,露出手腕一条绿种子串成的手串。

    房间里很静,静得能听见窗外此起彼伏喧嚣的烟花,和楼下几不可闻的议论声。

    沙漏在缓缓地滴沙,一分、一秒。

    晏凌半阖着眸,烟花爆|开的光彩倏然倒映在他侧脸,面甲完整地贴着脸,在光与暗阴影的交界勾勒出异常清冷的弧廓。

    时间合着细沙一起无声地流淌。

    直到最后一滴沙滴记完,沙漏发出一声脆响,恰好这时外面放起更响亮的烟花。

    晏凌睁开眼,眸色漆黑清漠,他站起来,脖颈一根细绳坠着的小戟在窄瘦锁骨间轻轻摇晃。

    他淡淡向窗外望去,乌云渐渐散开,泄出一剪如莹月色。

    今夜会有很好的月色。

    晏凌转过身,迈步往屋里走。

    他走着走着,突然顿住。

    他的身后,隔着窗户,灼目的烧红映亮了整座房间。

    ……

    乌深季文嘉岑知相继发话,在场的九门都表示了对法宗的支持,众人心头一凛然,顿时也纷纷响应:

    “侯前辈说吧,我们听您的。”

    “对,北辰法宗的名誉我们都信得过,我们听您的。”

    “我之前认识了一些宫里采买的宫人,如果有需要,我明天就去找他们打听消息。”

    “我一个师弟给禁卫军送肉货,想想法子也许能摸点他们的行踪。”

    “对,我也…”

    法宗众人听着这些话,脸上表情渐渐舒展,侯曼娥眼神中有笑意,手指叩了叩赤莲剑,清清嗓子:“既然大家都信得过我,那我先说说我的计划,荣王今夜和郭司空两方戮战,整个王都必然会乱一阵,我们就趁这个机会集结人手冲进宫城,时间初步就定在五天——”

    “轰——”

    她话音未完,巨大的轰响,震彻整座王都。

    整座福临楼都晃了晃,不少人一下被惊得抽出武|器:

    “什么在响?”

    “老天,大地都在震!”

    “这是地震了吗?!”

    岑知皱眉:“这是什么动静?”

    “这个方向是……是宫城那边!”季文嘉跺了跺脚,顺着震动的沿线判断,惊疑不定:“没错!就是那边!”

    “乖乖啊!这是打起来了?”乌深大为震撼:“这也打得太虎了,可别把地给震塌了!”

    侯曼娥皱起眉,大步冲出门。

    晏凌快步转身,走到窗边,他锐利的目光投向天边,在天的尽头,在王都重峦楼阁宫阙拱卫的最中央,冲天的火光烧亮了整座天空。

    那火焰远比寻常的火焰更红、更深,远远看去,甚至不像火,而像是泼天的血在熊熊燃烧。

    侯曼娥握住赤莲剑,感觉剑身在不可抑止地轻颤。

    晏凌伸出手,风从他修长的指尖穿过,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握起,风中细小微弱的气流被抽离,他掌心凝成一小滴红到发黑的血。

    晏凌瞳孔微微一缩。

    是妖力。

    这样森然的妖力——

    岑知季文嘉乌深迅速跟出来,正想说什么,就突然愣住。

    其他人赶紧也冲出来,越来越多的人,他们聚在福临楼外,仰着头,望着天际的夜幕,像整座王都的无数百姓一样,不敢置信地缓缓睁大了眼睛。

    他们看见,在天的尽头,在重峦宫阙之上,赤红的火焰缓缓化成一头巨大的、难以形容的巨兽。

    庞大的虚影,猩红的血,冰冷的兽瞳缓缓睁开,如神灵俯瞰记渺小的人间,五条穹天之柱般的长尾慵懒而漫不经心地伸展,遮天蔽日,笼罩了整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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