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万仞剑阁封山, 对于所有知道的人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方舟在海面乘风行驶,浩浩海面仍然看似平静, 深海之下却已经暗潮波涛汹涌。
邬项英只觉得一夜之间, 似乎有什么变了。
他被田长老叫去。
邬项英踏进门, 就看见田长老坐在中堂椅子上, 脸色沉沉,神情前所未有的难看。
“师叔。”
田长老被从思绪中惊醒, 就看见挺拔冷漠的青年站在面前。
“项英啊……”
田长老许多话到嘴边, 说不出口。
他是天照灵苑的长老,为宗门利益, 觊觎着三山的权柄, 也仍然跃跃欲试准备着将玄天宗或者北辰法宗拉下高位,让他们灵苑一偿千年万年代代的夙愿, 也坐一坐那沧澜之顶的位置。
但这其中, 从来不包括万仞剑阁。
三山为九州定鼎, 剑阁悬中正之剑于沧澜之上。
万仞剑阁封山了。
那不是一个宗门在封山, 那是海在倾,山在塌, 是天空摇摇欲坠,是看不清未来的混沌。
“师叔,今天是怎么了。”
邬项英皱着眉说:“我看几宗长老神情都不对, 剑阁的龚长老也叫了晏凌与楚如瑶去说话,许久还没出来。”
田长老没怎么听他说话,只专注看着邬项英年轻的脸。
他们年轻的首徒,被宗门寄予万千希望的未来神龙之主,天之骄子, 灿如骄阳
——谁都可以出事,谁都可以死,但无论如何,他得好好活着。
田长老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剑阁出了些事。”
他故意用惯常的倨傲语气说:“按照祖师爷的盟约,剑阁出事,各宗都得派人,我们都商量过了,你们小辈们不必跟去,只有我们这些长老去,正好剑阁那女弟子身负洛河神书,得寻悬世慈舵,慈舵的人如今大都在小瀛洲,明镜尊者便顺路带你们一起去那里。”
“她去便是,我们为何也去小瀛洲?”
邬项英一听到林然的名字就露出不悦之色,断然说:“不用麻烦尊者,我自可以带着师弟们回宗门。”
“不行!”
田长老下意识严厉反驳,话音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他赶紧放缓语调:“天地刚刚灵气复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你们不能自己回宗门,不止我们灵苑,剑阁法宗的弟子也如是,玄天宗的弟子也在珫州,明镜尊者能照看你们直到小瀛洲,到了东海,东海就是隔世之地,无论九州发生什么都影响不到那里,又有悬世慈舵的熙舵主镇着……”
邬项英越听越觉得古怪,眉头紧皱:“师叔,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
田长老却绝口不提,只看着他说:“长辈的事与你们小辈无关,你就听尊者的话,到了东海该做什么做什么,现在着实空不出手来,等过一阵子,宗里自然派人来接你们回家……”
邬项英抿了抿唇:“听师叔的。”
田长老欣慰点点头,想到这一去便不知是否还能再看见他,越说越心头哽咽,他强忍着,不叫邬项英看出来:“项英啊,你是大师兄,得照顾好下面的师弟妹,自己也心里有数,你是我们灵苑的顶梁柱,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往前冲,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邬项英半是莫名其妙,半是哭笑不得:“师叔。”
“好了……便这样吧。”
田长老顿了顿,像是还想说什么,摆了摆手:“去吧,我还得给掌门传信。”
邬项英皱眉,田长老却已经偏过头去。
他没有办法,只得行礼后退出来。
邬项英走出来,在门前顿了许久,才转过身。
路上人来人往,宽阔浩长的甬道间,不断能看见穿着各色服饰的宗门弟子,或切磋闲聊或追跑打闹;甲板那头空旷处,那个来自雍州的蔚女修面戴薄纱正抱着一把琵琶在弹,乐音袅袅,余音绕梁,周遭围了许多弟子热切地捧场,鼓掌声叫好声不断,欢快得看不出半分异样。
邬项英收回视线,沿着甬道往前走,看见不远处法宗的王长老拉着法宗首徒并几个弟子说话。
前面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人先走出来。
邬项英对上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睛。
“龚师叔,那您代我们向师尊问好。”
“您回了剑阁,有什么事一定要给我们传信,我们很担心……等我们陪林师妹看完病,很快就回去。”
“……那我们先回去了。”
楚如瑶看着龚师叔的背影,又是疑惑又是茫然。
到底发生什么了?
龚师叔到底瞒着什么不愿意告诉她们。
她皱着眉走出来,轻轻关上门,一转头,就看见晏凌与灵苑的邬项英面对面站着,一个表情冷漠探究,一个神色清冷淡淡。
“走吧。”
晏凌淡淡出了一声,绕过邬项英,擦肩而过。
邬项英肩头的玄狰巽蛟睁开眼睛,一双冷黄的竖瞳直勾勾盯着晏凌,喉咙滚出威胁而忌惮的低低嘶吼。
晏凌目光都没有偏一下。
邬项英也没有动,他站在那里,任由晏凌绕过自己,带着楚如瑶走远。
邬项英转过身,看见晏凌背影,寒松一般劲瘦挺拔,他的步子沉而稳,像是选定了一个方向,就再不会有分毫动摇。
邬项英看着他一直走向甬道尽头的围栏,慢慢停下脚步。
一个人站在围栏边,正静静望着下面热闹的甲板。
她着青衫,纤细似一支柳枝,海风吹起她的衣摆,发丝轻轻扬起,像雪花飘然落在青竹身上。
晏凌走到她身边。
晏凌偏过头,看着她侧脸,嘴唇动了动,有许多话想说。
却最后他只是问:“在看什么?”
林然正在看甲板的演出。
面戴薄纱的仙灵少女抱着琵琶,素手拨弦,流淌出水一样美妙的声音,激起满堂喝彩。
单论技巧的话,并不比音斋的差,确实多才多艺。
林然看得津津有味,正好一曲奏罢,蔚绣莹忽然抬起头,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眸投向她的方向,瞬间化出某种冷厉的寒意。
林然静静与她对视。
晏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在看什么?”
林然笑了一下,偏头看着晏凌:“她弹得很好听。”
晏凌不咸不淡:“是吗。”
“之前还有个人嘲笑我,同为三山九门的弟子,竟然没有一点才艺。”
林然突发奇想:“你有什么才艺吗?”
晏凌难得微微一滞。
他觉得她有点气人。
晏凌瞥她一眼,语气有些冷:“舞剑算吗。”
林然想了想,老实说:“我觉得不算。”
晏凌:“……”
旁边楚如瑶还在琢磨龚师叔为什么急匆匆要回剑阁,听她们说话,听得一头雾水,皱眉:“为什么突然说到才艺,林师妹你要学乐器吗?”
林然闻言,看了看她,对晏凌说:“她好可爱。”
晏凌:“……”
晏凌终于没忍住,屈指弹了弹她额头:“你现在太坏了,不要仗着别人老实就欺负人。”
楚如瑶:“???”
林然捂着额头,若无其事对楚如瑶笑:“没事,我确实在思考学个乐器,来陶冶一下情操。”
楚如瑶单纯问:“你想学什么?”
林然认真想了想。
“我靠!!”
侯曼娥突然像一只大型狗子冲过来,语无伦次:“你们你们!快看天空!!”
甲板有人和师兄弟打闹,嬉笑间无意间看见天空,瞬间瞪大眼睛:“天!这是什么?!”
立刻有人指向天空:
“天上是什么?!”
“快看天空!”
众人不明所以地仰起头,就呆住。
灿阳高照的天空,不知何时变成乌阴下来。
雪花无知无觉停了。
昏黄的余霞自海天泼洒,像一支金钩从天幕坠下,所过之处,渐渐折射出一种凄厉尖锐的色彩。
天空像一张柔韧而浩大的幕布笼罩在海面,那金钩坠得越深、越沉,从那霞光最浓烈的地方,像流刀裁过绚烂画纸,终于,某一刻,狠狠地撕裂!
浩浩剑芒拔势而起,沉渊剑辉萦绕着雾似的紫气,尖与沉,凶戾与雍和,像欲望与沉制在彩墨画盘里肆无忌惮地搅动。
血海倏然滔天而起,从不可知的遥遥远方,沿着天幕泼洒侵染,带着睥睨苍生的倨傲与铁血,煊煊将半边天空吞噬成赤红的血色。
灵涡在暴动,瀚海在翻涌,乌云密布中雷光前所未有暗涌着蛰伏咆哮,暴怒着要将胆大妄为的逆天者劈得粉碎。
“……”
所有人呆呆地看着,说不出话。
过了很久很久,狂暴搅动的天空终于平静下来。
天空像是被劈成两半。
血海与剑势分庭对峙,天地灵气洪流般自海天滚滚划分两边涌去,太过浓稠的灵气甚至凝成万千道流光,形如银河流霞,浩浩坠满天空。
穹顶之上,半边血海卷赤红,半边紫绕剑凛芒。
仿佛某种浩大而缄默的契约。
这沧澜之上,划天而分,天下平开。
“……”
蔚绣莹死死盯着天空。
她不知盯了多久,盯到眼眸通红酸痛,直听到一声脆响,指尖撕心的疼痛传来,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用力到把指甲都抠断。
曼妙的琵琶声不知何时停了,可早已经没人在意。
大家连呼吸都快停了。
偌大的方舟一片死寂,甲板上、甬道边、船舱里、每层每层都没有人说话。
侯曼娥吞了一口唾沫。
“那是不是……”
侯曼娥看了看林然,把剩下的话咽回去。
楚如瑶猛地抓住晏凌的袖子。
她盯着他,又看向林然,眼眶慢慢红了。
“那是剑阁的方向。”
她嘴唇无意识地哆嗦:“…那是剑阁的方向。”
晏凌抿着唇,摸了摸她的头。
这已经不能安慰到楚如瑶。
“…我想回去。”
楚如瑶死死咬着唇,嘶哑说:“我想和龚师叔一起回去。”
侯曼娥看着她的表情,忽然很不忍,别过头去。
“你不能去。”
她听见林然很轻的声音,像哄孩子:“那是我的师父,我都不怕,我都没有回去,你怎么能回去。”
楚如瑶抬起头,红通通的眼睛看着她。
“你得留在这里,保护我。”
林然对她笑了笑:“我也很重要的,如果洛河神书炸了,那可就完蛋了。”
“……”晏凌转而盯着她。
侯曼娥忍不住掐她一下:“虽然但是,你能不能说点好话?!”
话不好听,却还算管用。
楚如瑶吸了下鼻子,看着没有像刚才那么要哭了。
大家没人说话。
林然望向天空,突然说。
“我想了想,我就学个笛子吧。”
玉笛嘛,轻便,好带,看着也好看。
她还是学个才艺吧。
将来可以去糊弄成纣。
给师父听,师父一定会很欣慰,嗯,到时候哄阿辛也一定很有用。
一石多鸟,一箭多弓,优秀。
…
……
希望有一日,她都可以吹给他们听。
——北冥之海·卷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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