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纠缠
下了出租。
许鹿拖着一身疲惫,慢慢走回了出租屋。
深夜的风像刀子,刮过她的脸,生疼。
她任由自己被风拍打,想借着这股原始的力量,让脑子清醒些。
进了门,震天响声顿时撞入耳朵里。
这个点了,室友还在开着音乐,打游戏,全然没意识到这行为有多扰民。
在门口静了几秒后,许鹿皱着眉,抬脚,想去敲门提醒。
但歌曲切换,她只听到前奏,便止住了脚步。
不知道为什么,跟“微尘”有关的一切,她几乎都是下意识地,能避就避。
滚烫的水从头淋下,热气钻进五脏六腑,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顿时活了过来。
许鹿终于缓了口气。
吹风机被调到最大档。
许鹿以最快速度吹干头发,把自己扔进被窝,塞上了耳机。
晃眼的白炽灯下,许鹿拿着黎晏给的那张,特种纸印刷的名片,眼睛也不眨地盯着看。
很快,瞳仁像失了焦,渐渐模糊起来。
她闭上眼,在心里咀嚼着那个名字。mg娱乐公司。
熟悉的英文,陌生的圈子。
那是一个多么遥远,多么虚幻,多么不切实际的地方。
她不懂,黎晏为什么会看上她,一个木讷的,没有玲珑心的人。
一切,都像是场旧日的梦。
短促的,仓皇的,夹带着微微苦涩的梦。
她将名片压在床板底下,关灯,沉入了只属于自己的安静世界。
意识陷入混沌之前,一双冰冷而锋利的眸子,倏然浮现脑海。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浅浅刮过。许鹿翻了个身,掖紧了身上的被子。
曾几何时,那双眸子,也盛载过满满的,温柔。
这段时间,许鹿养成了一个习惯。
每天到社里的第一件事,便是先点开“看见”新闻部的官网。
她滚动着鼠标,从上到下,用默读圣经那样虔诚的目光,把每个板块都挨着看了遍,连豆腐块都不放过。
最后,毫无意外地,带着失望关掉了网页。
一年两次的社招早就过了,内部调岗,是她回去的最快办法。
只能沉着气,继续等待了。
她悬着一颗心呆在这里,日子虽不踏实,却也并不煎熬。
娱乐部的同事,待她都还不错。
这里女生居多,都是些牛鬼蛇神的人精。
许鹿初来乍到,原本还怕慢热的性子难以融入,没想到,反倒是这佛系做派,让她很快被这群聒噪女人给接纳了。
紧接着,她便被这帮没脸没皮的自己人,给安排上了。
“小鹿,你下周能帮我写个稿子么?陈念沂的签售会,我可不能再错过了。”
凌灵不知道是自己过于倒霉,还是老板不做人,每回陈念沂签售会,她要么在出差,要么就在出差回来的路上。
事与愿违太多次,这次是铁了心,不蒸馒头也要争口气。
“还有我,还有我”路瑶也挤过来求助。
“那你们猜拳,谁赢了我就帮谁写。”许鹿看着她俩,温声笑道。
一番激烈厮杀后,路遥垂头丧气败下阵来。
“没事,这次去不了,不是还有摩托车比赛嘛。”她转头,又自我开解起来。
许鹿笑意顿敛,放在键盘上的手一停:“摩托车比赛?”
“嗯呐,过阵子陈念沂有一场挺重要的锦标赛。”一提到陈念沂,路遥就开始口若悬河起来。
“你是没看过他大学时候的比赛视频,太帅了,尤其是过弯的时候,简直就是我的神没想到这么久了,还能再看到他比赛”
许鹿反应很淡,只平静地点了点头,便将目光转回电脑屏幕上。
凌灵不乐意了,用鲜红指甲,轻戳许鹿的胳膊,嚷道:“陈念沂他是长得不好,还是唱得不好,你都近距离采访过人家了,怎么一点也不关注他呢?”
“可能是年纪大了,没有追星的精力了。”许鹿喝了口水,敷衍一笑,又继续埋头写稿。
“像我们做娱记的,血还是得热一点,生活还是得躁一点,该蹦就得蹦,不然怎么编故事,哦不,是写稿子。”
凌灵摸出手机,点开播放器,将歌词页面摆到许鹿面前。
许鹿瞥了眼,又是微尘。
来不及拒绝,耳机就被强行塞进了耳朵里。
“来吧宝贝儿,不如就从这首歌开始。词曲一流,入坑不亏,中国人不骗中国人”
“”许鹿无奈。
她抬手,调整着耳机的位置,就听到凌灵碎碎念了起来——
“其实,陈念沂五年前就火过一阵,在人气最旺的时候又忽然消失了,一年后重新杀回来,音乐风格全变了。”
“不过呢,我觉得学神就该这样,做自己喜欢的东西,商业化什么的都靠边站”
“就像这首微尘,光听旋律就想哭,而且这歌词细腻又戳心,这个作词人呦呦,应该是个女生吧”
将许鹿解救出来的,是部门主编罗奎。
罗奎倒了杯刚煮好的咖啡,推到许鹿面前,态度比以往客气了很多。
这还是他第一次接到陈念沂那个龟毛团队的肯定,不觉高看了许鹿几分。
隔壁部门的社招第一,果然有两把刷子。
“主编您严重了,这是我分内的职责。”许鹿神色很淡。
罗奎见她并不居功自傲,不禁对她此前的遭遇,动了恻隐之心。
“许鹿啊,职场就是这样,并非事事都能如我们所愿,公平这件事,只有等你强大了,才有谈论的资本。”
“不过啊,”他话锋一转,打起更长远的主意来,“留在我们部门,把陈念沂团队服务好了,以后在业内声名大噪,那可比在新闻部有意思多了。”
“您的意思是,陈念沂以后的稿子,也由我负责?”许鹿终于听出了点什么,眼里起了丝波澜。
“不光是陈念沂,黎晏手底下还有个新人,”罗奎拖着长长的尾音,笑道,“她特意打了招呼,都交给你负责。”
“可那一直不都是林姐的活吗?”而且,她并没有安定于此的打算。
“你放心,林岚是个会提携新人的前辈,你要是接了这活儿,她也不用整天被那个挑剔鬼逼得大动肝火了。”
“可我并不擅长这些工作”
“好了,”罗奎有些不耐烦了,摆了下手,道,“许鹿,你当初被新闻部淘汰,是我好心收留了你,你总不会知恩不报吧?”
一句话,将许鹿堵得哑口无言。
许鹿忽然觉得,命运这东西挺奇妙的。
当年,她费尽心思,像个牛皮糖,粘着,缠着,却总是把人弄丢。
如今,屡次想避而不见,反倒被硬生生地推到他面前。
到了家。
一开门,依然是穿破耳膜的噪音,无休无止,让人心绪不宁。
许鹿放下包,拿着睡衣去洗漱。
祸不单行。
她头发刚淋湿,热水器就忽然没电罢工了。
她站在冷下来的空气里,愣了下,重新穿上衣服,擦了擦头发,到楼下买了新电池换上。
但刚洗到一半,又发现脚下的水越来越深,几乎淹到了脚踝处。
这种连环惨案,如果放在五年前,许鹿大概会哭鼻子,会抱怨生活为什么总是一地鸡毛,会崩溃得泣不成声。
但现在的她,只会淡定地以最快速度洗完,找工具排水,掏出卡在下水道边缘的头发,再将小半瓶疏通液倒进去。
一分多余的矫情都没有。
这大概就是曾经那些“失去”,所带来的收获。
这次回国匆忙,几乎是脑门一热就做出的决定。
她带回的东西不多,两个寒碜的箱子,一箱是穿的,一箱是书和杂七杂八的琐碎物件。
在各种接连而至的意外中,兵荒马乱了这么久,终于得空收拾起来。
也不过,是大半个小时的工作量。
东西少到,仿佛随时可以撤离的地步。
她将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一一挂在脱了漆的简陋衣柜里。
视线定在了其中某件,黑色男款运动服上。
这些年,这件衣服一直跟着她辗转漂泊,说不清是培养出了革命感情,还是为了提醒自己。
又或是,依然藏着,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某种情绪。
和陈念沂在一起的那几年,她从未主动开口要过任何东西,除了这件运动服。
她还记得,那是她生日的前一天。
陈念沂依旧在图书馆呆了整整一天,她也按照他的要求,坐在离他三米远的后排,不吵不闹乖乖陪了一天。
直到太阳落山,陈念沂也没看她一眼。
许鹿虽然自我催眠说没关系,心底也不免有些失落,别人谈恋爱都是你侬我侬,她就只能看着人的后脑勺,望眼欲穿。
所以当他忽然收拾好东西,走到她旁边时,她心里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他翻着被她口水淌湿的课本,随口问了句。
“这个。”她傻笑着,指了指他身上那件黑色运动服。
“看上一件破衣服?你就这点出息?”他拿着课本,轻敲她的脑袋,恨铁不成钢。
“因为上面有你的味道呀。”
那时,也不知道是神经迟钝,还是脸皮太厚,她并不懂得害臊两个字怎么写。
“变态。”陈念沂嘴上调侃着,还是大大方方遂了她的愿。
结果生日当天,陈念沂又送了她一把定制的木吉他。
看到东西的时候,她差点哭了。
在那之前,她时常会去看陈念沂他们乐队排练。
好多次,当她看到站在他旁边的赵琦越,心里不是不嫉妒的。
她弹奏的那把琴,是他替她挑的;她唱歌的时候,他会在旁边,替她和声。
很多时候,许鹿都忍不住胡思乱想,如果不是自己成天追着人跑,最后和陈念沂在一起的,也许就是赵琦越了。
本该是赵琦越吧,她甚至想。
但她将心思隐匿起来,从不把这些酸楚诉诸于口。
陈念沂大概看懂了,在偶然的视线交错时,他读懂了许鹿眼里的委屈。
所以,吉他上刻了两个单词。
withyou。
但遗憾的是,那把吉他后来被砸坏了,在他们吵架的时候。
如同他们最后的感情,支离破碎,粉身碎骨。withyou,从此成了一个残缺的笑话。
那时,陈念沂是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他总有无数的事,排满了每天的日程。
而在那些密密匝匝的计划里,许鹿永远是排在最末的,最不重要的那一个。
许鹿所能拥有的陈念沂,不过是那点少得可怜的切片。
偶尔热情,多数时候冷淡的,捉摸不透的恋人。是她不知疲惫,追着赶着,才能给点回应的恒星。
她当初想要这件衣服,大概也是因为,想要多拥有点陈念沂。
哪怕,只是多一丁点儿。
咯吱一声,老旧衣柜被她严丝合缝关了上,也连带着,将某些记忆锁了进去。
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她打开电脑,毫不犹豫在文档里敲下几个字。
辞职申请。
翌日早上,许鹿依旧是被榨汁机的如雷响动,给轰醒的。
窗外天还没亮。
她看了眼手机,六点五十。
脑袋昏沉,嗡嗡作响,心脏也有点难受,她掀开被子,去了客厅。
周悦正在打苹果汁,但她的榨汁机明显出了故障,响声震天。
从许鹿第一天住进来起,这定时定点的闹钟,就从没迟到过。
“周悦,你能去厨房打东西吗?”许鹿的态度还算客气,“声音有点大。”
“啊?”周悦瞥了她一眼,丝毫没觉得抱歉,“厨房台面太小,不好操作。”
“那你要不把东西拿去修一下?声音真的太大了。”许鹿忍着怒气,提议道。
“有修的钱,我都能买一个新的了。”周悦不以为意道,“而且还能用,我为什么要拿去修?”
“可是你这样每天吵到我没法睡觉啊。”许鹿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
周悦愣了愣,放下手中的东西,看向许鹿。
这段时间以来,大概是室友太好拿捏,她压根没把许鹿当回事,明明是合租,但在生活习惯上一直我行我素,从没考虑过另一个人的感受。
周悦淡淡“哦”了声,把榨汁机里的东西倒进杯子里,起身回房。
路过许鹿时,瞥了她一眼,理直气壮“提议”道:“老房子隔音差,要不你换个地方住?”
然后,砰一声,卧室门被摔上。
许鹿彻底愣在了原地。
接着,她意识到自己被气得浑身发抖,一口气憋在胸口,却连一句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
但很快,许鹿便“顿悟”了。
这些年,什么刀枪雨雪没遇见过,凭什么她要搬走?
推此及彼,她又联想到昨晚脑门发热做下的决定,幡然醒悟过来,凭什么她要当逃兵?
于是,那封被设置了定时发送的辞职信,被她迅速撤了回来。
虽然生活总是给人设置重重考验,第一个关卡还没跨过去,第二个关卡又接踵而至。
但人呢,从来也不缺破罐破摔的勇气。
许鹿这样想着,心底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又莫名涌上来了。
不就是给前任写稿子?不就是时不时地,抬头不见低头见?
有什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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