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游戏
这件事,许鹿应得轻巧,但内心并没那么平静。
出了陆见深的办公室后,她又给秦媛打了数个电话。
始终关机。
整整一天,许鹿身上每一个毛孔都绷得很紧。她像个被关在幽闭暗室的人,急需奔向旷野,寻求一点喘息的机会。
在打碎了自己的水杯后,她终于受不了,独自去了走廊尽头的花园。
初春的风,仍凛冽如寒冬,带着刀子,深一刀浅一刀,刮得她脸颊生疼。
她深深吸了口冷气,缓了过来。
林谦第一个看出了许鹿的不对劲,见她一声不吭出了办公室,便跟了过去。
“有事儿?”林谦还是老样子,哪怕是关心起人来,一开口,也是一副要打架的口气。
许鹿接过林谦递来的咖啡,淡笑着,摇头。
“只是有点担心,如果连余静都处理不好的事,我去了又能怎么样。”
“不想说实话就算了,别在我面前妄自菲薄啊。”
林谦虽然无语,但察觉到许鹿并不想开口,便道,“不管怎样,哥们儿永远在这里,只要你需要。”
“谢谢谦哥。”许鹿感激地和他碰了下杯。
放眼望去,大雾萦绕中,高楼轮廓依稀可见,但绵延的城市脉络却被吞没了。
榕城就是这样。
哪怕已经过了冬季,也时不时会大雾倾城,不是那种早上起雾,太阳出来便散去的状况。
而是,整日整日的,城市都被笼罩在白茫茫中,以至于网友们老喜欢调侃,说这座城市的人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许鹿那颗心,便如同被漫天迷雾包裹,不辨方向。
这天她准时下了班,准备早些回去收拾行李,整理些资料。
心事重重地进了门,换了鞋,将包挂在架子上时,不经意抬头,才发现沙发上坐着个一身黑的人。
“你怎么来了?”她诧异地望向陈念沂。
陈念沂扭头,透过昏昧的光线,只朝玄关处瞥了眼,便皱了眉。
他太了解许鹿,她看似只是累了,但眼神扫过来时,那浅笑中片刻的空茫,分明夹杂着某种反常的不安。
他盯着许鹿,静了两秒,然后合上手中的书,搁在茶几上。又摘掉眼镜,起身,朝她走了过去。
许鹿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等着他慢慢走进。
像是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和触角,等待着投入一个安全舒适的臂弯。
只见他穿过影影绰绰的暧昧光线,抄着手,不疾不徐朝自己走过来。
途中,他不经意低下头,似乎若有所思,但再望过来时,漆黑深眸中又瞬间沾染了很深的笑。
头发长了些,刘海几乎快盖住眉眼,又穿了件白色宽松毛衣,整个人无比柔和。
让人几乎忘了,他就是被公众贴上“难搞”标签的人。
明明他的脚步松散,人也松散,却叫旁观的人看得呼吸迟滞。
许鹿晃了晃神,别开了视线。
陈念沂的明亮耀眼,不过是在提醒自己,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被优越的家庭条件庇护着,不断横冲直撞,不知人间疾苦的许鹿了。
她心里有了并不敞亮的幽暗角落,一个胆怯于被旁人发现的阴影。
“我刚回来你又要走,我要是不上来,岂不是好多天都见不到我的许大记者了。”陈念沂淡笑着,牵过许鹿的手。
见她不经意偏头,似乎是脖颈酸痛,便抬手,在她肩颈上,一下一下轻轻揉捏着。
陈念沂今晚上来,除了想见她,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
陆珧英时刻惦记着许鹿,唠叨了很多次想见她,他自知再难推脱,便和许鹿提了一嘴。
“对不起啊,我也觉得这件事很临时。”
许鹿拽住他的毛衣下摆,抱歉一笑,漆黑眸子带着湿淋淋的雾气,愧疚道,“只有麻烦你跟陆姨说一声,我可能去不了了。”
“没关系。”陈念沂将人带进怀里,语气轻柔,“当然是工作更重要。”
许鹿伏在他肩头,闷闷地“嗯”了声,雨后森林般的味道窜入嗅觉里。
很舒服,像醒脑剂。
“怎么了,”陈念沂捧起她的脸,“这么无精打采的。”
许鹿脑袋一偏,重新贴回他胸口,过了两秒,才瓮声翁气道:“可能是累了。”
“那你先去洗个澡放松下,等会儿我帮你一起收拾行李?”
许鹿靠着不动。
她有点贪恋他身上那种让人松弛的味道。
“我懂了,”陈念沂擦着她的耳朵,逗她,“是不是没力气了,需要我帮忙?”
“”许鹿猛然抬头,斩钉截铁道,“不用!”
出差几日,东西也不多。
只是中途许鹿连连出错,不是将用不着的东西一股脑塞进去,就是把叠好的必备品又拿了出来。
陈念沂见她心神不宁,便将她拎到旁边沙发上,需要带什么,东西放哪儿了,只要动口就好。
很快便收拾妥当了。
许鹿靠在床脚的单人沙发上,盯着井然有序,齐齐整整的行李箱,垂了眸子,睫毛一闪一闪地。
“为什么人与人的差距这么大?”因为气压很低,她的声音也软绵绵的。
“你擅长的东西,我也未必会啊。”
陈念沂将行李箱合上,拎起来放在旁边,走过去揉了揉许鹿的脑袋。
“你不用安慰我了,从大学时候起,我就发现了,你根本就是一个行走的思维导图,一台人体复读机,一个没有感情的考试机器”许鹿嘟囔着,声音闷闷的。
她心里憋着股莫名的闷气,无处发泄,只能找些无关紧要的边边角角来撒撒气。
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带着撒娇的成分,许鹿忽然怔了怔。
大概是知道身后有人,不再孤军奋战,她竟然开始变得脆弱。
“还有吗?”
察觉到许鹿心里不痛快,陈念沂蹲下身子,捏了捏她的耳朵,又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颊旁,恨不得把自己当成沙包送上去。
许鹿盯着他的眉眼,反手握住他。
那种从眼神到语气透出的温柔,那种手心里温暖的触感,让她想短暂沉溺在这种无理取闹的脆弱中。
陈念沂却起了身。
“你早点休息,”见她疲惫得仿佛下一秒就要闭眼,他不忍再打扰,但又嘴贱地揶揄她,“不然,脑子会越来越不好使。”
许鹿却拽着要走的人,“我不困。”
她没什么表情,甚至可以说得上平静,但潜意识的恐惧让她本能地想要求助。
她不能让自己一个人呆着。
这庞大的寂静,会吞没她的勇气,黑暗的潮汐会朝她凶猛袭来,再将她卷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你明天要早起。”察觉到她的不安,陈念沂将人从沙发上拉起来,搂在怀里。
“那我也不困。”
“那——”陈念沂抬手捋起她耳畔的碎发,“看电影?”
“好。”
“想看哪种类型的?”陈念沂手指滑动在鼠标滚轮上,问许鹿。
“都行。”许鹿歪着脑袋靠在他身上,一边随手翻看着资料,一边心不在焉道。
“恐怖片?”
“好。”
“伦理片?”
“行。”
“文艺片?”
“可以”
“那动作片呢?”
“也行。”
旁边的人却忽然没了声音。
许鹿回过神来,见他将投影都关了,有点迷茫:“怎么了?不看了吗?”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陈念沂问得很直接。
许鹿一愣,摇头道:“没有。”
陈念沂目光如炬:“真的?”
“嗯。”许鹿别开视线,将手头的资料合上,放在膝盖上码整齐。
“早点休息吧。”陈念沂语气清冷,眸光很淡,起身准备离开,“我就不打扰你了。”
他是有些生气的。
气许鹿明明有心事,却死活不肯跟他吐露。那种不信任的感觉很不好受,如薄凉刀尖滚过心上。
虽不要命,却更折磨人。
许鹿见人抬了脚,心里一着急,伸手去够他衣袖,险些一个趔趄着扑在了沙发扶手上。
还好关键时候,被人提着手臂,拽住了。
许鹿跪在沙发上,顺势勾住他的手指。
“抱歉,我的确是被工作的事情困扰了。”
她仰头,望着陈念沂,神情有点儿委屈,“但我想跟你多呆会儿。”
许鹿整个人神色倦怠极了,气压低得不行,眸子里夹杂着清冷的无辜。
只一眼,陈念沂就妥协了。
不仅妥协了,她这副委屈巴巴的样子,也让他心里跟着发涩。
陈念沂重新回到沙发上,抽回那根被她握住的小指,宽大的手掌整个裹住她冰凉的手,耐心平和地开口。
“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许鹿慢慢松弛了下来,她垂了眸子,盯着资料上那一排排蚂蚁大的字,嗓音轻飘飘的。
“崇远那个被推下楼的小孩儿,她父母就是我之前那个着火的邻居。”
陈念沂愕然愣在原地。
他张了张嘴,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
“玩游戏吗?”陈念沂忽然提议道。
许鹿家没有任何可供消遣的工具,陈念沂便打开自己手机里的某个音乐软件。
那是一个听音识谱的游戏。
规则是,其中一人随手在琴键上敲出一段旋律,另一个人将旋律里的每个音,对应着写出来,写错的人,要接受相应惩罚。
陈念沂的惩罚,是一罐可乐。这对于极其自律且不喜甜食的他而言,已然是很大的惩罚。
而许鹿,输一次,就要被亲一次。
“这不公平!”许鹿抗议。
“我不介意和你拥有同样的惩罚。”陈念沂坏笑。
许鹿咬牙,只能妥协,但又不甘,“可这游戏对你而言,就和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
“你可以给我规定时间。”
“两秒?”许鹿使坏,“不管旋律多长,你必须在两秒内写出来。”
陈念沂盯着她,压根没被吓到,还一副走着瞧的样子:“成交。”
太久没接触,许鹿的听力有所下降,陈念沂故意凑出很难的旋律,许鹿连着输了三次,每次都只错了一个音。
第一局,许鹿输了。
陈念沂逮住她,在额头上重重亲了下。
第二局,许鹿依旧输了。
被人捏着下巴,堵住了唇。
第三局,许鹿输得没脾气。
她放弃抵抗,于是某人的吻明目张胆地,从耳下游移到颈侧,险些酿成事故现场,让游戏无法继续。
被烙上一个个败者的印记后,许鹿气鼓鼓,开始怀疑陈念沂玩这个游戏的初衷,也不手软了,直接在键盘上从左敲到右。
陈念沂起初还在认真听,到后来,索性放下手机,自觉拿起可乐喝了一口。喉结上下滚动的时候,眼神还略带挑衅意味地盯着许鹿。
那意思是,输,也要输得起。
接着,许鹿一而再,再而三故技重施,那罐可乐很快见了底。
“现在开心了。”陈念沂砰一声,将可乐罐砸在茶几上,咬牙切齿道。
许鹿盯着惨遭滑铁卢的知名音乐人,笑得肚子抽筋。
“开心。”
夜已深。
许鹿失眠了。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体疲惫得像灌了铅的气球,脑子却异常清醒。
她睁开眼,直愣愣望着天花板,记忆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当年的那件事上。
所有的细节,所有人的面孔,所有的愤怒,绝望,哀伤,都一一都呈现在她眼前。
这么多年,一切还是清晰如昨,忘不掉。
胃里忽然开始翻江倒海起来。
许鹿立刻掀开被子,光着脚,推门冲进了卫生间,门被她拍的噼啪作响,又在她身后弹了两下。
她蹲在马桶旁,接踵而来的,是一阵翻天覆地呕吐。
吐得她脑袋发晕,心脏加速跳动,浑身也颤抖了起来,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掏空。
直到什么也吐不出来。
许鹿靠在墙边,蜷起腿,目光涣散地盯着虚空处喘息了会儿,缓过神来后,爬起来刷牙漱口,收拾好残局。
她以为自己已经好了。
看来,还是不行。
这一夜,因为担心许鹿,陈念沂终究没下楼,在客房住了下来。
但他这些年,早已养成了熬夜的习惯,时常凌晨两三点还在挑灯创作,并非晚上灵感多,而是睡觉对他而言,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听到许鹿推开房门,朝厨房那边走过去的动静时,他看了眼时间。
差一刻,凌晨两点。
钢笔在桌上轻点了几下后,他盖上笔帽,起身,推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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