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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往事


“先生,”卡德鲁斯说,“我得请您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教士问。

“我对您说的故事,如果您以后要提到,千万别让人知道是我说的。我要说到的那些人有钱有势,他们动一根手指头,就能让我像玻璃那样粉身碎骨。”

“放心吧,朋友,”教士说,“我是神甫,世人的忏悔永远埋在我的心里。请您记住,我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圆满地完成我们朋友的遗愿。说吧,别保留,也别带着意气,把事实说出来,把全部真相说出来。您要说到的那些人,我不认识,也许永远也不会认识。再说,我是意大利人,不是法国人;我属于天主,不属于人世,等到一个垂死的人的遗愿实现以后,我就会返回修道院。”

这样言之凿凿的承诺,似乎让卡德鲁斯有点放心了。

“好,既然这样,”卡德鲁斯说,“我愿意,或者说我应该让您明白,可怜的埃德蒙以为真诚和忠贞的那些友谊,究竟是什么东西。”

“先从他的父亲说起吧,”教士说,“埃德蒙很爱他的父亲,对我说了好些老人的情况。”

“这是个悲惨的故事,先生,”卡德鲁斯摇着头说,“开头的那段,您大概已经知道了。”

“是的,”教士回答说,“一直到他在马赛附近一家酒店里被捕那天的事情,埃德蒙都对我说了。”

“雷瑟夫酒店。天哪!那天的事情就像发生在眼前喔。”

“是不是在他的订婚宴上出事的?”

“就是。婚宴开始时大家挺高兴的,结局可就惨喽。一个警官带着四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进来,把唐戴斯抓走了。”

“我就知道这些,先生,”教士说,“后来的情况,唐戴斯也不清楚。我刚才和您提到的那五个人,他再也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哎,唐戴斯被捕以后,莫雷尔先生赶紧去打听消息,情况很不妙。唐戴斯老爹独自一人回到家里,流着泪收起参加婚礼的那身礼服,在房间里走啊走啊,晚上也不睡觉。我住在他楼下,听见他彻夜走个不停。我自己也没睡好,这位可怜的父亲的痛苦让我心里挺难受的,他的脚步声搅动我的心,就好像他的脚踩在我的胸膛上似的。

“第二天,梅塞苔丝去马赛恳求德·维尔福先生出面帮忙,但是一无所获。她就跑去看老人;老人整夜没有上床,也一直没吃东西,梅塞苔丝看他那么悲伤,那么虚弱,想带他回去照顾他,但老人怎么也不肯。

“‘不行,’他说,‘我不能离开这儿。我那可怜的孩子非常爱我,他一出狱就会来看我的。要是我不在,他怎么办呢?’

“这些话我是站在楼道上听来的,因为我希望梅塞苔丝能说服老人跟她走。他的脚步声每天在我的头顶上响个不停,使我一刻也不得安宁。”

“您就不上楼去安慰安慰他?”教士问。

“哎,先生,”卡德鲁斯答道,“愿意让人安慰的人,你才能去安慰他呀。可他根本不愿意让人安慰。再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好像不怎么想见到我。有天夜里,我听到他在抽泣,我实在受不了,就上楼去,但等我走到房门口,他已经不哭,在祈祷了。他那些动人的话,那些催人泪下的哀诉,我真不知怎样向您复述,先生,光说那是虔诚和痛苦,都是远远不够的。我不是伪君子,也不喜欢虚伪的人。那天,我心想:仁慈的天主没给我孩子,倒也好,否则,如果我做了父亲,也像可怜的老人一样遭受这样的痛苦,却又没法记住,也没法在心里找到那些动人的祈祷词,我真会跳到海里一死了之,省得再受这份煎熬。”

“可怜的父亲!”教士喃喃地说。

“他一天比一天孤独,愈来愈少出门。莫雷尔先生和梅塞苔丝常去看他,可他的门总关着,我知道他在家,可他就是不应声。有一天,他一反常态,开门让梅塞苔丝进去,可怜的姑娘自己哀痛欲绝,却还要竭力安慰老人。

“‘相信我的话吧,孩子,’老人说,‘他已经死了。现在不是我们等他回来,而是他在等我们去。我挺高兴,我老了,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一个让人见了就伤心的人,你哪怕心肠再好,也不会总是去看他的。到头来,唐戴斯老爹就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我只是看见一些不相识的人时而上他屋里去,他们走的时候,身边总带着一个包裹。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包裹是怎么回事,原来他在一点一点变卖东西来维持生计。最后,老人终于山穷水尽,还欠下了三个季度的房钱,房东扬言要赶他出去。他恳求宽限一个星期,房东答应了。我知道这事儿,是因为房东出了他的房门,就上我屋里来了。

“最初三天,我听见他像往常一样来回走动,到了第四天,什么也听不见了。我壮着胆子上楼去,只见房门关着。我从锁孔里望进去,看见他面无血色,虚弱不堪。我想他一定病得很重,就让人去叫莫雷尔先生,我自己跑去找梅塞苔丝。他俩急急忙忙赶了过来。莫雷尔带来一个医生,医生诊断说是肠胃炎,要老人禁食。当时我在场,先生,我永远忘不了老人听了这个医嘱后的笑容。

“从那以后,他把门打开了,他有了绝食的口实,因为是医生吩咐他禁食的。”

教士吁出一口气,听上去像是在呻吟。

“这故事您挺感兴趣是吗,先生?”卡德鲁斯问。

“是的,”教士说,“这故事非常动人。”

“梅塞苔丝来了,看到老人瘦得脱了形,她又提出让老人搬到她家去。莫雷尔先生也是这个意思,他想不顾老人的反对,硬送他去;但老人号啕大哭,他们不敢再坚持。梅塞苔丝留在老人床前。莫雷尔先生临离开时,向加泰罗尼亚姑娘做了个手势——他把一个钱包留在了壁炉上。可是老人借口遵从医嘱,不肯吃任何东西。最后,他在绝望和衰竭中苦熬了九天,一边诅咒使他陷于惨境的人,一边咽了气。他临终前对梅塞苔丝说:

“‘您再见到埃德蒙,就告诉他,我至死都在为他祝福。’”

教士立起身来,把颤抖的手按在发干的喉咙上,在屋里转了两圈。

“按您说,他是死于……”

“饥饿……先生,死于饥饿,”卡德鲁斯说,“这一点我敢肯定,就像你我都是基督徒一样肯定。”

教士浑身颤抖,伸手抓起杯子,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他重又坐下,眼睛发红,双颊惨白。

“您瞧,这故事实在太惨了!”他声音嘶哑地说。

“先生,惨就惨在它并不是天意,是有人造的孽呀。”

“那就说说这些人吧,”教士说,“您可得想好喽,”他说这话的神情已经近乎威胁了,“您答应过全都告诉我的。说吧,让儿子绝望而死,又让父亲饿死的,究竟是谁?”

“两个嫉妒他的人,先生,一个由于爱情,另一个出于野心:费尔南和唐格拉尔。”

“这种嫉妒是怎么表现的?说!”

“他们告密说埃德蒙是波拿巴党人。”

“两个人中间是谁告的密,谁是真正的凶手?”

“两个都是,先生,一个写信,另一个寄信。”

“信在哪儿写的?”

“就在雷瑟夫酒店,订婚宴的前一天写的。”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教士低声自语,“法里亚啊,法里亚!你对人对事看得多透彻啊!”

“您说什么,先生?”卡德鲁斯问。

“没什么,”教士说,“您继续说吧。”

“唐格拉尔怕人家认出他的笔迹,是用左手写的告密信。写好以后,交给费尔南去寄出。”

“噢,”教士突然喊道,“当时你也在场吧!”

“是谁,”卡德鲁斯惊愕地说,“是谁告诉您我在场的?”

教士发觉自己操之过急了。

“谁也没告诉我,”他说,“可您要不是也在场,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呢?”

“可也是,”卡德鲁斯声音哽咽地说,“我确实在场。”

“可你没有阻止他俩的卑劣勾当!”教士说,“那您就是他俩的同谋。”

“先生,”卡德鲁斯说,“他们两人一个劲儿叫我喝酒,把我给灌醉了。我那会儿看东西就像隔了一层雾。即便这样,能说的话我还是说了;可是他俩跟我说,他们只是想开个玩笑,不会有事的。”

“那第二天你总该看见这个玩笑的结果了吧。可你什么也没有说。唐戴斯被捕的时候,你应该在场吧。”

“是的,先生,我在场,我本来是想说,想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可是让唐格拉尔给拦住了。

“‘要是他真的有罪,’他对我说,‘要是他真的在厄尔巴岛停靠过,真的为巴黎的波拿巴党人送过信,要是人家真的在他身上找到了这封信,那么同情他的人就会被当作他的同党。’

“说实话,那会儿的政局让我很害怕,我没敢再说什么。我承认我是贪生怕死,但不能说我有罪啊。”

“我懂了,你是听任他们犯罪。”

“是这样,先生,”卡德鲁斯说,“可我每日每夜都在为此感到内疚呵。我可以向您发誓,我经常在祈求天主宽恕我。这是我一生中真正让我感到痛悔的事情,这不,我老交倒霉运,就是上天给我的报应哪。我一直在为一时的糊涂赎罪,所以,每次那娘们埋怨这埋怨那的,我总对她说:‘别说了,娘们,这是老天爷的安排。’”

说着,卡德鲁斯垂下头,显出真心忏悔的样子。

“好吧,先生,”教士说道,“您说得很坦率。您这样真心忏悔,上天会原谅您的。”

“可是埃德蒙已经死了,”卡德鲁斯说,“他没有原谅我啊!”

“他并不知道。”教士说。

“说不定他现在知道了,”卡德鲁斯说,“听人说,人死了什么都知道。”

两人一时沉默不语。教士站起身来,边踱步边沉思,而后回到原地坐下。

“你几次提到一个名叫莫雷尔的人,”他说,“这个人是谁?”

“他是法老号的船主,唐戴斯的雇主。”

“在这个悲惨的故事里,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教士问。

“他是个正直的人,很勇敢,又有同情心。他为埃德蒙四处奔走。皇帝复位那会儿,他写信请求释放埃德蒙,口气非常激烈,结果到王朝第二次复辟的时候,他被当作波拿巴党人受到了迫害。我刚才说了,他好几次到唐戴斯老爹家去,想把老人接走。在老爹去世的前一天,要不就是前两天,他在壁炉上留下一个钱袋。这笔钱,后来替老人付清了房租和丧葬费。就这样,可怜的老人生前也好,死后也好,都没给别人添过麻烦。那只红丝线的大钱袋,现在还在我这儿呢。”

“这位莫雷尔先生还活着吗?”教士问。

“活着。”卡德鲁斯说。

“那么,”教士说,“他有天主保佑,一定很富有……很幸福吧?”

卡德鲁斯苦笑一下。

“是啊,跟我一样幸福。”他说。

“难道莫雷尔先生也遭遇过不幸?”教士拔高了嗓门。

“他不光保不住家产,先生,他连名誉也保不住了。”

“怎么回事?”

“哎,”卡德鲁斯说,“是这么回事。莫雷尔先生辛辛苦苦花了二十五年心血,在马赛商界有了个体面的地位;可是现在,他眼看就要破产了。他在两年之内损失了五条船,三次受到牵连赔偿了巨款,他仅剩的一线希望,就是可怜的唐戴斯指挥过的那条法老号。这条船这几天就该从印度载着胭红和靛青颜料返航了。万一这条船也像其他船一样出了事,那他就完了。”

“那么,”教士问,“这个不幸的人有妻子儿女吗?”

“有的,他有个妻子,面对家庭遭受的不幸,她表现得像一个圣人。他有一个女儿,本来就要嫁给一个她心爱的人了,但现在男方家庭不愿让这个年轻人娶一个破产人家的女儿。他还有一个儿子,在军队里当中尉。可是,您当然明白,这一切非但不能减轻莫雷尔先生的痛苦,反而使他倍加难受。如果他是单身一人,往自己脑袋上打一枪,倒也一了百了啦。”

“真可怕!”教士低声自语道。

“天主就是这样报答有德性的人的,先生,”卡德鲁斯说,“这不,我刚才也对您说了,我除了做过一件错事,从来没有干过坏事,可我照样穷得叮当响。总有一天,我会眼睁睁看着老婆发烧死掉却无力救她,自己也会像唐戴斯老爹一样慢慢饿死。可是费尔南和唐格拉尔,他俩乐得在金子堆上打滚。”

“怎么会这样?”

“还不是因为他们交了好运,老实人却老是倒霉。”

“唐格拉尔怎么样了?他不是幕后策划的主犯吗?”

“他怎么样?莫雷尔先生并不知道他干的勾当,推荐他到西班牙的一家银行里去当职员。西班牙战争时期,他给法军提供给养攒了点钱。他靠这点本钱做股票生意,财产一下子翻了三四倍。他的前妻就是那个银行家的女儿。前妻死了以后,他娶了一个寡妇德·娜戈纳夫人,她的父亲就是在朝中很得宠的王室侍从长萨尔维厄先生。唐格拉尔成了百万富翁,宫廷封他爵位,现在他是唐格拉尔男爵了。在勃朗峰街有一座府邸,马厩里养着十匹马,前厅里有六名仆人侍候,保险柜里少说也有好几百万吧。”

“哦!”教士的声音听上去怪怪的,“这么说,他现在很幸福啰?”

“哼!幸福,谁知道呢?幸福不幸福,是墙壁后面的秘密;墙壁什么都听得见,但它不会说话。倘若钱多就是幸福,那么唐格拉尔该算是很幸福了。”

“费尔南呢?”

“费尔南,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一个既没有经济来源,又没有受过教育的加泰罗尼亚渔夫,怎么会发财的呢?说实话,我想不明白。”

“任谁也想不明白。说不定,他的生活里有过一桩无人知晓的、不同寻常的秘密吧。”

“那就说说有人知道的事吧。依您看,他是怎么一步步爬上去,拥有很多财产,或者很高地位的呢?”

“他两样都有,先生,两样都有!他既有钱又有地位。”

“您是在编故事吧?”

“我说的是真事儿。您听我说下去,就会明白的。

“费尔南是在皇帝复位的前几天应征入伍的。波旁王朝让他安安稳稳地留在加泰罗尼亚人的村落里,但拿破仑回来后,颁布了非常征兵令,费尔南不得不出发了。我也一样,也得走。不过,因为我比费尔南年纪大,又刚娶了那可怜的娘们,我被就近派到了沿海地带。

“费尔南被编入作战部队,跟着团队开往前线,参加了里尼战役。

“战役结束的当天夜里,他在一个将军的门前站岗,这个将军与敌人暗中串通。就在那天夜间,将军要去投奔英国人。他怂恿费尔南陪他一起逃跑。费尔南听了将军的话,擅离岗哨跟他走了。

“倘若拿破仑还在皇位上,费尔南就可能被送上军事法庭。可是王朝复辟,他反倒有了投靠波旁王朝的资本。他回到法国时,肩上已经戴着少尉肩章。那个将军在王室很得宠;在他的保举下,费尔南一八二三年升任上尉。西班牙战争期间,正在唐格拉尔开始投机买卖的当口,费尔南被派往马德里,任务是调查他同胞的思想动态——他自己就是西班牙人。他在那里碰到了唐格拉尔,两人勾结在了一起。费尔南在将军面前立下军令状,获准在西班牙首都和外省各地游说保王党人。有一次,他带领自己的团队通过一条只有他一人知道的羊肠小道,来到保王党人把守的山隘,在奇袭中功绩卓著,因此在法军占领特洛加代罗以后,他被任命为上校,封为伯爵,还得了个四级荣誉勋章。”

“天数啊!天数!”教士轻声叹道。

“是啊,不过请听下去,我还没讲完呐。西班牙战争结束后,费尔南的仕途受到影响,原因就是欧洲不再打仗了。当时,只有希腊人起来反对土耳其,发动了争取独立的战争。公众把目光转向雅典,同情和支持希腊成了时尚。法国政府,这您当然知道,虽说没有公开袒护希腊人,但暗中允许法国人前去参战。费尔南获准去希腊效力后,仍在军队供职。

“不久之后,就听说德·莫尔塞夫伯爵,这是他那时用的名号,在阿里帕夏[1]麾下当了少将教官。

“您当然也知道,阿里帕夏后来被人杀害了。他遇害前,给了费尔南一大笔钱,酬谢他的效忠。费尔南带了这笔钱回到法国,同时保留了中将军衔。”

“那么现在……”教士问。

“现在,”卡德鲁斯说,“他在巴黎埃尔代街二十七号有一座豪华的府邸。”

教士张开嘴,看上去像是要说什么话,但最终克制住自己没说出来。

“那么梅塞苔丝呢,”他说,“我听说她失踪了?”

“失踪,”卡德鲁斯说,“对,就像太阳那样,今天消失了,明天升起时更加明亮。”

“她也发财了?”教士带着讥讽的笑容问。

“眼下梅塞苔丝可是巴黎有名的贵夫人喽。”卡德鲁斯说。

“请您说下去,”教士说,“我觉得就像是在听人说梦呢。不过我也见过好些稀奇古怪的事儿,所以听您说的这些事,也就不怎么感到惊奇。”

“起先,梅塞苔丝失去了埃德蒙,也曾灰心绝望过。我刚才也说了她怎么向德·维尔福先生苦苦哀求,怎么对唐戴斯的父亲关心备至。就在这时候,费尔南应征入伍了,这对她又是一次打击。她压根儿不知道费尔南干过的勾当,待他有如兄弟一般。

“费尔南走了,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整天以泪洗面,就这样过了整整三个月。她不知道埃德蒙的下落,也没有费尔南的消息。眼前只有一位因绝望而就要离开人世的老人。

“从马赛到加泰罗尼亚村有两条小路,她经常坐在其中一条的拐角上。有一天,她又在那里坐了一整天,可是始终等不到心上人的身影出现在小路上,也等不到亲如兄弟的同伴的一点音信。晚上回家时她心情格外颓丧。

“突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她不安地回过头去,门开了,她看见身穿少尉军服的费尔南出现在眼前。

“虽说她流着泪盼望的两个人只回来了一个,但这毕竟是过去的生活的一部分又回来了呀。

“梅塞苔丝激动地握住费尔南双手;费尔南却以为这是爱他的表示。其实,在度过了漫长的孤独、悲伤的日子以后,梅塞苔丝表达的是她感到在世上不再孤单、终于又有了一个朋友的喜悦心情。应该说,她从来不曾讨厌过费尔南,她只是并不爱他罢了。她把全部的爱,都给埃德蒙,但是他……下落不明……说不定已经死了。梅塞苔丝想到这儿,总是泣不成声,痛苦地绞着自己的胳膊。以往,每当有人向她提到这种可能性,她总是不往那儿想,现在,脑子里却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个念头。唐戴斯老爹在的时候,也常对她说:‘埃德蒙死了,否则他早该回来看我们了。’

“可惜啊,老人死了。倘若他还活着,也许梅塞苔丝永远也不会成为另一个人的妻子,因为老人会责备她的。费尔南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这一次从军队里回来休假,没有对梅塞苔丝表示爱慕之情。等下一次升了中尉回来,他知道老爹已经去世了,才提醒梅塞苔丝,说自己仍然爱着她。

“梅塞苔丝请他让她再等埃德蒙六个月。”

“也就是说,总共是十八个月。”教士苦笑一下,说,“哪怕是一个被爱得最深的情人,他还能有什么奢求呢?”

他低声吟诵了一位英国诗人的诗句:Frailty,thy  name  is  woman![2]

“六个月后,”卡德鲁斯接着说,“婚礼在阿库尔教堂举行。”

“正是她要和埃德蒙举行婚礼的那个教堂,”教士低声自语说,“只是换了个新郎。”

“梅塞苔丝结婚了,”卡德鲁斯说,“虽然她在婚礼上显得很平静,但走过雷瑟夫酒店时,她还是差点儿昏了过去。十八个月以前,她就在这儿和埃德蒙庆贺他们的订婚纪念。倘若她敢于正视自己的内心,她会发现她仍然在爱着埃德蒙。

“费尔南快活多了,但心里仍不踏实。那时候,我还常看见他,他总是担心埃德蒙会突然回来。因此,他决定搬家,带着梅塞苔丝远走高飞。留在加泰罗尼亚村太危险,勾起回忆的东西也太多。

“婚后一个星期,他们就走了。”

“后来您见过梅塞苔丝吗?”教士问。

“见过。西班牙战争期间,费尔南去了西班牙,把她留在佩皮尼昂。我在那儿见到她的时候,她正一心在教育儿子。”

教士打了个冷战。

“儿子?”他问。

“是的,”卡德鲁斯说,“小阿尔贝。”

“可是,要教育儿子,”教士接着说,“她本人得受过教育才行呀?我好像听埃德蒙说过,她是个渔民的女儿,长得很美,但是没有文化。”

“嗨!”卡德鲁斯大声说,“他太不了解自己的未婚妻了!先生,倘若凤冠只能戴在最美丽最聪慧的女人头上,那么梅塞苔丝就是一位王后。她越是富有,就学得越多。绘画,音乐,她什么都学。咱们私下说一句,我觉得她这么做,只是为了散心,为了忘却,她让自己的脑子装进许多的知识,正是为了排除心头的思念。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卡德鲁斯说,“有了财富和荣耀,她多少总得到了些安慰吧。她那么有钱,又是伯爵夫人,不过……”

卡德鲁斯停住,不说下去了。

“不过什么?”教士问。

“不过,我知道她并不幸福。”卡德鲁斯说。

“您怎么知道?”

“嗯,有一阵我穷得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寻思那几个老朋友也许能帮帮我。我去找唐格拉尔,不料他连见都不想见我。我又上费尔南家,他让贴身仆人给了我一百法郎。”

“他们俩您都没见到?”

“都没见到。可是德·莫尔塞夫夫人却见到我了。”

“怎么回事?”

“我刚走出来,一只钱袋落在我的脚跟前。里面有二十五枚金路易。我抬起头来,只见梅塞苔丝站在窗口,正在关百叶窗。”

“维尔福先生呢?”教士问。

“呸!他可不是我的朋友。我不认识他,我不会去求他。”

“这么说,您对他后来的情况,对他在陷害埃德蒙的阴谋里该负多少责任,全都不了解吗?”

“不了解。我只知道他下令逮捕埃德蒙后没多久,就娶了德·圣梅朗小姐,很快离开了马赛。不用说,他跟那几个人一样走运。不用说,他像唐格拉尔一样富有,像费尔南一样受人尊重。只有我,唉,注定要一辈子受穷,天主把我给忘喽。”

“您错了,我的朋友,”教士说,“有时候,天主看上去好像忘了,没有行使裁判的权力;可是到时候它会想起来的。现在我就给您一个证明。”

说着,教士从衣袋里掏出钻石,递给卡德鲁斯。

“拿着吧,我的朋友,”他对卡德鲁斯说,“这颗钻石归您了。”

“怎么,归我一个人?”卡德鲁斯大声说,“哦!先生,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这颗钻石本该在埃德蒙的朋友之间平分。可是既然他只有一个朋友,那就不用分了。拿着这颗钻石,把它卖了吧。我再说一遍,它值五万法郎。我想这笔钱足以让您摆脱贫穷了。”

“喔!先生,”卡德鲁斯怯生生地伸出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擦去额上沁出的汗珠,“喔!先生,请别拿一个人的幸福和绝望开玩笑吧!”

“我知道什么是幸福,也知道绝望的滋味,我从不拿感情开玩笑。请拿着吧,交换的条件……”

卡德鲁斯的那只手已经触到钻石了,听到这儿缩了回来。

教士微微一笑。

“交换的条件,”他继续说道,“是您得把那只红丝绒的钱袋,就是莫雷尔先生留在唐戴斯老爹壁炉上的那只钱袋给我。您说过钱袋在这儿。”

卡德鲁斯惊愕得回不过神来。他走到橡木柜子跟前,打开柜门,拿出一只狭长的丝绒钱袋,交给教士。红丝线已经褪色了,上面有两个曾经镀过金的铜圈。

教士接过钱包,把钻石交给卡德鲁斯。

“啊!您一定是天主派来的人,先生!”卡德鲁斯大声说,“其实没人知道埃德蒙曾经把钻石交给您,您完全可以自己留下的。”

“哼,”教士低声对自己说,“看样子,你就会这么干的。”

他站起身来,拿起帽子和手套。

“呣,”他说,“您对我说的全都是实话,我真的全都能相信吗?”

“神甫先生,”卡德鲁斯说,“墙上有个圣木做的基督十字架,箱柜上有我老婆的《圣经》。请您打开《圣经》,我愿对着十字架,凭我灵魂的永福,凭一个基督徒的信仰向您起誓,我对您说的全都是实话,就像最后审判时天使在天主耳边说的话一样。”

“这就好,”教士说,他从卡德鲁斯说话的语气,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这就好。但愿这笔钱能对您有用!再见,我要走得远远的,不再看见这些彼此使坏的恶人。”

他婉言谢绝了卡德鲁斯的盛情挽留,自己卸下门闩,出门上马。向鞠躬作揖、频频道谢的店主人告别后,他沿着来时的方向出发了。

卡德鲁斯目送教士走远,回过头来,只见卡尔贡特娘们站在身后。她的脸比平时都更没有血色,身体也抖得更厉害。

“我都听到了,是真的吗?”她问。

“你问他是不是把钻石给了咱们?”卡德鲁斯说,他兴奋得快要发疯了。

“对。”

“真得不能再真了,东西就在这儿呢。”

女人对着钻石端详片刻,声音喑哑地说:

“万一是假的呢?”

卡德鲁斯脸色陡变,身子摇晃起来。

“假的,”他嘟囔着说,“假的……这个人干吗要给我一颗假钻石呢?”

“为了不付钱就套出你的秘密呗,傻瓜!”

这句话好比当头一棒,卡德鲁斯一时说不出话来。

“啊!”过了一会儿,他拿起帽子,往裹着红手帕的头上一戴,说道,“是真是假,马上就可以知道。”

“你要干什么?”

“博凯尔的集市上,有好些巴黎来的珠宝商,我把钻石去给他们瞧瞧。你守在家里,娘们,过两个钟头我就回来。”

说着卡德鲁斯跑出屋子,朝着跟陌生人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

“五万法郎,”卡尔贡特娘们一个人留下,喃喃自语道,“是一笔钱……但算不上发财。”

[1]阿里帕夏(1741—1822):希腊约阿尼纳大帕夏区的统治者,土耳其苏丹属下的总督。

[2]莎士比亚《哈姆莱特》一剧中的名句。意为:软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见第一幕第一场,朱生豪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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