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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吐露真情


正在这时,从德·维尔福先生的书房里,传来了他的喊声:

“出什么事啦?”

莫雷尔用目光征询诺瓦蒂埃的意见,老人刚才已经恢复了镇静,这时他用目光示意莫雷尔躲进小房间,有一次在大致相同的情况下,莫雷尔曾经在里面藏过一次身。

他刚来得及拿起帽子气喘吁吁地跑进那个小房间,过道上就响起了检察官的脚步声。

维尔福疾步走进房间,朝瓦朗蒂娜奔去,把她抱在怀里。

“叫医生!叫医生!……叫德·阿弗里尼先生!”维尔福喊道,“不,还是我自己去。”

说着,他冲出房门。

这时,莫雷尔从另一扇门冲了出去。

他刚才突然在心里触动了一桩可怕的回忆:德·圣梅朗夫人猝死的那个夜晚,他听到的维尔福与医生之间的那场谈话,又在记忆中浮现了出来。这些症状,跟巴鲁瓦临死前的症状也是一样的,虽说程度稍轻些,没那么吓人。

在这同时,他觉得耳畔又响起了基督山的声音,就在两小时前,基督山曾对他说:

“您要是有什么需要,莫雷尔,就来找我,我会帮助您的。”

想到这儿,他就冲出门去,从圣奥诺雷区奔到马提翁街,又从那儿一口气奔到香榭丽舍大街。

这当口,德·维尔福先生已经乘着马车赶到了德·阿弗里尼先生家门前。他把门铃拉得那么猛,看门人来开门时不禁露出满脸惊恐的神色。维尔福径自朝楼梯奔去,看门人认识他,所以没去拦他,只是对他大声地说:

“在书房里,检察官先生,在书房里!”

维尔福推开门,冲了进去。

“哦!”医生说,“是您!”

“对,”维尔福随即关上门说,“对,大夫,这回是我来问您:这儿是不是没有旁人。大夫,我的家是个凶宅!”

“怎么!”医生说,他外表很冷静,内心却很震惊,“又有人病倒了?”

“是的,大夫!”维尔福用痉挛的手抓住头发大声说,“是的!”

德·阿弗里尼的目光在说:

“我早就警告过您了。”

随后他的唇间缓慢而清晰地吐出这两句话:

“是您家里的哪个人要死了,是哪个新的牺牲者要到天主面前去指控我们的软弱了?”

维尔福心头涌起一阵悲怆的呜咽。他走近医生,抓住他的胳臂。

“瓦朗蒂娜!”他说,“这回是瓦朗蒂娜!”

“您的女儿!”德·阿弗里尼大声说,一下子痛苦地惊呆了。

“您看到了吧,您弄错了,”法官喃喃地说,“去看看她吧,在她饱受临终痛苦的床前,求她原谅您曾经怀疑过她吧。”

“您每次来告诉我,”德·阿弗里尼说,“总是已经太迟了:可是尽管这样,我还是要去。咱们得快,先生,仇敌在袭击您的家,我们一点时间也不能再浪费了。”

“喔!这一回,大夫,您不会再责备我软弱了。这一回,我一定要把凶手找出来,严加惩处。”

“咱们还是先想法子救活受害者,然后再考虑报仇吧。”德·阿弗里尼说,“走吧。”

把维尔福载到这儿来的那辆轻便马车,又载着由德·阿弗里尼陪伴的他疾驶而去。而与此同时,莫雷尔拉响了基督山府邸的门铃。

伯爵正在书房里,神情专注地看着贝尔图乔刚才匆匆送来的一张条子。

听到离开才不过两小时的莫雷尔来访,伯爵抬起头来。

这两个小时中间,这个年轻人想必也跟伯爵一样,经历了不少事情,因为这个年轻人跟他分手时笑容可掬,这会儿却是满脸惊慌之色。

伯爵立起身来,快步走到莫雷尔跟前。

“出什么事了,马克西米利安?”他问,“您脸色这么白,额头上都是汗。”

莫雷尔跌坐在一张扶手椅里。

“是的,”他说,“我是赶来的,我有事要跟您说。”

“您家里人都好吗?”伯爵用一种充满深情的亲切的语调问道,其感情的真挚是任何人都看得出的。

“谢谢,伯爵,谢谢,”年轻人说,他显然有些尴尬,不知道从何说起,“是的,我们全家都很好。”

“那就好。不过您是有事要对我说吧?”伯爵接着说,他愈来愈感到不安了。

“是的,”莫雷尔说,“我确实有事,我刚从一座死神已经进了门的屋子里出来,跑着来见您。”

“那您是从德·莫尔塞夫先生府上出来?”基督山问。

“不是,”莫雷尔说,“德·莫尔塞夫先生府上有人死了?”

“将军刚才开枪自杀了。”基督山回答说。

“哦!太不幸了!”马克西米利安喊道。

“但对伯爵夫人,对阿尔贝,却并不是不幸,”基督山说,“一个死去的父亲和丈夫,胜过一个名誉扫地的父亲和丈夫;血能洗去耻辱。”

“可怜的伯爵夫人!”马克西米利安说,“我最同情的就是她,这位高贵的女性!”

“也同情同情阿尔贝吧,马克西米利安;因为请您相信,他是伯爵夫人的好儿子。我们还是来说自己的事吧:您刚才说,您是跑着来找我的;您是有事要我为您效劳吗?”

“是的,我需要您;我就像个神志错乱的人,相信在一种只有天主才能给我救助的情况下,您也能给我救助。”

“您先说说看吧。”基督山回答说。

“哦!”莫雷尔说,“我实在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向世人的耳朵泄露一桩这样的秘密;可是厄运在迫使我,情势在逼着我非说不可,伯爵。”

莫雷尔迟疑地打住话头。

“您相信我是爱您的吗?”基督山说着,满怀深情地把年轻人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中间。

“噢!是的,您在鼓励我,而且,这儿有个声音在对我说(莫雷尔把一只手按在自己心口上),我对您不该有任何秘密。”

“您说得对,莫雷尔,这是天主告诉您的心,而您的心再告诉您的。请把您的心对您说的话,再说给我听吧。”

“伯爵,您能允许我以您的名义,差巴蒂斯坦去打听一个人的消息吗?那人您也认识的。”

“我本人都悉听您的吩咐,更何况我的仆人。”

“哦!我要是听不到她已经好些的确切消息,就没法再活下去了。”

“要我拉铃唤巴蒂斯坦进来吗?”

“不,我自己去跟他说。”

莫雷尔走出去叫来巴蒂斯坦,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那位贴身男仆跑着出去了。

“嗯!行了吗?”基督山瞧见莫雷尔走进门来,就问道。

“是的,这样我就稍微安心一点了。”

“您知道我在等着您。”基督山笑吟吟地说。

“对,我,我这就要说了。您请听好,有一个晚上我来到一个后花园,躲在繁密的树丛后面,谁也不会料到我在那儿。有两个人从我的身边走过;请允许我暂时不说出他俩的名字;他们在低声地谈话,而我因为对谈话的内容非常关心,所以一字不漏地听着他们的每一句话。”

“这个开头挺淒凉,瞧您脸色这么红,身上还在打哆嗦,莫雷尔。”

“喔,是的!非常凄凉,我的朋友!那个花园的主人家里刚死了一个人;我听见他们谈话的那两个人,一个是这个花园的主人,另一个是医生。这时候,那个主人在向医生诉说他的惧怕和痛苦;因为一个月来,这座宅子已经死了两个人,而且都是意想不到的猝死,仆人们私下传说,是天主在震怒之下派灭绝天使来了。”

“噢!”基督山凝视着年轻人说,一边用一个令人难以察觉的动作把椅子转过一些,使自己置于阴暗处,而让光线直接照在马克西米利安的脸上。

“是啊,”莫雷尔继续说,“死神在一个月里已经两次降临这座宅子了。”

“那医生怎么回答?”基督山问。

“他回答说……他回答说这并不是自然死亡,致死的原因是……”

“是什么?”

“是毒药!”

“真的吗?”基督山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这种咳嗽在他情绪特别激动的时候,可以用来或是掩饰他的脸红,或是掩饰他脸色的变白,或是掩饰他听对方说话时的关注神情,“马克西米利安,您真的听见他这么说了?”

“是的,亲爱的伯爵,我听见他这么说了,而且医生还说,要是再发生同样的事情,他认为就必须诉诸法律了。”

基督山非常平静,或者说显得非常平静地听着。

“哦!”马克西米利安说,“死神又第三次降临了,可是宅子的主人也好,那个医生也好,都一声没吭。现在死神也许就要第四次降临了。伯爵,我既然知道这个秘密,您说我该怎么办?”

“亲爱的朋友,”基督山说,“我觉着您是在说一桩我俩都心照不宣的事情。您在那儿听到谈话的这座宅子,我是知道的,至少是知道一座跟它很像的宅子的。这座宅子里有个花园,有个一家之主的父亲,有个医生,还有过三次奇怪的突然死亡。嗯!您瞧,我没听到过什么悄悄话,可这些事我也知道得跟您一样多。但我可曾有过良心上的不安吗?没有!这些事跟我不相干。您说似乎有一位灭绝天使在天主的震怒下选定了这座宅子。嗯!谁能说您的假设不是实情呢?可是那些连利害攸关的人都不愿看见的事情,您也就别去看了吧。倘若降临到这座宅子上的,不是天主的震怒,而是他的审判,马克西米利安,那您就转过头去,听凭天主审判吧。”

莫雷尔浑身打战。在伯爵的语气中,有一种悲凉、庄严而又可怕的况味。

“何况,”伯爵继续往下说,但很明显地换了一种语调,简直让人觉得下面的话不像是从同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的,“何况,谁告诉过您这种事还会再发生呢?”

“它又发生了,伯爵!”莫雷尔大声说,“就为这,我才跑来找您的呀。”

“好吧,您要我怎么做呢,莫雷尔?难道说,您要我去通知检察官先生吗?”

最后这句话,基督山吐字特别清晰,抑扬顿挫特别有力,莫雷尔不禁蓦地立起身来喊道:

“伯爵!伯爵!您知道我说的是谁,对吗?”

“哎!对极了,我的好朋友,为了证实这一点,让我来把事情交代清楚,或者说,让我来一一说出这些人的名字吧。有一天晚上您到了德·维尔福先生的花园里;按照您告诉我的情况,我推测那就是德·圣梅朗夫人去世的当天晚上。您听见德·维尔福先生跟德·阿弗里尼先生正在谈论德·圣梅朗先生的突然死亡和侯爵夫人类似的猝死。德·阿弗里尼先生说,他认为其中一起,甚至这两起都是中毒事件。而您,是个把名誉看得比性命还重的人,从那时起您就总是良心上感到不安,拿不定主意是该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呢,还是该守口如瓶。现在已经不是中世纪了,亲爱的朋友,已经没有秘密审判所,也没有良心法庭了;您去管这些人干什么呢?‘良心啊,你要我怎么样?’您何必去想斯特恩[1]的这句话呢。哎!亲爱的,倘若他们在睡觉,就让他们去睡,倘若他们睡不着,就让他们脸色发白地去辗转反侧吧;为了天主的爱,您就只管安然入睡吧,您没什么可内疚的,不用影响睡眠。”

一种可怖的痛苦的表情,呈现在莫雷尔的脸上;他一把抓住基督山的手。

“可是它又发生了!我对您说。”

“好呀,”伯爵不明白莫雷尔为什么这么执拗,感到有些惊奇,神情专注地看着他说,“那就让它发生吧:这是一个阿特里代的家族[2];天主谴责了他们,他们必将受到惩罚。他们就像孩子们用硬纸板折成的僧侣,即使有二百个之多,也终将被它们的造物主一茬接一茬地全部吹倒在地。三个月前是德·圣梅朗先生;两个月前是德·圣梅朗夫人;后来又是巴鲁瓦;今天,不是老迈的诺瓦蒂埃就是年轻的瓦朗蒂娜。”

“您都知道?”莫雷尔惊恐至极地喊道,基督山虽说是个天塌下来也不怕的人,看到他的神情不由得也吓了一跳,“您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

“嘿!关我什么事?”基督山耸耸肩膀说,“难道我跟他们有什么交情,难道我该放下这一个去救那一个?喔,不,害人的人和被害的人,没我喜欢的。”

“可是我,我!”莫雷尔悲痛地哀叫,“我爱她!”

“您爱谁?”基督山一下子跳起来,抓住莫雷尔绞拧着举向天空的双手,大声问道。

“我狂热地爱她,发疯地爱她,为了让她不要流下一滴眼泪,我愿意洒出我的满腔热血;我爱瓦朗蒂娜·德·维尔福,而现在有人正在谋害她,您明白了吗!我爱她,我向天主,向您求助,想知道我怎样才能救她!”

基督山发出一声吼叫,这种充满野性的吼声,是只有听到过受伤的狮子咆哮的人才能想象的。

“罪孽啊!”他也使劲绞拧着自己的手喊道,“罪孽啊!您居然爱瓦朗蒂娜!居然爱这个该诅咒的家族的女儿!”

莫雷尔从没见过像这样的表情;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一双眼睛对着他喷射出这样可怕的光芒,他在战场上,在阿尔及利亚浴血的夜晚曾经无数次见到过恐怖的精灵,却从来不曾见过眼前晃动着如此阴森吓人的火光。

他惊恐地往后退去。

而基督山,在这阵感情的宣泄和大声的喊叫过后,他闭上一会儿眼睛,就像是被内心的闪光照花了眼似的:这会儿,他正凭着坚强的毅力在使自己冷静下来进行思考,渐渐地,只见刚才发作时剧烈起伏的胸膛变得平静了,犹如乌云过后,浪花翻滚、泡沫飞溅的波涛又在阳光下变得平静了。

这种沉默,这种静思,这种内心斗争,差不多持续了二十秒钟。

随后,伯爵抬起苍白的脸。

“您瞧,”他的说话岔了声,“您瞧,亲爱的朋友,对那些在天主让他们看到的可怕景象面前一味托大、无动于衷的人,天主是知道怎样去惩罚他们的冷漠无情的。我自始至终就像看热闹的没事人一样,眼看着这场凄惨的悲剧一步步展开;我就像一个邪恶天使,藏身于秘密之后(保守秘密对有钱有势的人来说是很容易的),笑呵呵地瞧着人们在作恶。现在轮到我了,我觉得自己也被那条我曾经瞧着它扭曲爬行的毒蛇咬伤了,而且是咬在了心口!”

莫雷尔发出一声喑哑的呻吟。

“好了,好了,”伯爵说,“不能再这样怨天尤人了。您要做个男子汉,要坚强,要充满希望,因为有我在这儿,因为有我在照拂您。”

莫雷尔悲伤地摇着头。

“我对您说要有希望!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基督山大声说,“您要知道,我是从不说谎的,是说到做到的。现在是中午,马克西米利安,感谢天主您是中午来而不是晚上来,更不是明天早晨来。请您听好我对您说的话,莫雷尔:现在是中午;要是瓦朗蒂娜现在没有死,她就不会死了。”

“哦!天哪!天哪!”莫雷尔喊道,“我离开她的那会儿,她已经奄奄一息了。”

基督山用手支着低下的额头。

这个沉甸甸的装满可怕秘密的脑袋里,正在想些什么呢?

对着这颗无情却也是肉做的心,光明天使或是黑暗天使在说些什么呢?

那只有天主才知道了!

基督山抬起头来,这一次,他的脸已经像刚醒来的孩子那般宁静。

“马克西米利安,”他说,“您先安安静静地回家去。我要您别出家门一步,别采取任何行动,别让脸上流露出担忧的表情来。我会把消息告诉您的。去吧。”

“天哪!天哪!”莫雷尔说,“您的这种冷静,伯爵,让我觉得太可怕了。难道您能跟死神对抗吗?难道您不是一个普通的人?难道您是一位天使?难道您是一位神灵?”

这位从来没有在任何危险面前退缩过的年轻人,在基督山面前感到自己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攫住了,不由得往后退去。

但基督山微笑地望着他,这笑容是那么忧郁,同时却又是那么深情,马克西米利安只觉得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我的能耐还是挺大的,我的朋友,”伯爵回答说,“您去吧,我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基督山向来对周围的人有一种神奇的影响力,莫雷尔此刻就处于这种状态,完全听凭自己由这种影响力所左右。他跟伯爵握了握手,退了出去。

但出了大门,他就停住了脚步,因为他刚瞧见巴蒂斯坦出现在马提翁街的转角上,正在急匆匆地奔过来。

这当口,维尔福和德·阿弗里尼也急匆匆地赶回了府邸。他们走进屋里时,瓦朗蒂娜仍然昏迷不醒,医生开始检查病人,他不仅因为身处这种情况而非常当心,更因为了解隐情而格外缜密精细。

维尔福焦急地注视着医生的眼神和嘴角,等待检查的结果。诺瓦蒂埃的脸色比年轻姑娘更苍白,而且他比维尔福更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他也在等待,整个神态让人感觉到睿智和敏感。

终于,德·阿弗里尼慢慢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她居然还活着。”

“居然!”维尔福喊道,“哦!大夫,您说的是个多么可怕的字眼!”

“是的,”医生说,“我再说一遍:她居然还活着,这使我感到很惊讶。”

“那么她有救了?”做父亲的问。

“是的,既然她还活着。”

这时,德·阿弗里尼的目光与诺瓦蒂埃的目光相遇了。老人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兴奋光芒,其中似乎包含着极为丰富的意蕴,医生看了,不由得心头一怔。

瓦朗蒂娜的嘴唇毫无血色,跟整张脸显得一样灰白。医生让姑娘重新躺倒在扶手椅上,然后伫立不动,望着诺瓦蒂埃。刚才他的一举一动,诺瓦蒂埃都看在眼里,并在眼神中反映出他的想法。

“先生,”这时德·阿弗里尼对维尔福说,“请去把瓦朗蒂娜小姐的贴身女仆叫来。”

维尔福把正托着的女儿的头轻轻放下,亲自去叫那女仆。

维尔福刚关上房门,德·阿弗里尼就往诺瓦蒂埃走去。

“您有话要对我说?”他问。

老人意味深长地眨了一下眼睛。我们还记得,这是他所能做的唯一的表示肯定的动作。

“对我一个人说?”

“是的。”诺瓦蒂埃表示说。

“那好,我待会儿跟您一起留下来。”

这时维尔福进来了,后面跟着那个贴身女仆;女仆后面又来了德·维尔福夫人。

“我亲爱的孩子怎么啦?”她大声说,“她离开我房间时就觉得很不舒服,可我没想到情况有这么严重。”

这个少妇眼眶里噙着泪水,走到瓦朗蒂娜跟前,以一个母亲所能表现出的全部温情捏住她的手。

德·阿弗里尼继续注视着诺瓦蒂埃,他看见老人的眼睛张大睁圆,双颊变得灰白,而且颤动起来;汗珠沿着他的额头往下淌。

“哦!”他顺着诺瓦蒂埃目光的方向望去,落在德·维尔福夫人的脸上,不由得喊出声来。这时维尔福夫人一再地说:

“这可怜的孩子,她躺在床上会好受些。来,法妮,我们把她抱到床上去。”

德·阿弗里尼先生觉着这个提议给了他一个单独留下的机会,所以点点头,表示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但他嘱咐除了他指定的东西,不能让她吃任何别的东西。

她们抬起瓦朗蒂娜,这时她已恢复了知觉,但还不能动弹,几乎也不能说话,因为方才经受的那场打击,使她全身都像散了架似的。可是她还能有力气用一道目光向祖父告别,老人看着她被抬走,仿佛自己的心被人摘走了。

德·阿弗里尼跟着病人来到她的卧室,开了处方后,吩咐维尔福亲自乘出租马车上药房去,看着药剂师当面配制方子上的药水,拿回来以后,在女儿的卧室里等他。

他再次嘱咐别让瓦朗蒂娜吃任何东西,然后下楼回进诺瓦蒂埃的房间,仔细地关好各扇房门,确信四周没有人在偷听。

“好,”他说,“您对您孙女的病知道一些情况,是吗?”

“是的。”老人表示说。

“请听我说,我们没有时间可以耽搁,就让我提问,您来回答吧。”

诺瓦蒂埃表示他已做好回答的准备。

“您是否早就预料到了瓦朗蒂娜今天发生的情况?”

“是的。”

德·阿弗里尼想了一下,然后走近诺瓦蒂埃。

“请原谅我下面要对您说的话,”他接着说,“可是在目前这种可怕的情形下,任何一点迹象都不应该放过。您是看见可怜的巴鲁瓦怎么死的吧?”

诺瓦蒂埃抬起眼睛望着上天。

“您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德·阿弗里尼把一只手按在诺瓦蒂埃的肩上问道。

“是的。”老人回答。

“您认为他是自然死亡吗?”

诺瓦蒂埃僵硬的唇边,闪过一种类似微笑的表情。

“那么,您曾经想到过巴鲁瓦是被毒死的?”

“是的。”

“您认为使他致死的毒药,是特意为他安排的吗?”

“不。”

“现在您是否认为,原来想打击另一个人,结果打在巴鲁瓦身上的那只手,就是今天打击瓦朗蒂娜的同一只手?”

“是的。”

“这么说,她也要死?”德·阿弗里尼问道,深邃的目光凝视着诺瓦蒂埃的脸。

他等待着这句话在老人身上的反应。

“不。”老人回答说,目光中那种得意的神气,简直使最聪明的人也猜不透其中的奥妙。

“您是说,您还存有希望?”德·阿弗里尼惊奇地问。

“对。”

“您希望什么?”

老人用眼睛让对方明白,他无法回答。

“噢!对,是这样。”德·阿弗里尼喃喃地说。

他重又转过脸去对着诺瓦蒂埃。

“您是希望,”他说,“那个凶手就此歇手不干了?”

“不。”

“那么,您是指望毒药对瓦朗蒂娜失效?”

“对。”

“而这是因为我告诉您有人要毒死她的时候,”德·阿弗里尼接着说,“没有说她已经不行了。是这个缘故吗?”

老人用眼睛表示,的确如此。

“那么,您指望瓦朗蒂娜怎样幸免呢?”

诺瓦蒂埃的目光执拗地盯住一个地方;德·阿弗里尼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觉这道目光停在每天早晨给他送来的那只药水瓶上。

“噢!噢!”德·阿弗里尼说,他的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您早就想到……”

诺瓦蒂埃没来得及等他讲完。

“对。”他说。

“要让她经受住这种毒药……”

“对。”

“所以您就让她逐渐适应……”

“对,对,对。”诺瓦蒂埃说,因为对方能懂得他的意思而觉得非常高兴。

“事实上,您听我说起过,我给您服用的药水里掺有番木鳖碱的成分?”

“对。”

“您是想让她逐渐适应这种毒药,从而对它产生抗药性?”

诺瓦蒂埃再一次表示出得意而兴奋的神情。

“您果然成功了!”德·阿弗里尼大声说,“要不是采取了这种预防措施,瓦朗蒂娜今天早就死了;那是无法解救,必死无疑的。现在虽然打击来势很猛,但她只是摇晃了一下;至少这次瓦朗蒂娜是不会死了。”

老人的眼睛里焕发出异乎常人的喜悦神情,他带着一种无限感激的表情抬起眼睛望着上天。

这时,维尔福回来了。

“喏,医生,”他说,“这是您要的药。”

“这药水是当着您的面配制的?”

“是的。”检察官回答说。

“一直没有离开过您的手?”

“没有。”

德·阿弗里尼拿起药瓶,倒了几滴药液在手心里,尝了尝味道。

“好,”他说,“咱们上楼到瓦朗蒂娜的房间去吧,有些事我要向所有的人都叮嘱一遍,而您得亲自监督,德·维尔福先生,任何人不得违犯。”

就在德·阿弗里尼由维尔福陪着上瓦朗蒂娜卧室去的当口,一个神情严肃、语气平静而果断的意大利教士,租用了跟德·维尔福先生府邸毗邻的那幢房子。

我们没法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让这幢房子的三户房客在两小时内全都搬了出去。不过有一种风声不胫而走,说是这幢房子地基已经不稳,随时有倒塌的危险。但话虽这么说,那位新房客照样还是在当天下午五点钟,带着一些简朴的家具搬进了这幢房子。

新房客的租约是分别以三年、六年、九年为期的,他按照房主沿用的惯例,预付了半年的房租。这位新房客,我们刚才已经说过,是个意大利人,他让人称他贾科莫·布索尼先生。

随即来了一帮工人;当天夜里,附近街上为数很少的几个迟归的行人,惊奇地看到一帮木工和泥水匠正在连夜赶修一幢危房的墙基。

[1]斯特恩(1713—1768):英国小说家。

[2]希腊神话中迈锡尼王的家族。在古代,这一家族的历史,就其复杂和腐败而论,都是独一无二的,甚至于家族内部兄弟之间也采用阴险毒辣的手段互相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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