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9章


戈壁荒野,黑云压地,风雨欲来。

“方才我说的你可都听明白了?你且安心在北安等着,不论是长霓还是你们口中的十九,都交于我去处理,不出半个月,我必定将她们二人安全送于你面前。”

肩膀被司丝拍了下,怀让怔怔回神,他看到了司丝和煦温润的笑意。

明明是身份尊贵之人,却平易近人耐心为他解释筹谋,回想起近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次次拯溺救焚向他伸出援手,现下又要为了他的安危亲身涉险。

怀让心底的不安被安抚得彻底,眼眶不可避免有些发酸,他这一生何其有幸能遇到这样的贵人?

情绪激荡,怀让情难克制俯身向司丝行了跪拜大礼。

额头触地的那一刻,他哽咽道:“小将军大恩怀让没齿难忘,日后脱险,怀让必定结草衔环以报,为小将军献犬马之劳!”

司丝并没有扶他起来,她迎风负手而立,衣袂飘扬,肃然道:“你的心意我记下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如今所作所为实乃分内之事,同样的,日后若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我必也不会与你客气。”

一家人……

因着这三个字,怀让心里的浪潮更加汹涌澎湃,她竟将他这样卑贱的人视作家人!

视线模糊得像是蒙了一层水雾,怀让强忍泪意,他明白他因何得此青眼。

抬头直视着司丝的眼眸,他握拳恳挚道:“怀让必不会辜负小将军期许,誓死守护好公主殿下,请小将军放心!”

司丝看到了怀让的泪水,叹了口气,上前将人扶起,“莫要说这样的话,不然长霓知道了,还以为我欺负了你。”

“我既放心将长霓托付于你,便已是相信了你的为人,感情之事但求随心,我自无从置喙,只希望你们能互相包容,幸福长久,此后美满顺遂。”

“南陵之事你莫要太过忧心,一切皆在我掌控之中,最迟后日咱们的人便会有行动,你且静下心好好想想日后之事,眼下局势未定,你们免不了要在北安待一阵子,外面不比从前在宫里,你也该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了。”

“是!”

又叮嘱了几句,二人分别,司丝骑上了马,驰骋在荒原上。

怀让心中情绪久难平静,他含泪看着司丝的背影,少年策马奔腾,白衣翻飞,好似是这苍茫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浑身散发着光明与希望,生机勃勃,也莫名的给了他一种熟悉之感。

可不一会,随着少年的远去,那一抹亮色逐渐和灰蒙的天色融为一体,像是被残忍吞噬,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怀让忽然有些不安,此去一行莫非……

这念头很快便被怀让甩头抛开,他满心懊恼,此行计划周密不说,小将军这样古道热肠之人怎会轻易出事?

她身后亦有人倾心守护,那秦惊秋此时虽人在北地,可却一直关注着小将军,更是帮了他许多。

他不能胡思乱想添了晦气,苍天有眼,小将军她定能长命百岁!

……

和亲一事传出不久,君屹便去别院见了君长霓,夏日午后日头毒辣,只身驻足在门前,君屹久久未推开院门。

因着想要将十九留下,君屹近来总有种愧对君长霓的感觉,他不敢见她,甚至有些想要躲着她,怕再听到她拿‘一心一意’的要求来贬斥他。

若非和亲替嫁之事需要与她通气,他必定不会来这。

他想留下十九,十九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君长霓又在意着她,二人不一定不能和平相处。

只是,他真的能同时将她们留在身边吗?

君屹不确定,但他深知留下十九的前提建立在君长霓能够留在他身边的基础上,他对自己的所思所想再清楚不过,他最想要的是君长霓,若她不愿,他不会留下十九。

他自认为不是那朝秦暮楚之人,他对十九有过片刻心动,但眼下留着她更多的是因为从前的恩情,她为他的牺牲他俱都看在眼里,他不可能没有一点感动。

他留下她并非是因为喜欢,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同她划清界限,她爱他不是么,她想留在他身边,他总该给她些她想要的。

因着心虚,君屹在门外站了许久才推门进去,刚绕过回廊,跟在君长霓身边伺候的暗卫便迎了上来。

“殿下,公主殿下方用完午膳睡下,您来可是有要事?需要属下唤公主殿下起身么?”

“不必。”

得知君长霓睡下了,君屹竟没由来松了口气,连迈向前的步子也轻快了些,他甚至生了离意。

只是他并未忘记他今日来所为何事。

君屹朝君长霓卧房方向走,边向跟在身后的暗卫询问君长霓的近况。

暗卫俱都作答,“公主殿下近几日已经没再绝食了,也未再摔砸东西,前日夜里还主动要了浴汤和宵夜,虽仍旧寡言,可眼见着心情好了不少,应是想通了。”

闻言,君屹略显意外,她竟妥协了?

暗卫眼尖,适时从旁讨好,“公主殿下心里定也是有殿下的,她与您自小一同长大,感情自是旁人比不得的,那怀让想来是耍了些下作手段,公主殿下睿智,而今冷静下来,定是识破了怀让的奸计,二位殿下成就好事指日可待!”

君屹听出了暗卫的奉承之意,眸中闪过一瞬幽冷,他的事何须旁人从旁置喙?

他手下竟有这般阿谀虚伪之人,十六就是这样办事的?

君屹当即便有换人的念头,却也因着暗卫的话意识到了自己对君长霓的疏忽,愧疚更甚,“不必在本王跟前伺候,去备些她爱吃的茶点,让十六来送。”

十六是这暗卫的直属上司,也是这整座别院的管事,暗卫闻言心知不妙,胆颤应下,“是。”

君长霓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得知怀让身在北安毫发无伤,她连日来不安的心终于落了地。

情绪不再紧绷,睡意免不了就浓了些,待她呼吸轻畅睁开眼,天色已经偏暗,腹肚里也久违的感受到了饥饿。

可她并未下榻寻摸吃食,眼神机警环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小心翼翼从枕下摸出封信。

君长霓如捧珠玉般展开信纸,逐字逐句、眼含笑意翻来覆去地读,待信不知读了多少遍,她仔细叠好,抱在怀中,许久之后才依依不舍放下,起身整理衣衫发髻。

期间,她余光不经意间看到了窗上悬挂的一个个瓷碗,这些瓷碗里装了水和面粉,那是近来为了防止君屹突袭准备的,她怕极了他会出其不意闯入。

门锁安然无恙,瓷碗也没有被任何人动过的痕迹,君长霓叹了口气。

其实近些日子,她越发觉得这些‘暗器’多余,因为君屹根本不会进来,他甚至不会来别院,若非身边一直跟着暗卫,她约莫早忘了她被囚禁了起来。

心里念着怀让在信中的嘱咐,君长霓沉重的心绪中多了些飘然,腹里饿感也越发强烈,步伐不禁加快,可刚迈出门去,她竟看到了坐在外间的君屹。

他闲适坐在靠窗桌案前,手上拿着本书册,那是不久前暗卫拿来讨好她的话本,讲得都是男欢女爱。

日影西沉,夕阳打在他完美的侧脸上,半面猩红,熟悉的画面拖拽着君长霓的记忆回到了从前,她仿佛又看见了残肢血海间,狞笑着满眼嗜杀的他。

血液凝固,君长霓忽然后悔那日没听从阿喜的劝阻看到了他行凶的画面,还有阿喜那日究竟为何会说出那般古怪的话……什么叫她还在那?

“醒了。”

僵站在原地,低沉喑哑的嗓音唤回了君长霓的沉思,眼神慢慢重新聚焦。

君屹不知何时从话本里抬起了头,看到了君长霓面上的错愕。

他心中闪过戏谑,这哪里是想通了,分明依旧厌恶着他,不想见他。

可他方才分明听出了她脚步声中的欢快,她因何高兴?

君屹自知今日不是来吵架的,有些事也不宜打草惊蛇。

他面上不显情绪,嗓音里沁着化不开的温柔,“睡了这么久也该饿了,过来吃些东西,都是你爱吃的。”

君长霓没过去,站在原地,戒备看着他,“你怎会过来?”

“我缘何不能过来?”

君屹轻声反问,歪着头,理所当然,满脸宠溺。

君长霓亦不想和他争吵,她紧咬着牙关,逼迫自己冷静。

仔细回想近来他们的相处,他其实并不一定会对她做过激的事。

他并不喜欢她,若非如此,多日未见,他又如何能安稳坐在外间,气定神闲看着他不感兴趣的书册。

除了言语上的胁迫,他并未对她做出任何冒犯的事,他待她没有半分对待爱人的亲密,他对她甚至没有那方面的渴望,那日中途停止的亲吻以及他当时的抗拒排斥便是证明。

他的心分明不在她这,他只是还没想明白。

她不能激怒他,他们之间并非没有转机。

这么想着,君长霓心下稍定,踱步至桌前,她在君屹对面坐下,捻起他推过来的糕点送入口中。

君长霓对君屹到底还是有些感情的,得知怀让还活着,她对君屹的恨意早已消了大半,她潜意识仍旧渴盼得到他的祝福认可。

君屹将君长霓的顺服尽收眼底,不动声色观察着她,“再饮些茶水。”

君长霓听话接过,待她饮尽,君屹面上已经挂上了笑意,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再不见一丝一毫的危险。

“怎么样?”

君长霓小心点头,“茶汤清冽,入口回甘,是难得的好茶。”

君屹轻笑,意有所指道:“能送到你这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君长霓不可置否,抛开最近这段日子的变故,他待她的好确实无人能及,便是一向宠她的父皇,也不曾如他这般万事上心、事事回应。

可这并不是她可以接受他的理由,他们之间本就是错的。

君屹并不知道君长霓在想什么,他只知相比于上次见面,君长霓的态度软化了许多,这于他而言不可谓不是个好预兆。

方才那暗卫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和清漪之间的感情无人能及。

心脏变得柔软,他笑意柔和道:“再尝尝这桃花酥。”

君长霓点头接下。

饶有兴趣看着她小口将糕饼吃完,君屹适时问道:“和亲之事你怎么看?”

君长霓迅速抬头,复又垂下眼帘,不多时,摇了摇头。

此行无异于是去送死,她自是不愿。

君屹看出了她的委屈,叹了口气,“此事你莫要担心,只要你不愿,没人能威胁到你。”

“今日我过来便是想将此事的解决之策告知于你,和亲一事不仅事关社稷,更关乎两国战局,如今诏书已下,举国皆知,和亲之事已然避免不了。”

“但这和亲的人必定不会是你,我已做好了安排,届时会有人披上嫁衣替你出嫁,只是在事情解决之前,恐要委屈你在这别院小住些时日,不可随意外出。”

君长霓苦笑,她早就失了自由,又何谈委屈?

只是……

“那人是谁?她……”

君屹知晓君长霓在担忧替嫁那人的安危,解释道:“是谁你不必多问,她有武艺傍身,出城之后她自有办法脱身,你不必忧心她的安危。”

“此行替嫁不仅仅是为了护住你,她也另有任务在身,并非单单为了你,你无须有心理负担。”

闻言,君长霓对上了君屹充斥着耐心温和的眸子,她看见了他眉宇间的稳重从容,熟悉的面容让她仿佛回到了从前与他和平相处的日子,他宠着她、护着她,是她可以什么都不想放心依赖的人。

可如今却……他们之间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君长霓鼻间泛酸,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思忖片刻,她鼓足勇气试探道:“和亲之事我并不担忧,只是……你能让我见见十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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