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李谦回到灵堂,站在了其父李延良身边。

李延良的鼻子动了动,立即觉察到异样,深深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旋即又环顾四周,仿佛在找什么人。

而后,他压低声音,一脸严肃地提醒李谦。

“去给华裳公主上柱香,去去你身上的脂粉味。”

李谦面色一变,看向李延良的眼神多了些许不自在。

“多谢父亲。”

李延良斜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

自己的儿子,当然得护着。

更何况,外头那女人怀着的,是他李家的血脉。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大家都好。

李谦默默移到前面,亲自捻了一柱香,借火然上。

袅袅的青烟化作一团,向着高处飘去。

李谦在灵堂前站了许久,目视着那架颜色沉闷的棺材,神情凝重而悲伤。

夫妻多年,他对华裳是有感情的。

若是她能够大度些,他们可以一直做一对人人称羡的恩爱夫妻。

男人三妻四妾实属正常。

她无所出,他也只是在外头安置了一位外室,为李家延续香火,这已经是他仁至义尽,她到底还想他怎么做?

他不想她死的。

是她不放过她自己。

李谦合上眼睛,仿佛悲痛不能自抑。

等那香灰混去了他身上的女子脂粉气味,他便绝然地退回原位。

他的整个动作,都落入了不远处的慕辞眼中。

她看着李谦在众人面前惺惺作态,目光淡若止水,平静得毫无波澜。

她已经尽了人事,可天命不顾惜华裳皇姐,却顾惜李谦这样的负心人。

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当然是,慢慢弄死他了……

慕辞移开目光,看向那已经回到灵堂上跪着的婢女春鹦。

她身影单薄萧条,两只眼睛都哭肿了。

一想到今晚要做的事,就心虚紧张得浑身发抖,不敢抬头看任何人,尤其是驸马李谦。

慕辞看着灵堂里各色各样的人,美丽的眸中浮上一丝倦意。

裴护立即察觉到她的疲惫,垂首,低声请示。

“公主,时辰还早,不若先寻个地方歇息片刻?”

为了赶回来参加葬礼,公主在路上几乎没怎么休息,能撑到现在应该快到极限了。

他们的马车就停在外面,为了不引人耳目,裴护特意带慕辞从后门走。

走到僻静处,慕辞忽然停了下来。

“公主走不动了吗?”裴护看她皱着眉头的模样,轻声询问。

慕辞点点头,就像急需被呵护的孩子一样,等待着大人的安慰。

毕竟,在她看来,阿护不止是她的侍卫,更像她的兄长。

裴护却后退了一步,双目半垂着,避开她的眸光。

“公主,请再坚持坚持,我们很快就到了。”

刻意的回避,皆因他谨记柳嬷嬷的提醒。

公主不谙男女之事,他应该多加注意,不能坏了公主的清誉。

回想当年他被奸人所害,重伤倒在野地里,幸得公主所救。

那时公主只有八岁,要被遣送到距离皇都千里之外的洛城,身边的护卫都是临时塞给她的,待她并不忠心,武功也不高强。

他暂时留下,是为了报恩,护卫她安全到洛城。

没想到,这一路共同经历各样灾祸,多次死里逃生,不止公主依赖信任他,他也离不开公主了。

于是,平安到达洛城后,他继续留下,成了她的近身侍卫。

他与公主相识时,她年纪尚小,不懂男女有别。

他虽比公主年长几岁,却也不甚在意这些俗世规矩,只将公主当作少不更事的孩童,更视她为亲人。

公主也将他当作至亲,依赖着他,平日里的衣食住行也从来不避讳他。

后来渐渐长大,在柳嬷嬷有意无意的提醒下,他才懂得避讳。

可公主却从来不在意这些。

毕竟,习惯一旦养成,很难改掉。

思绪回笼,久久没听到公主的回应,裴护这才抬头看去。

却只见,少女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无声地控诉着他。

“公主……”他倍感无措。

慕辞指了指自己的脚,少女音婉转,且夹杂着些许任性,“可是我走不动了,一步都走不了,脚有点疼……”

闻言,裴护甚是紧张地蹲下身去,“公主哪里疼,是磨到了,还是被什么硌到了?”

慕辞扁了扁嘴,“不知道,脚后跟很疼,火辣辣得疼。”

裴护深知,将公主抱起,不让她脚沾地,才能减缓她的疼痛。

但,有关公主声誉,不能冒这个险。

毕竟,他们还在李府内,难保不会被人撞见。

事急从权,裴护只能扶着慕辞的胳膊,好让她借着他的力行走。

路上,慕辞很是纯真地开口道。

“我想忍一会儿的,可是没想到会那么疼呀,我也不想让阿护担心的。”

裴护为着没能及早发现异样而自责,越发听不得这种话。

他边走边对她说:“公主无需忍耐,是属下失职了。”

李府后面停着好几辆马车,裴护用目光扫视了一圈,也没找到他们那辆。

不巧的是,有人过来了。

他现在正如此近距离地扶着公主,不能被人发现。

千钧一发之际,慕辞指向其中一辆马车,目光中含着一抹少女特有的精明。

裴护会意,也不管那是谁的马车,在被人看到前,立即将公主送进车厢,自己则闪身到暗处。

他动作极快,后面的人只看到有人进了马车,却没看到是谁。

他们倒也没有过多在意其他人,一路谈笑风生。

“言之兄,我最近新作了一篇赋文,有几处举棋不定,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论述较为合适,今日既遇见言之兄,烦请指教一二。”

温瑾昀,字言之。

与他并不相熟之人,不便直呼他的名讳,就会称呼他的表字。

温瑾昀早年中进士,写得一手好文章,每一篇都被选入翰林院,成为后生模仿学习的范文。

平日里,找他讨教文章的人不计其数。

他性子温和谦逊,从未拒绝过这类求助。

孔夫子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他的学术造诣已经登峰造极,仍能够怀着这般谦卑的心态,因而越发受众学子的敬重。

好学之人比比皆是,温瑾昀光是参加华裳公主的葬礼,就收到了好几篇求他批注的文章。

眼下他也没有推脱,长身玉立地站在对方的马车前,不畏严寒地与其当面讨论。

他寥寥几句,就为那人解了惑。

“言之兄不愧是翰林院第一学士,经你这么一点拨,我便醍醐灌顶,像是那习武之人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怪不得众人都说,言之兄的学识,吾辈哪怕只能拾你点牙慧,都能沾沾自喜了。”

温瑾昀甚是谦逊地拱手回礼,淡笑着回道。

“子怀兄过奖,都是诸位抬举,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今日与子怀兄一番畅谈,我同样受益颇多。”

对方虽有些高兴,却还是做足了谦虚的姿态,连连摆手。

“言之兄才是真过奖,我的学识远不及你,哪里能让你受益,你莫要取笑我罢。”

温瑾昀不骄不躁,慢条斯理道。

“你我涉猎不同,子怀所攥的周游列国志,我曾拜读不下十遍,每一遍都有新得。

“从这篇赋文中就可看出,子怀对各地的风土人情知之甚广,只有实地探访过,才能写出这般生动的文章。”

被他这么一番真诚地夸赞,张子怀眼中绽放出感动的光芒。

能得此一知己,他激动万分。

“言之兄,今日还不够尽兴,他日我定要与你畅聊,家中还有几本新作,我会差人送上太傅府,望言之兄给与高见。”

温瑾昀连声道好,目送着那人上马车离开。

他身后的随从忍不住感慨了句。

“大人,那位张大人文章写得不实在,也只有您会这般夸赞了。”

温瑾昀温和一笑,“良言一句三冬暖,做学问,不是为了攀比炫耀,张大人那颗赤子心,便配得上我的夸赞。”

随从似懂非懂,笑嘻嘻地直言不讳。

“大人,我只知道,您是大好人。对了大人,您不是来取书的吗?小的给您打帘子。”

但,说话间,温瑾昀已经比随从先到马车前。

他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书,这种事向来是亲历亲为。

一阵寒风吹过。

帘子被掀开后,他看到,自己的马车里,竟然有个赤着双足、侧身躺卧的少女。

少女已经睡着了。

青丝如瀑,散在铺就的毛毡上。

宽且长的大氅堪堪遮挡住她一双玉足,露出小半个脚掌,以及那圆润可爱又粉嫩的脚趾。

她睡容恬静美好,扇子似的睫毛纤长浓翘,琼鼻下,唇瓣微抿。

哪怕温瑾昀此刻就站在马车外,少女也没有任何察觉。

温瑾昀手攥着马车帘子边缘,手指微微收拢,眸光晦暗不明。

他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多做打量,只一眼,就迅速移开了。

安阳公主怎么会在他的马车里?

“大人,您怎么站着不动了,是要拿的书太多了吗?”帘子只掀开了一角,随从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他这嘹亮的一嗓子,惊醒了马车里的少女。

少女睫毛轻颤,睁开了双眼。

她如梦初醒,意识到是在陌生的环境中,猛地坐了起来。

然后,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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