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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7章 山水迢迢


第607章  山水迢迢

        一袭青衫走过了兰房国,一路北游。

        兰房国盛产名贵兰花,一国如狂不惜金,家底厚薄,几乎只看天价兰花有几株。

        除此之外,再无特殊,但是会有一些习俗,让人记忆深刻,例如妇人喜欢往江中投掷金钱卜问吉凶,国内百姓,无论富贵贫贱,皆喜好放生一事,风靡朝野,只是上游虔诚放生,下游捕鱼捉龟的场景,多有发生。更有那拉船纤夫,无论青壮妇人,皆裸露上身,任由日头曝晒背脊,勒痕如旱田沟壑。还有各地遇上那旱涝,都喜欢扎纸龙王游街,却不是向龙王爷祈雨或是避雨,而是不断鞭打纸龙王,直至稀碎。

        兰房国以北是青祠国,君主公卿崇尚道家,道观如云,大肆打压佛门,偶见寺庙,也香火冷落。

        再往北,就是大篆王朝的南方藩属金扉国,尚武之分极其浓烈,市井斗殴几乎处处可见,而且往往见血,多有富贵门户的年少恃强者,嗜好张弓横刀,成群结队,策马远游,臂鹰携妓狩猎四方,旁若无人。金扉国君主自身便是沙场行伍出身,属于篡位登基坐上的龙椅,崇武抑文,庙堂之上,经常会有文臣高官鼻青脸肿地退朝回家养伤。

        在别处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金扉国百姓眼中,亦是习以为常,什么大学士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什么礼部尚书满嘴圣贤道理讲不过大将军的钵大拳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这一路,在山崖栈道遇细雨,雨幕如帘,雨声淅沥如微风铃声。

        有山野樵夫,在深山偶遇一株兰花,手舞足蹈,貌似癫狂。

        深夜虫鸣啾啾,月色如水洗青衫,山中篝火旁,火光摇曳。

        即将进入梅雨时节了。

        这天陈平安在一座金扉国郡城外的山野缓行,此处虎患成灾,所以金扉国任侠意气的权贵子弟,经常来此狩猎,陈平安一路上已经见过好几拨佩刀负弓的游猎之人,来往呼啸成风,而且大多年纪不大,多是少年郎,其中不乏年轻女子,英姿飒爽,弓马熟谙,年纪大一些的随行扈从,一看就是沙场悍卒出身。

        陈平安前几天刚刚亲眼见到一伙金扉国京城子弟,在一座山神庙聚众豪饮,在祠庙墙壁上胡乱留下“墨宝”,其中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直接扛起了那尊彩绘木雕神像,走出祠庙大门,将神像摔出,嚷着要与山神比一比膂力。祠庙远处躲清静的山神老爷和土地公,相对无言,唉声叹气。

        黄昏中,陈平安没有走入郡城,而是远离官道,翻山越岭,大致沿着一条山野小路蜿蜒前行,偶尔能看到一些人影,多身形矫健,应该都属于江湖上的练家子。陈平安一袭青衫在山林中如一缕青烟拂过,入夜后,小径上的行人依旧没有举烛,深夜时分,陈平安骤然而停,站在一棵参天大树上,举目远眺,一座四面皆悬崖峭壁的巨大孤峰之巅,灯火通明,屋舍密集,唯有陈平安脚下这座高山与之牵连的一座铁索木板桥,可以去往那座山顶“小镇”,夜间山风拂过,整座桥都会微微晃荡。

        瞧着像是一座声势不小的江湖门派,因为附近灵气淡薄,比起银屏国槐黄国边境线略好而已,不是一处适宜练气士修行的风水宝地。

        陈平安坐在树枝上,嚼着一块干饼,养剑葫内已经装上了十数斤兰房国酒水,一路喝酒次数不多,剩下颇多。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哪怕是小炼,那两块斩龙台依旧进展缓慢,一路行来,依旧没能完整炼化。

        不知不觉,对面山顶那边灯火渐熄,最终唯有星星点点的亮光。

        天亮时分,陈平安睁开眼睛,往自己身上张贴了一张鬼斧宫杜俞那边学来的驮碑符,继续修行。

        北游之路,走走停停,随心所欲,只需要在入秋之前赶到北俱芦洲东部的绿莺国即可,绿莺国是那条大渎入海口。北俱芦洲中部地势,中央高耸,东西两向不断倾斜向海面,北方更高,整个北俱芦洲,从骸骨滩往北,大致地理形势,依次升高如台阶,大渎源头在北方,有十数条水势巨大的江河汇入大渎河床当中,造就了一条大渎拥有两大入海口的罕见奇观。

        陈平安彻底小炼两块斩龙台后,化虚搁放在两处曾经各有“一缕极小剑气”盘桓的窍穴当中,飞剑初一十五分别入驻其中。

        每次飞剑撞击斩龙台、磨砺剑锋引发的火星四溅,陈平安都心如刀割,这也是这一路走不快的根本缘由,陈平安的小炼速度,堪堪与初一十五“进食”斩龙台的速度持平。等到它们吃光斩龙台之后,才是铺垫,接下来将初一十五炼化为本命物,才是关键,过程注定凶险且难熬。

        但是这种仿佛重返落魄山竹楼给人喂拳的感觉,陈平安反而觉得格外踏实。

        桥上,响起一辆辆粪车的轱辘声,桥这边的高山之中开辟出大片的菜圃。随后是一群去远处山涧挑水之人,有稚童折柳尾随,蹦蹦跳跳,手中晃荡着一个做样子的小水桶。山顶小镇之中,随即响起武人练习拳桩刀枪的呼喝声。

        在山上居住,又不是辟谷的修道之人,到底是有些麻烦的。先前那些在后半夜陆陆续续返回山上小镇的身影,也大多人人包裹,期间还有人牵着驮着重物的骡马,过桥返家。

        陈平安打算再在这边留两天,争取一鼓作气以那脱胎于碧游宫祈雨碑文的仙诀,彻底小炼两块斩龙台,随后再动身赶路。

        包括这金扉国在内的春露圃以北的十数国,以大篆王朝为首,武运鼎盛,江湖武夫横行,到了动辄数百武夫联手围攻山上仙门的夸张地步。

        广袤版图上,只有一位元婴坐镇的金鳞宫,能够勉强不遭灾厄,只是门中弟子下山历练,依旧需要小心翼翼。

        陈平安一开始在春露圃听说此事,也觉得匪夷所思,只是当他听说北俱芦洲的四位十境武夫,其中一人就在大篆王朝之后,便有些明白了。

        北俱芦洲如今拥有四位止境武夫,最年老一位,本是德高望重的山下强者,与数位山上剑仙都是至交好友,不知为何在数年前走火入魔,被数位上五境修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合力拘押起来,毕竟不能放开手脚厮杀,免得不小心伤了老武夫的性命,那老武夫因此还重伤了一位玉璞境道门神仙,暂时被关在天君府,等待天君谢实从宝瓶洲返回后颁布法旨。

        最年轻一位,刚刚百岁,是北方一座宗字头仙家的首席供奉,妻子是一位刚刚跻身玉璞境的女子剑仙,其实双方年龄悬殊,两人能够走到一起,也是故事极多。

        然后就是大篆王朝一位孤云野鹤的世外高人,数十年间神龙见首不见尾,众说纷纭,有说已死,死于与一位宿敌大剑仙的生死搏杀中,只是大篆王朝遮掩得好,也有说去往了茶花洞天,试图大逆行事,以灵气淬炼体魄,如同年少时在海边打潮打熬体魄,然后再与那位在甲子前刚刚破境的猿啼山大剑仙厮杀一场。

        最新一位,来历古怪,出手次数寥寥无几,每次出手,拳下几乎不会死人,但是拆了两座山头的祖师堂,俱是有元婴剑修坐镇的仙家府邸,所以北俱芦洲山水邸报才敢断言此人,又是一位新崛起的止境武夫,据说此人与狮子峰有些关系,名字应该是个化名,李二。

        大篆王朝还有一位八境武夫,相对容易见到,是位女子大宗师,是一位剑客,如今担任大篆周氏皇帝的贴身扈从,但是此人前程不被看好,跻身远游境就已是强弩之末,此生注定无望山巅境。

        简而言之,在这里,江湖武夫嗓门最大,拳头最硬。

        陈平安如今对于落魄山之外的金身境武夫,实在是有些琢磨不透了。

        当初想要向宋老前辈问剑的青竹剑仙苏琅,是第一个。

        苍筠湖龙宫向自己偷袭出拳的,是第二个。

        渡船之上铁艟府小公子魏白身边的廖姓扈从,第三个。

        陈平安其实挺想找一位远游境武夫切磋一下,可惜渡船上高承分身,应该就是八境武夫,但是那位气势极其不俗的老剑客,自己拿剑抹了脖子。头颅坠地之前,那句“三位披麻宗玉璞境,不配有此斩获”,其实也算英雄气概。

        先前在金扉国一处湖面上,陈平安当时租借了一艘小舟在夜中垂钓,远远旁观了一场血腥味十足的厮杀。

        似乎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围剿,先是一艘停泊在湖心的楼船上发生了内讧,数十人分成两派,兵器各异,其中十余位大概能算金扉国顶尖高手的江湖人,约莫是些五六境武夫,双方打得胳膊头颅乱飞,随后出现了七八艘金扉国军方的楼船战舰,高悬明灯,湖上光亮如昼,将最早那艘楼船重重围困,先是十数轮劲弩强弓的密集攒射,等到厮杀双方武夫撂下十数条尸体,余下众人纷纷躲入船舱躲避后,军方楼船以拍杆重击那艘楼船,期间有身负伤势的江湖高手试图冲出重围,不愿束手待毙,只是刚刚掠出楼船,要么被弓弩箭雨逼退,要么被一位身穿蟒服的老宦官当场击杀,要么被一位年纪不大的女子剑客以剑气拦腰斩断,还有一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大将,站在楼船底层,手持一杆铁枪,起先没有出手。

        一些个佯装负伤坠湖,然后尝试闭气潜水远遁的江湖高手,也难逃一劫,水底应该是早有精怪伺机而动,几位江湖高手都被逼出水面,然后被那魁梧武将取来一张强弓,一一射杀,无一例外,都被射穿头颅。

        在金扉国军方战船靠近后,陈平安就已驾驭一叶扁舟悄然远去。

        最后一幕,让陈平安记忆深刻。

        那女子剑客站在船头之上,不断出剑,无论是漂浮水上尸体,还是负伤坠湖之人,都被她一剑戳去,补上一缕凌厉剑气。

        估计最后湖心楼船就没能活下几个。

        能活下来的,极有可能都是朝廷的内应。

        陈平安最后看到有三人走上了那艘战船顶层,向那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武将抱拳行礼。

        陈平安闭上眼睛,继续小炼斩龙台。

        修行一事,真正涉足之后,就会发现最不值钱又最值钱的,都是光阴岁月。

        至于那桩江湖事,陈平安从头到尾就没有出手的念头。

        这天夜幕中,陈平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举目望去,桥上出现了一对年轻男女,女子是位底子尚可的纯粹武夫,约莫三境,男子相貌儒雅,更像是一位饱腹诗书的儒生,算不得真正的纯粹武夫,女子站在摇晃铁索上缓缓而行,年纪不大却稍稍显老的男子担心不已,到了桥头,女子轻轻跳下,被男子牵住手。

        两人沿着山路牵手而行,窃窃私语,什么都聊。

        刚好是陈平安这个方向。

        陈平安便听到了一些金扉国庙堂和江湖的内幕。

        原来这些年江湖上很不太平,当今君主篡位登基后,按照金扉国稗官野史的说法,据说这位皇帝老爷坐到龙椅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横刀在膝,然后命人将那管着皇室九族名册、玉牒的几位勋戚喊到大殿上,按照谱牒上边的记载,一页页翻开,从已经自缢身亡的先帝皇后之外,喊出一个名字,大殿之外就要掉一颗脑袋,将前朝余孽杀了个干净,大殿之外,一夜之间血流成河,但是最后仍然有一条漏网之鱼,是前朝先帝的幼子,被宫女带着逃离了皇宫,然后在忠心耿耿的臣子安排护送下,又侥幸离开了京城,从此流亡江湖,杳无音信,至今没能寻见,所以这么多年,江湖上经常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灭门惨案,而且多是大门大派,哪怕有些明明是死于仇杀,可各地官府都不太敢追究,就怕一不小心就越过了雷池,触及京城那位的逆鳞。官府束手束脚,金扉国本就崇武,各地武将更是喜欢打着剿匪杀寇的幌子,用一拨拨江湖人的脑袋演武练兵,正儿八经有家有业的江湖人士,自然苦不堪言。

        江湖总这么乱下去也不是个事,所以金扉国的江湖名宿、武林宗师十数人,还有原本势同水火的魔道枭雄七八位,都难得暂时一起放下成见,打算私底下碰头,举办一场宴会,当然不是要造反,而是想着与其让皇帝老爷睡不安稳,害得朝野上下风声鹤唳,不如大伙儿略尽绵薄之力,帮着皇帝陛下挖地三尺,将整座本就浑浊的江湖掀个底朝天,争取找出那位早就该死的前朝皇子,此人一死,皇帝必然龙颜大喜,纷纷乱乱的江湖形势怎么都该好转几分,也好让各路江湖豪杰喘口气。

        年轻男女,谈及这些鲜血四溅的刀光剑影,都是忧心忡忡。

        因为他们所在的门派,名为峥嵘门,是金扉国的第一流江湖势力,按照武林中人自己的划分,大大小小近百个有据可查的江湖门派,是有一条分水岭的,就以当今陛下登基作为界线,江湖有新老之分,新江湖门派往往依附京城勋戚或是藩镇势力,老江湖则苟延残喘。峥嵘门自然属于老江湖,女子的父亲,更是四大正道高手之一。

        但是她这边得到的最晚消息,是宴会选址终于定好了,是一处大湖湖心,正邪双方的大宗师,都没机会动手脚。

        黑白两道,自然都不愿意去对方的地盘议事,天晓得会不会被对方一锅端,正道人士觉得那些那些魔道中人手段残忍,肆虐无忌,黑道枭雄觉得那帮所谓侠士道貌岸然,一帮男盗女娼的伪君子,比他们还不如。

        不过令人蹙眉忧心的远虑之外,月下眼前人,各是心仪人,天地寂静,四下无人,自然情难自禁,便有了一些卿卿我我的动作。

        先前女子手持一截树枝,走桩期间,一手出拳,一手抖了几个花俏剑花。

        陈平安轻轻叹息,这峥嵘门的门主,应该就是湖上活到最后的三位江湖高手之一,那人出拳路数与树下女子几分相似,腰间缠有一把软剑,出剑之后,裹脖削头颅,剑术十分阴柔诡谲。

        男女相互依偎,手上动作便有些旖旎。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陈平安大不了闭眼修行便是,可就怕这男女一时情动,天雷勾动地火。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男女绕到树后,女子便说要去树上挑一处树荫浓郁的地儿,更隐蔽些,不然就不许他毛手毛脚了。

        男子笑着答应下来,年轻女子便抓住情郎肩膀,想要一跃而上。

        身上有一张驮碑符的陈平安环顾四周,屈指一弹,树下草丛一颗石子轻轻碎裂。

        男女吓了一跳,赶忙转头望去。

        陈平安站起身,一掠而走。

        行行行,地盘让给你们。

        陈平安去往此山更高处,继续小炼斩龙台。

        不过那对男女被惊吓之后,温存片刻,就很快就赶回索桥那边,因为峥嵘门上上下下,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火,雪白一片。

        然后涌到大门那边,似乎是想要迎接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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