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事业
当天晚上，阿桃和苏父提了出府转转的事情，苏父一口回绝。阿桃瞬间落下了眼泪——对于刚刚失去至亲半年的人，沉默地流泪太容易了。
“爹，女儿从小在铺子里帮着作工，从来没穿过好看的衣裳。到了家里，看到妹妹，更觉得自己粗鄙，怕给府里丢人。您不让我出去，想来也是这个原因吧。”
阿桃虽是个小胖子，但是垂泪低语伤心欲绝起来，反而更有说服力，让苏父突然就心软了，就出去转转，买买衣服，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让人知道和府里的关系就行了。
然后他听到阿桃说：“我自己领着面片儿去就行，也不用府里的车。从秦州带的银钱还有些，刚来家里，什么忙都帮不上，阿桃不敢给家里添负担。”
“这孩子，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胡闹！”
苏父其实已经在心里同意了，但是看到阿桃手里捏着的一贯多钱，还是训斥了两句。
他看了李氏一眼，李氏立刻会意：“可不是，这孩子，太懂事了，真让人心疼。”说着居然也真情实意地红了眼圈。
接着不出意料的，她说“买两件衣裳哪用得上这么些钱，揣在兜里再让人摸了去，老爷您看要不还是我陪着去吧，如君第一次出门，小心让人骗了，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你近来身子不爽利，莫要出门了。小孩子贪玩，你给她说说什么东西值多少钱。”转头对阿桃说，“依我看，你带来的钱，还是先放在你母亲这里，要用的时候从她这里取就是，她也好替你把关。这两天你就出去转转，切不可玩心太重，两天尽够了。”
嫌孩子丢人，又想捏住她，呵！阿桃先前还有一丝幻想，见他们这个样子，算是彻底绝了自己的指望。阿桃心里了然，嘴上却说，“阿桃听爹的。我屋里还有百十来文，一起取来交给夫人。”
两口子做着亏心事，谁也没留心她对李氏的称谓。
“我陪你去取，抓紧和你说说这里的物价，一时怕是想不全，明天早上还能补充一些。”
李氏倒真是事无巨细地交代了阿桃一些事项。阿桃在行李里摸钱的时候，大大方方的把东西都展开来，腼腆笑道：“外婆给我留的钱，路上花了好多，只剩这些了。”路上的情况李氏都听说了，她接过钱，取出约莫三百文交给阿桃，“夏衫清凉，这些尽够了，太过华贵的，也不适合咱们家，”阿桃接来谢过。
第二天一早，阿桃就领着面片儿从后门出去了，李氏到底还是派了个新买的小厮跟着。还是阿桃路上见过的熟面孔，叫顺利。顺利也才十三岁，苏府搬家后添置的劳力，平时做些采买的杂事，看着是个老实的小子。
可是今天阿桃要做的事儿，跟着老实的顺利，反而麻烦。
三人无余钱，只能一路步行，不过阿桃正好可以好好看看这开封府。
天色还早，沿街的铺子好些都没有开张。阿桃有些意外，问顺利，“京城的人这样不急着赚钱吗？”顺利笑着说，“大娘子有所不知，汴京晚上极其热闹，好些商人们开店至后半夜，所以早上开门也就晚一些。”
即便如此，光是从宽阔平整的街道、高大的门梁、鳞次栉比的铺面以及那些五花八门的装饰中看去，哪怕它们都还在睡着，也能窥见到这座城市独有的繁华，阿桃甚至想象不到这些喧嚣苏醒后，将会是怎样的光景。
早餐铺子都是开了门的。阿桃本想选了一家很大的包子铺，顺利却快走两步来到她身边，低声说：“大娘子想吃包子，小的有个更好的去处，您若信的过，小的领您过去。”
阿桃跟着他左拐右拐，来到一个更为幽静的小巷子，巷子口一家小店，外面支了两个长排桌子，已经坐满了。走进去里面却还有几个位子。阿桃让他们两人一起坐下，顺利死活不肯，非要在门口守着，阿桃只得让面片儿包了几个包子给他拿去，也不叫他守着门，随便找个地方用些，别走远了就好。顺利千恩万谢地接过。
阿桃拉着面片儿坐在角落里，笑着问她：“现在顺利不在跟前了，你有什么话赶紧说吧，从昨晚就欲言又止，看着我都憋得慌。”
“让小姐见笑了，奴婢不如您心大，实在心疼夫人拿走的铜钱。”
“原来是这事儿！你小姐我算了一下，在府里的日子，好歹还有两三年，以后吃穿都在府里，以前没有他们，不都得我自己掏腰包，现在主动上缴，以后慢慢找补吧，总归是亏不了。”
面片儿不禁咋舌，“您是府里的主子，这都是应该的呀，怎么还需要找补呢？”
阿桃压低了声音说到，“以后嫁人还有嫁妆拿，这点钱让他们对我放心，算下来，我是赚大了。”
面皮儿听着心里酸涩得很，想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嘟囔一句，“奴婢还是觉得亏。”
阿桃笑了笑，“快吃吧，好多路要走呢，吃饱了才有力气。”二人不再说话。
将近两贯钱，阿桃当然心疼死了。可是阿桃心里很清楚，让他们觉得自己没有依靠，自己才能有腾挪的空间，要不然被关着到谈婚论嫁的那天，这个苏府的人，铁定是要稳赚不赔，自己就亏大了。
吃了有两盏茶的时间，阿桃起身离开，顺利看她很开心的样子，邀功似的问到：“大娘子可高兴？这个铺子开了好些年，东西好吃还便宜，城西的一片都有名呢！”阿桃笑着说，“是你有功啦！快再给我说几个好去处。”
阿桃真是很开心，她一直留心老板娘的动作，收钱的手就没停过呀！这一早上少说得一百来文！店里只有三个帮工，不知道佣金是多少，不过想来这铺子是很赚钱的。
阿桃咂巴两下，感觉味道其实也就一般，跟自家面食相比，寡淡得多。于是她想，我也要在汴京开一间这样的铺子！
想到这么明亮的未来，心情当然好啦！不过阿桃摸着自己贴身装着的所有家当，哎，差着远呢。
顺利有心讨好主子，引着阿桃往御街走去。
走了一会儿，阿桃撇见南边有个巷子好像格外热闹，便问顺利。
“那是杀猪巷，多住着屠户，城里好多商贩酒楼的猪肉也在这里采买。”阿桃留心多看了两眼。
“猪肉比牛羊肉便宜很多吧？”
“猪肉和羊肉差不多，四五十分一斤，牛肉要贵上一倍。”
远远能看到御街的时候，巳时都已经过了，想起李氏叮嘱要在午膳回家，三人脚下都更快了些。
此时店铺都已开张，伙计各个笑脸迎人。阿桃选了一个小店子，想抓紧买一身衣裳。可惜，这店子里的衣裙似乎并不能满足自己的身材。一连走了三四家，阿桃的好心情消失殆尽。
直到从第四家出来，对面的一个女掌柜笑着喊道：“那个小娘子！来这里看看，保证合你的心意！”
于是阿桃等人走了过来。
那中年女掌柜也是个丰腴的身材，“小娘子长得标致，不过就是需要衣服宽松些，来我姜嫂子这里就对了！”
阿桃看她拿出的几件衣裙，虽然宽大，花样却是中规中矩，颜色也没有那些纤细的衣裙鲜亮。买衣裳虽说只是为了出门找的借口，但是阿桃却是真情实意的受到了打击。
面片儿和顺利觑着她的脸色，也都不说话了。没想到转身出门的时候，阿桃狠狠地绊了一脚，幸亏面片儿手快扶住才没有摔倒。
“哎呦，我的脚！”
阿桃走不了了，这可急坏了两人。还是阿桃冷静下来，吩咐到：“我这脚崴到了，午膳前到不了家。顺利你脚程快，先家去和夫人说一声，省的家里人担心。面片儿扶我找个医馆看看。”
“那小的回来怎么找您？”
阿桃想了一下说“我们找到医馆，让面片儿来告诉姜嫂子，你从家里来，也来问姜嫂子。”转头又对姜嫂子甜甜问到，“嫂子您帮我传个信儿可行？”
姜嫂子热情应了，于是三人作别。
面片儿扶着阿桃来到了哥哥治病的医馆。
虽说是计划好的，但是看到阿桃的脚已经红肿起来，面片儿还是掉了眼泪。
“这也太严重了！应该让奴婢来摔的，奴婢对不起您，当牛做马也报答不了您。”
“你摔和我摔可不一样。看着唬人罢了，揉开就好了。”又小声道：“现在不用你当牛做马，咱们去里面看看你哥哥还在不在。”
因为要露脚，不好在前厅看诊，伙计引着二人来到室内。老大夫很快过来，看了一眼，开了活血化淤的药，又教了面片儿揉开的手法。阿桃提出在店里等家仆来接，大夫同意了。
屋内的窗户开着，正对着后院。老大夫走后，面片儿趴在窗户上紧张地左右看了看，见没人过来，正要翻出去，却看到一个穿着短打的人影匆匆走进院里。
看到熟悉的身影，面片儿内心狂喜，“哥哥！”压低了声音大声喊道。
那男子倏然回头，果真是面片儿的哥哥，钱进。
左右无人，钱进走到窗前，问到“小桃，你怎么来的？”
“哥哥，我现在在苏大人府上，这是我的主子。”
钱进朝屋里看去，果真还有一个小娘子，他恭敬地行礼。
面片儿翻过窗户，和她哥哥在避人的地方小声说话，一墙之隔的阿桃则在偷听。
是的，她对钱进很感兴趣。费了这么大劲，不只是要帮面片儿，更是为了自己。
“哥哥，你的伤都好了？”
“好了。”
“那你怎么还在这里？”
“咳！这里的掌柜是个黑心的，初时被陈管家唬住，不敢不尽心，后来见再无人来，肚子里的坏水就藏不住了。老陈留的钱本来还应有余，掌柜却说不仅不足，反而不够，扣着我的身契，让我作工抵债。”
“他问你要多少呀？”
“五两。你不必担心，一个月工钱一两，有个半年也就可以脱身了。”
面片儿沉默不知说什么。老百姓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只要人没事儿，就认栽，给谁作工不是作呢，反正性命无虞，可是心里又委实难受。于是面片儿没忍住，又哭了起来。
“这个该死的四公子。”
于是钱进作为受害者，反过来安慰起自己的妹妹：“过去的事儿不要想了，他现在处境多半也是不好，算是糟了报应。反正哥哥已经给自己赎了身，再等个一年，就能自立门户，好好做个良民。哥哥现在没本事给你赎身，等以后给你嫁人了，哥哥一定能给你撑腰。”
又嘱咐道，“你跟了心善的主子，更要用心做事，咱们没别的本事，但是要知道好歹，知道吗？”
面片儿哭着点头，“小姐人很好，有什么吃的都想着我。”
钱进叹气，“你，哎。”
“到时候他要是还耍赖怎么办？”阿桃突然出声打断了兄妹的对话。
“苏小姐，”钱进又行了一礼，说到“我用心学了本事，记下了大部分药材的价格，他的药方我藏了一份，大不了就报官吧，但我想他应该不至于为了五两银子与我见官。以我接触看，他人虽贪，但也就是个平头百姓，里里外外多得了十几两，我想他会放手的。”
“那然后你什么打算？”
钱进不由一愣，不明白这个小姐怎么这么关心奴婢的家里事，但也认真回复道：“这个掌柜虽坏，但是我也学了不少东西。不如再找一个药房当伙计。”
“当伙计怎么给你妹妹撑腰？”
她话中的鄙视不由让钱进有些生气，“我好手好脚，只要勤快，总能攒些家业的。”
阿桃抿唇一笑，“实话跟你说，我也想攒些家业。”
这回钱进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应了，他觉得这小娘子怕是有毛病，可是又有种预感让他激动起来。
“我只有十二两银子。以后可能还能攒下些，但是也不多。我可以借给你。”
钱进抬头，他第一次直视这个苏小姐。
“借给我？您相信我？”
“我没有别人可信了，不如赌一把吧。与其相信别人，不如相信你呀，至少你妹妹还在我手里不是吗？”
钱进冷静下来，他看着眼前人细长的眼睛里似乎和他闪着一样的光。
“您的钱，您敢赌，我有什么不敢。”
阿桃转过身，再转过来，手里多了十两银子。
“我只有这么多，我的处境，你可以问你妹妹。我会做西北的面食小吃，酱料尤其好吃，但是现在身份受限，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始。”阿桃将银子递给他，“你先解决了这里的麻烦，帮我出个主意，然后装作送药的伙计，来苏府找我。”
钱进盯着手里的银子，哭笑不得，他还是觉得荒谬，可是又想试一试，然后他听到那人说，“你得快一点，不然我的脚就好了。”
“好，脱身的钱，是钱进向您借的，以后我会还给您。”
面片儿在一旁愣愣地看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于是开口说道：“用奴婢的月钱帮哥哥还！”
三人不由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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