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七姑八姨
袁绮回到家时,袁母正在厨房煎鱼,噼里啪啦声,油烟腾腾,听到有人开门,探出头来,见是她,扬高嗓门:“让早些回来,又当耳旁风,我是为啥人忙啦?是为我过生日?不要搞错!一个个讨债鬼。”语调里皆是气。
“好哩,不要多讲哩!”袁父眉头皱起个川字,在洗盘子,袁绮没有说话,回房间里换好衣服,再出来帮忙摘菜。
三个姨姨陆续来了,袁母排行第二,大姨拎了一盒十寸的生日蛋糕,三姨四姨合买的水果篮和保健品,小姨最时髦,捧了束香水百合,一进门就四处找花瓶,袁母往卧室里,把铁皮饼干桶里的茶叶倒出来,去卫生间接了半桶水,将花插在里面,左看右看,不像新买的,蔫头耷脑,花瓣泛黄,香味也淡了,压低喉咙跟袁绮抱怨:“数她最有钱,却最精刮,把我们当叫花子打发。”
袁绮不愿参与她们的暗战,自去端茶倒水,大姨挽起袖管过来帮忙炒菜,三姨四姨则坐在沙发上,找来遥控器打开电视,看看钟到六点钟,正好有美食节目。
小姨招呼袁绮到身边坐,搭着她的肩膀亲热道:“听你姨夫讲,千万不要去法院的执行局,最苦累最忙碌的部门,经常加班,还要出差,压力大,容易抑郁,要去就去政治部,或是行装科,最安稳没压力,待遇也不错,过两年结婚生子,一生顺畅。”
袁绮笑笑说:“小姨你讲晚啦,我已去执行局上班了!”
四姨吃着松子,慢悠悠道:“让杨鹏要遵纪守法做生意,不要哪天落到绮绮手里,就难看相了。”
杨鹏是小姨夫的姓名,他经营房产公司多年,人脉广,见闻多,性格油滑,爱吹牛皮。
小姨眉眼一紧:“这话里啥意思?”
四姨很镇定:“啥意思?字面的意思!你慌啥?像踩到尾巴的猫,一蹦三尺高。”
小姨横眉竖眼,拔高音量嚷嚷:“我慌啥!我日子不要太好过,有些人羡慕嫉妒恨,巴不得人家出事情!”
“算啦算啦!”三姨来和稀泥:“姐妹道理,哪有啥坏心眼,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四姨冷笑一声:“我有讲错么?杨鹏连老妈的养老金都骗了去,还有啥是他干不出的。”
“是借!借!你听得懂人话么!”小姨满脸通红。
四姨呵呵两声:“借了七八年,也没见还啊!”
大姨端着一盘红烧肉过来:“老远就听见你们吵架,今天都太平些,让绮绮好好过个生日。”
她们一齐看向袁绮,似乎才发现她的存在,脸上的表情怔忡,神智忽然回笼,除了吵架,便无话可说了。
吃饭桌子很小,圆台面上铺了描金花的塑料布,只能坐四五人的空档,挨挨挤挤六个人,袁父等她们吃完再吃。
袁绮很快就吃完了,起身想叫袁父来,小姨把她的凳子拖到一边,都有默契的屁股挪了挪,还是没有空隙,容不下再多一个人。
三姨吃完饭便要走,说家里衣服晾在外头还没收。袁母留她吃完生日蛋糕再走,袁绮收拾碗盏,将剩菜端到厨房里,又拧干抹布来擦桌面滴的汤汤水水,把鱼刺骨头推在手心掬着扔到垃圾桶里,袁父站在燃气灶前吃饭,红烧鸡里除了鸡皮就是鸡头鸡脖,她打开蒸锅取出小碗,里面有四五块鸡肉,是饭前就特意拨出来的,袁父吃着道:“下趟不要再留给我,年纪大了,鸡肉一丝丝卡牙齿。”
袁绮想说什么,听见袁母在客厅喊她,走过去,蛋糕已经切开,一块块摆在纸盘里,全是厚重的奶油,蛋糕胚子也不细,小姨皱眉问:“是哪一家店买的?”三姨翻盒子查找,忽然笑起来:“我听过元祖蛋糕,还没听过元族蛋糕这个牌子。”
一齐目光闪烁地朝大姨看去,大姨面不改色:“我家小区门口新开的蛋糕店,买的人多是多的来,天天排队。价钱也实惠,十寸才一百块。”吃了一匙奶油:“和元祖的蛋糕也莫啥区别!”
“三百五十块和一百块,怎么没区别!”袁母脸色不好看,把蛋糕连盘往桌上一掼:“吃饱了”“撑得”两字还是含在了嘴里。
大姨摆出她的威严来:“九十年代红宝石卖的麦淇淋蛋糕,奶油硬邦邦,你们吃得不是蛮开心,这总比那好吃多了吧!不要啥都搞攀比,追求名牌,我们平民百姓,条件有限,讲的就是物美价廉。”
“这是价廉,物却不美。”小姨撇撇嘴:“奶油灌的嗓子眼里起腻味。”
“一年就过一趟生日,元祖总还吃得起。”四姨眯起眼笑:“绮绮,明年蛋糕我给你买!”
袁绮连忙道:“我现在工作了,每月领工资,往后不劳姨姨们破费,我自己买就好!”
三姨吃两口就放下,背起包要走,大姨被她们的话刺的不开心,沉着脸道:“你不要急着跑!既然大家不缺钱,我有话要讲!”她顿了顿,拿过手提包,“嘶啦”一声拉开拉链,掏出一厚沓的发票收据来:“从今年五月份开始,老娘住的养老院收费全面涨价,从前每月三千五,现在涨到四千五。你们晓得老娘的退休工资只有三千五,多出的一千块,我一直帮忙在垫付,恰好今天都在此地,想想这笔开销怎么分摊!”
一时大家都沉默了!
小姨拿起几张发票收据细看,床位费、护理费、伙食费及医药费写得清清爽爽,没啥好争议的。
四姨先开口:“还轮不到我们分摊吧!姆妈不是有存款么?”
三姨就等在话这里:“贵人多忘事!不是全部借把小妹夫了!”
哪里会忘记呢,在场的每个人都在心里拨算盘,大姨便问:“大家意见先用姆妈存款来填是么?”见没人反对,又道:“小妹,那十万块啥时还回来?要尽快付把养老院。”
袁绮还在慢慢吃着,因是她过生日,纸盘里的蛋糕比姨姨们的两倍还多,奶油上还缀着奶油雕的玫瑰花,很粗犷稠浓,看着都心惊胆颤,更逞论吃。她挖最底的蛋糕胚子,里面夹了一层薄薄果酱,送进嘴里,冷而甜。她听见小姨语气不善:“凭啥要动老娘的存款,这笔钞票是留待她以后生病住院用的。我认为,老娘养老院多出来的费用,应该由二阿姐来承担。”
袁绮看向姆妈,袁母显然没想到矛头会对准她,神情又怔又气。
大姨也奇怪地问:“为啥要二阿姐来承担?”
“你们忘记这间房子是老娘的?如果放租出去,每月租金付给养老院绰绰有余。现在二阿姐一家门蹲在此地,承担这笔费用,不是理由当然的事。”小姨觉得自己很机智,面上有一抹得意洋洋的神气。
袁母已经恢复了冷静,目光扫过大姐、三妹及四妹,闭嘴不吭声儿,显然是有同样想法的,只是借小妹的嘴讲出来,看她有何反应。
她一生命运坎坷跌宕多浮沉,岂容得至亲姐妹们抱团戏弄她,只觉面庞如被针扎似的血血红,愤怒地骂道:“你们一个个还有良心?都被狗吃了是吧!我为啥没有房子要蹲在此地?是老娘和你们欠我的!一九六七年,每家户有指标,要出人丁去新疆建设兵团,你们皆有借口不去,老娘偏心,硬劲逼迫我去了。我受的苦遭的罪、讲三天三夜讲不完。啊!我吃风吐沙,经寒受冻时,那在做啥?我在原始森林砍树、冰上凿鱼,放牛羊,挖菜窖,垒火墙时,那又在做啥?我牺牲自己的人生成全你们,你们以在有车有房有存款,日节好过了,倒想起来弄怂陷害我了,呸呸呸!”
她喘口大气,眼眶蓦得发红,嘴唇抖得如风里飘零的枯叶:“还有我大儿子,十六岁回来,十九岁就得胃癌死了!我把他活蹦乱跳交把你们,你们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刽子手,一群刽子手!”歇斯底里地抓起桌上的奶油蛋糕往她们身上扔,唉呀呀一片惊叫声,袁绮上前一把抱住姆妈,让姨姨们快走。
小姨擦着鬈发上黏牢的奶油,一面快步出门,还兀自嘴牢:“生老病死,怪得了谁”被大姨劈肩打了一掌,痛得龇牙裂嘴。
袁父一直呆呆站在厨房门前,没人理他,他也不理她们,虽然这是袁绮的生日,却在这一瞬间,他又老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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