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长舌男
天还没亮, 江宅里的仆人就行动起来了。他们把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门窗柱子也擦拭一新,只等着国公府那边过来。
江二叔和江二婶头两天来时, 睡得很不安稳,屋子里的一切都太过陌生,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住了两天后,稍微习惯了些,不至于早上起来时,眼下挂着黑黑的眼圈。
“你说城里人的衣裳咋这么多道道呢?穿着多麻烦!”江二叔笨手笨脚地把衣裳一件一件往身上套, 这些衣服轻飘飘的, 带子也多, 穿在身上别扭极了。
“你真是野猪吃不了细糠, 有好的给你还挑三拣四。”江二婶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身上的衣裳,女人家手巧,丫鬟只试了一遍, 就知道怎么穿了。
“那叫你穿着这样的衣裳干活,你乐意啊?”江二叔不服气了,长里长外的, 就是不方便啊!
“笑死我了,你见过穿这种衣裳的下地干活?”江二婶嘲笑道,“还有啊, 咱们这几天是沾了淼哥儿的光, 也享一享城里老爷太太的福, 谁让你把这衣裳带回去穿了?”
“大侄儿家的那个看着还挺讲究,咱们穿过的衣裳, 他会要吗?”江二叔怎么称呼裴澈都觉得别扭, 便以这个那个指代, 当然了,碰面时,还是会叫一声裴公子的。
“要不要的,咱都得先有个态度,别叫人多心,以为我们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到时候累的淼哥儿不好做人。”江二婶就是为人媳妇的,想的东西要比江二叔多些。
“你说得对!”江二叔立刻紧张起来,想着待会走时,可别不小心捎带了东西出去。
江淼自然是不知道两位长辈如此小心周全,他此刻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虽然是今天的主人公,却也是最轻松的,因为按规矩,下聘时女方是不需要出面的。
江淼没想着争口气,也没觉得人家不把他当男人看,什么男人女人,不都是人吗?不用出面正好,他懒得赔笑脸。
裴澈身为今天另一个主人公,却没那么好的福气,他必须跟着舅舅和二叔,带着聘礼,一起从国公府出发。
就像有女儿的大户人家会从小帮她们攒嫁妆一样,有儿子的长辈也会帮他们备好聘礼。多年积累下来,裴澈送给未来伴侣的聘礼,已经多不胜数了。
这其中不乏金银珠宝,名人书画,古董玉器。然而再多珍贵的聘礼,也只能放在箱子里送过去。这些东西的风头,都被最前头那辆车上,两只引吭高歌的大鹅抢走了。
这两只大鹅关在藤编的框子里,伸着头,一路都“该……啊……该……啊……”地叫着,似乎在嘲笑花费重金娶了个男妻的裴澈是个大冤种。
马车里,裴世元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裴澈道:“世子可知道别人是如何说我们家的吗?”
裴澈微微抬眼,嘴角扯出一个标准的弧度:“愿闻其详。”
“他们说,自古以来,高门大户娶妻,皆以雁相赠,以示情深。只有那平民百姓,才以鹅相赠。也不知世子是不是因为要娶的是个市井小民,才会入乡随俗?如今上城风言风语不断,国公府都快名声扫地了!”对梁京的上流社会来说,这是一件十分掉档的事。
“国公爷是不是太清闲了,竟连这种无谓的流言都拿来嚼舌根了?不如我替你谋个差事。不然这话落在别人耳中,还以为是什么村口闲汉,在这里道人是非。”不等裴澈回应,他的大舅舅就沉着脸怼了回去。冯家大舅如今在吏部任职,所有官员的考绩都要经他们的手。考绩关系着他们三年之后是升是降,是留是调,一般人,轻易是不敢得罪他们的。
裴世元被他一顶,脸色有些难看,就在这时,坐在一旁前来观礼的高世昌出声了。
“冯大人好大的官威啊,怪道人家都说,朝堂有二冯,可顶半边天。依我看,国公爷这话说得不错,本来娶男妻就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偏还要受人辖制,丢了世家风范,此等不孝子孙,要是放在我高家,早就逐出家门了。”
高世昌原本以为自己此行不会太顺利,可他没想到,裴家叔侄二人竟闹得这样僵了,甚至不顾外人在场,便冷言冷语。他是不介意再添一把火的。
冯家大舅冷哼一声:“高大人可知流言止于智者为何意?你是在质疑皇上的决断?我外甥是圣旨赐婚,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安有你置喙之理?至于你高家的规矩,呵,还是不提为好。”
一个呵字,尽显轻蔑,高世昌想起去年的事,虽然死的只是一个族人,但对他而言,也是莫大的耻辱!他脸一放,与冯家大舅唇枪舌战,两个文人骂起人来,既有文采还时不时引用个典故,战况之激烈让人瞠目结舌。
裴世元和裴澈静静地听着二人你来我往吵了一路,直到震天响的鞭炮声传入耳际,他们才发觉,车队已经到巷子口了。
制式一样的几十辆马车有序前行,几乎要将整条街都堵住了,百姓们无不驻足观看,他们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能得此厚待,瞧这架势,必然是被上城的大户人家看上了。
大梁的鞭炮最高为一千响,可眼下,噼里啪啦的声音响了很久,中间也不见停顿。冯家大舅大声问道:“澈儿,这鞭炮是哪里买的,我听着,大概有五千响了。”
“舅舅,这是阿淼的主意,他让人将鞭炮两两相连,只需点燃一次,便可响上许久。”裴澈道。本是普通不过的事,但没有人先想到,便也算个巧思了。
鞭炮声停了后,车队缓缓驶进巷子,停在了江宅前面。江宅正门大开,附近都是围过来看热闹的百姓,人声鼎沸的样子,给这场景增添了几丝喜庆。
“忠国公府裴家前来下聘,欲替国公府世子求娶江家郎君,愿二人日后鸳鸳比翼,琴瑟和鸣,恭请江家长辈应允。”主持仪式的是国公府花大价钱请来的,为人不古板,懂得变通,就连求聘的台词,都根据二人的特殊情况做了更改。
里头很快传话应允,应允之后,便恭迎几人往里头就座,而后再由主持之人站在江宅前面,将忠国公府的聘礼单子一样又一样念给众人听,他念一句,仆人便往里抬一样。
聘礼络绎不绝,花了近半个时辰的功夫,才堪堪念完。这样的场面在西城这边从未见过,人人惊叹的同时,思绪却还是停留在这人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叫国公府世子,求娶江家郎君?求娶的,怎么会是个郎君?
众人疑惑不解时,有那消息灵敏地便说了:“据说上城那些高门大户早已传开了,说是皇上给忠国公府的世子爷赐了个男妻,钦天监的大人算出他们是天作之合,而且这婚事,是那世子亲自求来的!”小门小户只敢私下议论,不敢大声宣扬,以免引来报复。不过眼下都来下聘了,再没有避讳的必要。
“男妻!”大伙儿都表示很惊讶,男子相恋之事倒不是没听说过,但大多都是藏着掖着,生怕被人发现的。没想到这两人竟如此大胆,还敢去求圣旨?
“可不是!听说裴世子对那男子格外钟情,但家里不同意,他便在皇宫里跪了三天三夜,才让皇上开恩,赐下圣旨为二人指婚!”那人得意洋洋地把不知传了几手的假消息公之于众,哄得大伙都觉得,裴世子确实深情,也不知那男人是何等风姿,才能得裴世子青睐!
屋外聊得热火朝天,屋里也不遑多让。高世昌见到高堂之上二人第一眼时,便看出了他们的忐忑。所有的流程走完后,他拿出皇上圣旨,开始宣读,皇上是媒人,总不能一毛不拔,这道圣旨是给他们添礼的。
仗着圣旨还在手上,高世昌准备将刚刚没撒完的一口气撒在他们头上,便微笑着说道:“高某奉皇上之命前来观礼,不知二位是出身自溧阳江家,还是奉元江家?”
他口中所举,都是当地的江姓大族。江淼家五百年前或许和他们有瓜葛,现在却根本没半点关系。
江二叔和江二婶听不太明白他的话,那家生子在旁边小声解释后,江二叔焕然大悟,原来是问他们住处。
“这位大人,我们是江家湾江家的,就在东边官道五十里外。”江二叔笑得憨厚。
高世昌扑哧一声:“这地方闻所未闻,想必十分偏僻,不知二位以何为业?”
家生子再次小声解释,江二叔道:“平时就在家里侍弄点田地什么的,还养了几只鸡。”
高世昌哈哈大笑,看向冯家大舅和裴世元:“冯大人,国公爷,恭喜两位结的一门好亲事,以后粮食和鸡,估计少不了你们吃的了。”
裴世元尴尬一笑,冯家大舅冷着张脸,要不是高世昌此刻还拿着圣旨,他恨不得上前一拳砸歪他那小人得志的嘴脸。
裴澈的表情和冯家大舅如出一辙,此人身为朝廷官员,却对百姓无一丝怜悯之心,还引以为乐,真是败类!
高世昌得意地看着他们,心里爽快极了,又问道:“田里活计不少吧?改天忙不过来,可以请亲家帮忙,就是不知道我们世子爷,会不会下地了?哈哈哈。”
“听大人这么说,你会做田里的事了?”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高世昌一愣,转头看去,发现一个长得俊秀机灵的年轻人从里头走了出来冷冷地看着他。
“你是何人?”
“您不是来观礼的吗?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您是不是没把皇上放在眼里,做事才这么敷衍?”江淼本来不想出来的,但抑制不住好奇,还是出来躲在里头听着,结果发现这人一直在嘲笑他们,一时忍无可忍了。
“你是江淼?”对他随口扣下的大帽子,高世昌有些不悦,“下聘之日你应该坐在房中等待,出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律法有规定下聘时不能出来吗?”江淼翻了个白眼,“如果没有这个规定,您不觉得自己管的太宽了吗?我们农家人虽不懂什么道理,但到别人家做客的礼数还是周全的。”
听他嘲讽自己不懂礼数,高世昌冷笑一声:“好个牙尖嘴利的,怪不得裴世子会受你辖制。”
“阿澈爱我敬我,我们分明就是神仙眷侣,什么辖制不辖制的,人家夫妻情趣,你啰嗦什么?”江淼毫无廉耻的发言,震惊了所有人,就连裴澈明知是假,也忍不住面带薄红。
“不知羞耻!”高世昌不好再在这方面继续与他纠缠,“你出来时说的话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如果大人懂耕耘之事,必然了解百姓疾苦,怎么会拿这个事开玩笑?如果不懂的话,那您嘲笑别人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
“呵,不愧是市井小贩,日日迎来送往的,口舌倒是练出了。”高世昌开始拿他的身份做文章,意图从阶级上压制上。不巧的是,江淼来自最自由平等的国度,古代的阶级对他来说就是个屁。
“我是市井小贩,士农工商排在最末,但不知道排在最前头的您,为何要在这里和我吵架?您看其他有文化有涵养的,人家都是一声不吭的,我一般也只会和街头巷尾的长舌男争论。”
“哈哈哈,长舌男一词甚妙,澈儿,你家这位说话颇有趣味。”冯大人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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