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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 Y市。
吴盼娣刚下火车,就看见了火车站外接她的牌子。牌子上斗大的字体,离着老远就能看见。
“欢迎总经理吴胜男莅临指导。”
吴盼娣, 不, 应该说是吴胜男穿着一身利落的商务服装, 手里拎着一个不到二十寸的行李箱, 站定在牌子前。
“你好, 我是吴胜男。”
被安排来接人的是Y市这边子公司的一个小姑娘, 乍一看到吴胜男还哆嗦了一下。
眼前这个穿着一身笔挺西装,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的, 满脸都写着女强人的,就是晴月目前国内总公司的总经理。
以往只在公司下发的宣传册里看到的人,乍然出现在眼前,那股气势就让人忍不住审视自己,生怕在对方面前表现出自己有什么错误。
“您、您好!这边请!”
吴胜男跟着小姑娘到了旁边,小姑娘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把后座让给对方, 还一脸的忐忑:“咱们这边的营业部没有配备公车……请您见谅!”
吴胜男把行李箱往后座一放,整个人动作潇洒, 她来之前就知道这边的情况, 所以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没事。”
她又不是什么矫情人,有车坐就行了, 没的去挑剔这些那些。
再回到Y市,对于吴胜男来说是一件恍如隔世的事情。
这几年, 她忙着跟钱晴东奔西跑,以前还只是在省内有点名气的晴月,目前已经成为国内女装首屈一指的大品牌了。不光是门店遍布各个省份, 连加工厂都已经扩大到了十几个。
并且随着钱晴把事业重心转移到首都的原因,Y市这里原有的设计部也跟着迁走,现在的Y市,只留下了五家门店,还有就是小东门和小百货的房子作为固定资产。
吴胜男看向窗外,随着她们姐妹几个陆陆续续考上大学离开,五年前她大姐也从一个小摊做成了小餐馆,搬到了省城去开店。
Y市,她们姐妹已经有五年都没回来过了。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但对吴胜男来说,窗外的景象已经变化到让她不敢认的地步了。
道路进行了扩建,路边的电灯都换了统一的式样。房子也逐渐变得高耸,路边的招牌也变得五颜六色。路上奔跑着一辆又一辆的汽车,牌子也变得五花八门。路边的小摊贩还有,但是也有架着大喇叭喊着的城管来驱逐……
不过总体来说,气氛和环境都比五年前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看到吴胜男盯着窗外看,小姑娘想起之前安排她来的上级的嘱托,勉强跟吴胜男搭话。
“吴经理是不是很长时间没回来了?”
吴胜男点点头:“是很长时间了。”
就算是五年前,她回来的时候也是匆匆忙忙,顶多是去大姐家里住上几天,就那几天,她还要忙工作,时不时就要接上几个电话。
“现在Y市的发展很不错嘛。”
小姑娘是本地人,听到这话也与有荣焉:“这几年大家生活都好了,再加上咱们这里有油田,虽然说前几年油田上的油量储备减少了,但是那不是又发现了一些天然气储备?所以这几年这里的建设也很快。现在还有游泳馆了……”
吴胜男听着小姑娘滔滔不绝,心里也觉得欣慰。九十年代初期,因为一些设备的改进,还有厂里的经济效益,油田上下岗了一批工人。
虽然这个下岗的人数不多,但是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停薪留职的。
就是说,油田上依旧会保留他们的编制,但是却没有工作再给到了。这些人可以自己去找出路,油田依旧给他们算退休年限和退休金。
这样的政策下,很多人的失业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包括吴父和吴母。
吴胜男停滞了一瞬,吴父吴母的下岗是意料之中的。自从她跟着钱晴去了京市,慢慢的成为晴月的中坚力量,她见得多了,自然也想得多。
国家最北面的油田产量在日以缩减,而北方油田的储量也同样。再加上技术的革新,和整个大环境的改变,改革之后让一部分员工买断工龄和下岗已经是注定的了。
不过吴父吴母不这样想,他们觉得自己委屈。
明明说好的是国家会负责一切的,纵然他们整天抠唆,那也只是想给小儿子多留下一点东西,毕竟孩子大了就能接替他们的工作。攒钱也是攒给儿子娶媳妇用的。
结果还没等小儿子高中毕业,厂里就安排他们下了岗。
吴父吴母守着家里的房子,还有上千块的存款,哭的不能自已。
自从八八年物价闯关之后,钱这种东西就越来越不值钱了。他们两口子抠搜半辈子,克扣大女儿的钱,最终也不过是攒下了这么几千块。
几千块够干什么啊!
工作没了,几千块买个房子都不够!
吴父吴母恸哭一场,想去找厂里要说法,但是厂里早就把话说的明白。大环境就是这样,现在全国下岗的何止是他们这一个单位,别的单位下岗的更是不计其数。而且那些单位未必有他们给的补助多。
吴父吴母没奈何,就想到了自家的几个女儿。
说起来吴盼娣这人自有一股子狠劲,她接手了几个妹妹之后,后面真的是憋着一股子劲要把家里的几个妹妹都给供出来。
钱晴把她剩下的钱都还给她之后,她就干脆把几个妹妹都送进了当地最好的学校。
吴父吴母把着家里几个女孩的户口不给放出去,吴盼娣也不执着这个。毕竟她现在已经成年了,领了身份证就是个自由人,买了房子就把自己的户口迁走落下。更是赌气一般,给自己改名叫吴胜男。
几个妹妹的户口她虽然一时不能解决,但是她心里明白,迟早都有吴父和吴母求到她身上的时候,那时候她再把几个妹妹的户口弄出来。
毫无疑问,这个时候来的十分快。
吴父吴母因为下岗,自身十分没有安全感,再加上他们两个年纪大了。真要是某一天卡巴走了,难道真要留下小儿子吃苦?
所以这会儿吴母也不犟着了,软化了态度去找大女儿。
大女儿带着自己的孩子在Y市做的小馄饨摊,对染生意不大,但是这几年也慢慢积累了一些财富。
地位一倒转,吴母也十分舍得下脸面。
她每天都去帮着大女儿出摊,给自己的外孙女做饭。忙里忙外,显然是个好外婆的样子。
就连吴胜男的大姐都有些动摇了,还曾经跟吴胜男提过,说自己是不是留在Y市,也好就近照顾老两口。
吴胜男不置可否,冷眼旁观。
大姐不知道,她可是知道的很。
她妈这样做,为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弟弟。
果不其然,没多久,吴胜男大姐的摊子上就开始丢钱,一开始是几毛几块,后来就是几十几百。
她的摊子上除了吴母,就是弟弟会去。这钱丢在谁那儿自然是不言而喻。
吴胜男大姐把这件事掀出来,话还没说几句。吴母就一脸理所应当的护起来。
“你是他大姐,他拿点钱怎么了?”
“家里就他一个男丁,肯定是要吃好点穿好点,不然在外面要被人瞧不起的呀。”
“就那么点钱,你给他他不就不会偷拿了嘛。”
……
这话一出来,把吴胜男的大姐惊出了一身冷汗。
合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妈并没有任何改变,只是把原来放在面上的克扣,变化成了心里的小九九。
这下子什么也甭说了,吴胜男大姐没两年就拿着攒够的钱迅速离开,去省城置了房子供女儿上学。
吴胜男收回思绪。
自从大姐走了之后,吴母是彻底找不到她们几个姐妹了,尤其下面几个小的上了大学之后就干脆把户口也弄走了。
吴母也纳闷,那大学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初明明说的是上大学拿证明的,但是扭头就把几个孩子的户口全都落下。让她找人都找不到。
现在除了吴胜男每个月寄过来的几百块钱,吴母再也找不到人了。
吴胜男轻笑,她这次回来,一个是因为公事,再有就是她也得回来看看。家里的小弟年岁也到了,当初他学也没上成,吴父吴母送他去读了一个中专,听说毕业之后没多久就结婚了。
结婚前那一阵子,是吴母找她们姐妹最凶的一阵子。
吴母甚至跑去晴月的总部闹,就为了让她回家去给自己弟弟掏钱办一场婚礼。
那会儿吴胜男正在国外出差,等回来时候才听到消息。
正好,婚礼她是不想去的。但是弟弟已经结婚了,吴胜男倒是松了一口气,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来看看。
“吴经理,到了。”
吴胜男回过神来,带着行李箱下车。
她住进了全市最好的一家酒店,说起来这家酒店的老板还是个熟人。
“丁经理,你今天也在啊。”
丁明满脸带着笑容:“正好回来看看老家的亲戚,吴经理这是回来出差?”
吴胜男点点头:“好久没回来了,也想着回来看看。”
丁明这几年也是历练出来了,当即就跟旁边的人说:“去给吴经理升个房,这几天的开销记账上就行。”
吴胜男赶忙推辞:“不用不用,我这是出公差,没道理这样的。”
丁明大手一挥:“害,这算个啥,那几年我爸我叔他们开餐馆,你也老去捧场来着,应该的。”
吴胜男闻言只好接下来,转而问起来丁家两位老人:“丁大舅丁二舅呢?”
也是钱晴带的,她们这些个经常去丁家餐馆吃饭的员工,后来都管两位老人叫舅。
丁明笑的爽朗:“在省城那边坐镇呢!这几年生活好了,他俩也闲不下来,索性就在那边专心带徒弟了。”
丁家餐馆的发展过程比起晴月的发展肯定是不如的,不过这些年下来,丁家的产业也算是做起来了。
丁大舅丁二舅的餐馆还留着,不过位置已经变了,改成了一个占地面积足有三四百平的大饭店。丁明手艺上的活不行,被两个老的嫌弃,无奈之下也只能是借着家里的钱在边上开酒店。
这些年日子好过了,酒店的生意也不错。丁明抓紧时间在省内多开了几家,现在也算是个小有规模的连锁酒店了。
吴胜男闻言也替两位老人高兴,丁明这会儿接了一个电话,急着要走,只留了一句话:“饭店那头我交待了,你过去吃饭记账就行。”
吴胜男谢过丁明,这才拿了房卡回自己订的房间。
跟来的小姑娘满脸崇拜,这还是她来订的酒店呢,但是她可没听说过原来吴经理居然认识这里的老板。
看看刚才那个熟络的程度,竟然是直接给升到了最好的房间。
****
吴胜男安置好之后,等到下午就开始巡店。
现在Y市的五个店面虽然都不大,但是毕竟是晴月的发家地,所以她巡店也巡的格外仔细。
除却巡店之外,吴胜男还有一件事。
“小东门的拆迁和小百货的改建,咱们这边是个什么章程呢?”吴胜男开口问这边的区域经理。
区域经理已经不是杨花了,杨花的男人在下岗潮中主动要求下岗,陪着杨花去了省城。他也看得开,既然自己的工作没了,那他就全心意的帮老婆好好上班呗。
所以杨花现在已经在省城站稳了脚跟,现在已经是省城那边的二把手了。
面前的区域经理是个上了点岁数的女人,闻言也不着急,慢条斯理把自己准备好的文件拿出来。
“小东门这边涉及到拆迁,建面面积和土地让渡,我找了一个律师,目前探出来的底就是这个价格。拆迁之后,这里的房子会连成一片,外围是做门店,和一个四层的百货商店,后面会做成居住区。”
“因为考虑到我们目前只需要两个门店,所以拆迁方案给到的是两个面积差不多为一百多平的门店,赠送一年的外墙广告展位。后面的居民区给到两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再加上差不多一千万的补贴。”
吴胜男翻看了一遍,指了指其中那两个门店:“其他的还可以,就是这个门店……你再去争取一下,就说门店我们要靠路边的一个,商场里的一个。另外面积往后放,二楼正对电梯这个门店我们要了。”
区域经理拿本子记下,虽然这个条件听起来严苛,但是这次来的总经理也是负责过来协商的,她自然是听从为主。
不过她倒是觉得对方没有这么好说话,上次她找了律师过去,差点没把负责拆迁那个人给逼死,那人最后都快哭了,只说她给的要求太苛刻。
这次……能成吗?
吴胜男并不怀疑自己能不能成,这几年她负责的拆迁事多了。钱晴似乎是对买房买地有什么执念,这几年那房子和地,简直是买了一片又一片。
前些年,她在京市里七七八八买下来的地,后来居然连城一片,组成了一片占地面积不到两万平米的小地皮。
在九十年代初期的京市市场,钱晴这一块地皮本来不算多显眼。
但是在九四年,突然一则消息炸的人心肝颤动。钱晴买的那块地,正好处在城北处,也就是后来CBD那块地……
吴胜男揉了揉眉心,那是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什么叫钱不是钱。
钱晴那片地,在那个时候,立刻一跃成为城北最值钱的地。当然了,钱晴知道自己资本不足以跟那些大的房地产商争斗,所以也没打算自己吃下来。
反而是找了另外两家共同开发,最后建成了城北那片最值钱的大楼,光是分红和租金的数额,就让吴胜男产生了一种“做实业不如炒地皮”的念头。
好在钱晴没被房地产的红火遮住双眼,虽然她还是喜欢买房子买地,但是除此之外,晴月和晴舒的发展也没有被落下。
这几年下来,晴舒就不必说了,国产卫生巾的头号品牌,纵然是后来国外的品牌一拥而上,也没有让它掉下来。反而地位更加稳固。
晴月的品牌这几年的发展也逐渐稳健,门店开的越多,管理也越规范。
刚说完小东门的拆迁,吴胜男转而又问起油田那边的小百货。
这几年随着时代的发展,Y市内部也出现了不少百货大楼,最近新开的一家已经是带观光电梯的七层楼了。
相比之下,小百货的发展就比不上别的地方了。
油田单位里下岗的人员也多,连带着里面店铺都萧条了一些。
区域经理答道:“小百货就是改建,不过考虑到那边目前的人流量,我的建议还是裁撤门店,把改建之后的门店进行转让。”
当初钱晴买下这地方的门店的时候是挑的大的买,这次改建之后,转让的价格应该也会让人满意,肯定不至于亏本。
吴胜男突然沉默了下来。
良久,她才点头应道:“那就出让吧。”
这几年过去,油田大院留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消费群体已经是对不上了,这个时候出让门店已经是必然了。
跟区域经理告别之后,吴胜男在楼下打车,本来想着要回酒店去,话到嘴边,说的却是:“去采油二厂。”
这么多年了,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软弱害怕的姑娘了,她现在想要回去看看,看的不是差点反目成仇的父母,而是她一直以来生活过的地方。
*****
吴家。
吴母在门口的小炉子上噼里啪啦炒菜,油烟味顺着窗户一路蔓延,不到五十平的小房子里,挤着一家四口人,怎么住都感觉逼仄到极点。
吴父抽着烟斗,这样的油烟味他早就闻惯了,这会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眯着眼睛去看电视机里的节目。
吴家的小儿子,名字叫吴东的,这会儿正斜在沙发上,姿势状态跟他老子没什么不一样。
吴东媳妇烦躁的把窗户一合,嘴里不干不净的开始骂:“炒菜炒的油烟那么大,是真不怕把人熏死,就这还好意思说自己家里条件好。也不知道是好在哪里。”
吴母一听这话就不干了,丢了锅铲就叉着腰对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找条件好的?我们家怎么配不得你了?你家里是有金山还是有银山?你是天上的仙女娘娘啊?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吴东媳妇不甘示弱,立刻反击:“我不配,你倒是叫我走啊?你算个什么东西!嘴上答应的好好的,说好的电视冰箱洗衣机,一样都没有!还好意思舔着脸说自己家里五个闺女,又是什么大学生又是什么高级管理,吹那么高,结果一个都没见着!”
吴母闻言更气了,家里五个赔钱货是她心里永恒的痛。本来随着五个女儿都逐渐争气,她也美滋滋的想过往后的好日子。旁的不说,五个女儿,总能给吴东弄一个房子吧。
谁家姐妹不都是这样?几个姐姐妹妹一块,压力也不算大,正好能给哥哥弟弟挣下一座房子钱。
结果家里出了个吴盼娣,连带着几个女儿,一个都没落到手里。
吴盼娣不光是自己跑了,还带着几个妹妹一块跑,简直是狼心狗肺,没把家里人放在心里过!
吴母心里气愤的狠了,要这么几个女儿有什么用!她们过得再好,自己也靠不上,连带着儿子也靠不上!
眼见着婆媳两人的争吵要升级,那边的吴父重重咳嗽了一声。
“还吃不吃饭了!”
吴母这才歇了争吵的心思,在门口一边炒菜一边嘟囔着骂吴盼娣。
筒子楼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隔音,楼下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怪谁哦,她自己做事不行,把几个闺女折腾的离了心,现在倒是后悔了。”
“我瞅着她也不算后悔啊,还是整天任劳任怨伺候小儿子一家。”
“她后悔死了嘴上也得硬着,你要叫她承认自己看错了人,那还不如叫她去死呢。事都到这份上了,她还能哭天抹泪的说自己后悔了不成?就算她后悔了,她家里那几个丫头还真能原谅她啊?别想了。”
……
吴胜男站在楼底下,现在大院里也多了很多晚上卖小吃的摊位,她就站在一个卖炒面的摊位前,听着楼下纳凉的人传着闲话,二楼的吴母絮絮叨叨骂人。
曾经的她,经常也是坐在楼下发呆,思考着一些那时候她看不明白的问题。
譬如,为什么家里人总是会指责她,明明不是她的错,为什么父母总会第一时间指责她做的不够好。
还有,为什么女孩子就是要做很多事情,男孩子就是不用。
为什么她要为弟弟奉献一辈子,明明她也不喜欢弟弟。
……
现在,她想,自己也许是能够给出一个答案了。
吴胜男转身离开,徒留下身后一串闲言碎语。
“刚才那个姑娘看着倒是很眼熟。”
“眼熟啥啊,咱们这大院里来来去去就是那么点人,还能有个什么眼熟的。”
“我家里那个小孙子可是给我寄了好几个护膝,那厚实的哎……”
“我孙女也给我买了一个银手镯,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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