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宋莹,你抛夫弃子
春天又来了,院子里又种上了蛇瓜,蛇瓜繁忙地发芽、开花、结瓜。
历史的拐点不动声色地出现,小巷里好几家邻居的子女都返城了,知青们随着春风细雨,平淡又自然地出现在了小巷里。
没工作,没收入、没住房,知青们只能挤在家里,等待劳动局和知青办安排工作,可无论是棉纺厂,还是苏州市,都不可能骤然提供这么多的工作机会,知青们被迫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开始了他们在城市里的“插队”生活。
小巷里家庭矛盾,尤其是兄弟姐妹间的矛盾争斗,日益增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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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鸣在玄妙观前的广场摆摊。他随身携带一只背篓,背篓里装满内裤袜子等小件商品,城管来时,背起背篓就跑,城管走后,再回到广场继续卖货。
“游击战”中,他被监管部门没收过两次货物,大小伙子蹲在地上伤心得呜呜直哭,但总的说来,他挣到钱了。
宋向阳进了压缩机一厂,在林武峰车间里做临时工。
宋莹继续节衣缩食地省钱,不省不行,她还欠庄家一百元钱呢。
五月底是庄筱婷的生日,宋莹已经吃了两个月的蛇瓜了,她觉得自己濒临崩溃,看到蛇瓜就想吐了,她私下约了黄玲,准备出血请客——请黄玲和庄筱婷去国营面馆吃熏鱼面庆祝生日。
黄玲不同意宋莹花钱,“你做点米酒或糕点,筱婷就很高兴了。”
宋莹奄奄一息地对黄玲说,“玲姐,我请客,求你了,让我借筱婷生日吃顿好的,就咱们三个女的,不带图南和栋哲,花不了太多。”
黄玲爆笑,“好,可怎么瞒过栋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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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上午,庄超英去了学校,黄玲不在家中,庄家兄妹都在庄图南的房间里看书做作业。
庄筱婷突然对哥哥说,“哥哥,我去找妈妈和宋阿姨。”
黄玲和宋莹有时会去其他邻居家串门,庄图南道,“好,知道了。”
初夏,各家各户都挂上了竹门帘,即遮挡视线又凉爽通风,庄筱婷掀开门帘,和院子里的林栋哲打了个照面。
林栋哲道,“庄筱婷,我把语文课本忘在学校了,我借你的课本做一下作业。”
庄筱婷矜持地点点头,出门了。
林栋哲纳闷,“她去哪儿?”
庄图南随口回答,“去找你妈我妈。”
林栋哲歪头想了想,“不对,庄筱婷今天很不对。”
庄图南放下手里的圆珠笔,看向林栋哲。
林栋哲头头是道地分析,“她看见我从厕所出来的,平时我打完苍蝇、上完厕所,她一定要盯着我用肥皂洗了手才让我碰她的书,我有次偷懒,就把手放盆里沾了沾水,她闻我的手上没有肥皂味,逼我重洗,今天她居然没叫我去洗手。”
林栋哲继续道,“她今天穿得很漂亮,背带裙,黑皮鞋,头上还扎了蝴蝶结,图南哥,她今天不对劲,很不对。”
庄图南稍一回想,庄筱婷一早起来似乎就心神不宁,刚才做作业时还偷偷瞄了他几眼,也紧张起来,“你觉得她撒谎?你觉得她要去哪儿?”
林栋哲道,“我哪儿知道,她刚出去,还没走远,我们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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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馆周末生意好,人多,店里坐不下,顾客必须先交钱和粮票换带数字的小铁牌,拿了铁牌在店外等待。
宋莹和黄玲提早到了,宋莹换好小铁牌,和黄玲坐在店外的长凳上等待,等待叫号和庄筱婷。
宋莹不太放心,“筱婷不会晚到吧?”
黄玲很肯定,“不会,我早上给她梳头时,再三告诉她时间了,图南房间里有闹钟,筱婷又守时,不会迟到的。”
黄玲说的没错,庄筱婷很快就到了,没几分钟,号也叫到了,三人高高兴兴地进店,服务员给她们安排了窗边一张桌子坐下。
宋莹点了三碗不同的面,鸡腿面、排骨面和熏鱼面,服务员把三碗面端上桌后,宋莹把筷子递给对面的庄筱婷,“筱婷你看你喜欢哪种?你先挑,阿姨和你妈妈吃另两种。”
庄筱婷突然道,“哥哥,林栋哲。”
宋莹道,“没他们的,哈哈哈哈,咱们不带他们吃。”
黄玲和庄筱婷脸上神情都不太自然,宋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向窗外。
窗玻璃上紧贴着一张脸,是林栋哲愤怒、委屈的脸,再远一点,是庄图南困惑、不理解的脸。
小吃店内外和附近几家小院都听到了一句怒吼声,“宋莹,你不讲义气,吃独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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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的电视给附近邻居们提供了不少业余生活的乐趣,这一天,林家提供了现场版的相声。
家里有了电视机后,林栋哲词汇量大增,“宋莹,你抛夫弃子,背信弃义,自己出去吃好吃的。”
隔壁竖着耳朵听的黄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庄超英也掌不住笑了,“小栋哲还知道‘抛夫弃子’、‘背信弃义‘这两个词。”
宋莹微弱地替自己辩驳,“你和图南也吃了面。”
林栋哲气壮山河地大吼,“我和图南哥哥合吃一碗排骨面,没吃饱,庄筱婷一人吃一碗鸡腿面,不对,如果不是我们跟着去了,我们一口也吃不到。”
对门吴家能清晰地听到林栋哲的咆哮,吴建国感慨,“栋哲这大嗓门居然没进合唱队,可惜了。”
张阿妹嘀咕,“带庄筱婷吃面,也不叫上咱家孩子。”
林栋哲继续吼,“你说家里没钱了,天天吃蛇瓜,你让我和爸爸在家吃剩饭和蛇瓜,自己偷偷跑出去吃肉,还带上庄筱婷,给她吃鸡腿面,还给她买了瓶橘子水。”
林栋哲悲愤地喊,“我也想吃鸡腿,想喝橘子水。”
林武峰试图和稀泥,“筱婷下周过生日,妈妈请筱婷吃生日面。”
林栋哲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她骗我说去厂里有事儿,今天要不是庄筱婷忘了盯着我用肥皂洗手,我都发现不了。”
宋莹试图转移话题,“筱婷盯着你用肥皂洗手?”
林栋哲脱口而出,“你和爸检查牙刷看我刷牙没,我有时候懒得刷,牙刷在桶里沾沾水就可以了,庄筱婷比你们聪明,盯着我用肥皂洗手。”
庄图南心道,“坏人死于话多,林栋哲,你完了。”
果然,西厢房里传出鸡毛掸敲桌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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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两次参与高考阅卷,庄超英被学校任命为高二年级主任,带领其他毕业班的任课老师,带着79级毕业班的学生准备高考。
庄超英和毕业班各科老师兢兢业业地辛苦工作了一年。
市面上的高考复习资料还很少,老师们自发编写了各科的资料,刻蜡版纸油印复习资料和试卷。
寒假时,庄超英长时间刻蜡版纸、准备下学期的资料,冰冷蜡版纸让他双手生满冻疮。黄玲从医院开了冻疮药,但完全无济于事。双手红肿瘙痒到四月底,才慢慢恢复。
天热时,蜡油融化,庄超英的手、脸、衣服上处处沾满油墨。
苦是苦,但庄超英甘之如饴,当他一笔一划刻写文字或数字时,他觉得,他是在一字一句地刻下他对学生们的期盼,他是在刻画一群少年们的灿烂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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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七月7、8、9三天,第三次全国高考。
因为是毕业班任课老师,庄超英不便再担任本地区的阅读老师,这一次,他被教育局指派为监考老师,为其他学校的考生们监考。
江南的盛夏酷热,做为考点的中学大门还没有开,校外的树荫下挤满了考生和老师们,学生们或兴奋或紧张,老师们依旧在争分夺秒地教导着学生们,传授考场经验、鼓励并稳定考前心态,尽最后的努力叮嘱、帮助学生。
庄超英出示监考证进校门前看到了这一幕,想到他自己班上的、即将进入不同考场的学生们,心有戚戚。
一个教室三位监考老师,大家一起忙碌着考前准备工作——天气太热,教室里没有电风扇,老师们绞尽脑汁想尽办法给考生们防暑降温。
讲台桌面上摆着盛满凉开水的陶瓷杯,以备考生们口渴或脱水。
黑板前的两把椅子上各有一只装满自来水的盆,考试中途,老师们会绞好毛巾,把凉毛巾分发给需要的学生。
教室前后左右的不同位置上摆放着装满水的脸盆,水气蒸发,可以稍微降低一点室温。
……
三位监考老师汗流浃背、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工作,尽力再托学生们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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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窗外的树枝动也不动,一丝风也没有,蝉鸣声声,三位老师给考生们默默递了三天盛满凉开水的陶瓷杯、拧了三天毛巾,共同渡过了六门考试。
最后一门考完,试卷交上密封,考生们收拾了纸笔,鱼贯而出。
等学生们都离开后,另一位监考老师张老师感慨,“我连着监考三次了,给孩子们递水、递毛巾时瞥了一眼试卷,庄老师你说你以前阅过卷……”
庄超英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是,题目越来越难了,不过学生们准备的也越来越充分了。”
张老师点头,“市面上的参考书还太少,内容也浅,但学校都越来越重视高考了,我们学校除了分文理班,现在还打算分快、慢班,多种方式冲刺高考。”
庄超英和张老师在校门口处分道扬镳,他骑上自行车,心急火燎地赶回学校,想找到附中陪考的老师们问问本校学生们考完后的感觉如何。
骄阳下,庄超英恍惚地想,时光荏苒,真快,恢复高考已经两年了,考生们已经换了三届了。
下午的太阳依旧火辣,照在脊背上针刺般的疼痛,庄超英加快了蹬车的速度,一边蹬一边想,“还要报志愿,这也是一个关口,要好好替学生们把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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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庄超英才匆匆回家。
室内太闷热,巷子里家家户户都在巷子里吃晚饭,各家院门口都摆着饭桌、木凳,家人团团围坐着吃晚饭。
巷子过道拥挤,庄超英不方便再骑车,下车推着自行车往家走,邻居们看到庄超英,纷纷打招呼,“庄老师回来了?”
庄超英一路招呼着回家,他刚推车进院门,庄图南就从屋里冲了出来,抓住自行车车把,风驰电掣地骑了出去。
庄超英纳闷,“什么事情这么急?吃过饭了吗?”
林栋哲和庄筱婷正合力把饭桌扛出院子,庄筱婷回答,“哥哥吃了两个馒头。”
黄玲端着一锅冬瓜绿豆汤从厨房走出来,把汤锅放到桌上,“还能有什么事,去见朋友呗。”
林栋哲很羡慕,“大孩子真好,可以骑车到处跑,见朋友。”
吴家人已经坐在桌边吃饭了,张阿妹接话,“图南不是在耍朋友吧?”
没等黄玲发火,林栋哲已经替庄图南正名,“不是,这两天一直有人来找图南哥玩儿,都是男孩子。我听他们讨论怎么玩儿,有时候踢足球,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就骑车,从城东骑到城西,再骑回来。”
林栋哲说完,目光炯炯地盯着院中林武峰的自行车,一脸的向往。
林武峰从厨房端了两盆一模一样的清炒蛇瓜出来,分放在两家的饭桌上。
宋莹端了两盆馒头出来,“这个天,稍微动一动就一身汗,图南还出去踢足球?”
林武峰笑道,“年青人交朋友嘛,友谊不就是一群人一起疯。”
黄玲也笑,“一身臭汗的友谊。”
庄超英最近早出晚归,不太清楚巷子里的动向,他看到吴姗姗和张敏,突然想起这两个女孩应该小升初了,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了,“珊珊和小敏是留本校还是考市区的初中啊?”
张阿妹道,“就上本校初中,离家近,学校里好朋友也多,将来考个好中专,新闻里说了,邮政、电力、教师都是八十年代的热门职业,吃香得很。”
黄玲唏嘘,“真快,再过半年就是八零年了,明年就是八十年代了。”
宋莹嘀咕,“我对八十年代有个朴素的愿望,少吃蛇瓜多吃肉。”
三家饭桌上,几个孩子一起齐刷刷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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