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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京兆府,退思堂。

  “袁文光一直倾心于你,数次雇媒媪上门说亲,你父亲嫌他人品败坏,次次婉拒门外,是也不是?”

  “我,我不知道……”

  崔芝芸跪在公堂之下,话语从齿间颤抖着溢出。

  她手指绞着裙裾,指节发白,被章禄之这么遽然一问,连头都不敢抬起。

  “他因此怀恨在心,你父亲获罪后,他贿求官府严惩乃父,甚至数次在街巷围堵你。所以你上京,并不单单为了崔弘义,更是为了躲他,是也不是?!”

  “不、不是。我当真……当真是为了我父亲。”

  “可是你想不到他对你势在必得,竟肯追着你一同上京,若非——”章禄之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青唯,“你这位堂姐有点本事,带你甩开袁文光,你恐怕根本到不了京师。”

  他负手走到崔芝芸身旁,俯下身,“你们到了城南官驿,崔青唯忽然有事离开。临走,她嘱咐你留在屋舍不要外出,你没有听她的话,在驿馆外,意外遇见了醉酒的袁文光。”

  “你知道他对你心思,当即便逃,他追上你,在官驿附近的荒野里欲对你不轨。你怕极了,也恨极了,你想到你的父亲,想到自己的遭遇,悲愤交加,终于鼓足胆子,在他最不防备之时,一刀杀了他,是也不是?!”

  “不、不,我没有!”

  崔芝芸慌乱无助,被章禄之这么狠狠激了一番,竟是拼足气力没有溃败,她想起青唯叮嘱过她的话,辩解道,“那日……那日青唯是离开了,但她只是去采买些用度,很快便回来,此后我们一直在一起,我没有杀袁文光,我根本、根本没有见过他!”

  “你胡说!”候在一旁听审的袁家厮役终于忍不住,“当时荒郊地里只有你和少爷,少爷若不是你杀的,还能是谁!”

  章禄之转身一掀袍摆,朝上首的卫玦拱手请示,“大人,请上证人!”

  玄鹰司的衙署在禁中外围,眼下借京兆府的地盘审案,两旁站堂的皂班换成了披甲执锐的玄鹰卫,连公案后的海水潮日图都比平日肃穆几分。

  几个证人被带上来,似是被这凛然的气氛摄住,当即便跪地喊:“大人。”

  章禄之也不废话,走到头前一人身前:“把你供状上的证词重新交代一遍。”

  “是。草民是京城五十里外吉蒲镇客舍掌柜,大概是八月初九的傍晚,客舍里前后来了两拨客人投宿……”

  “袁公子到了客舍,第一桩事就是打听两名姑娘的踪迹,因为头前两个姑娘都遮着脸,草民也不敢断定她们就是袁公子要找的人,但袁公子称是客舍外拴着她们的马车,人定然在这里,还要搜小人的客舍,不过……没搜着,草民后来听到他们中的厮役抱怨,说什么‘定是那丑女故意留了马车在这,就是为了扰乱他们,人早跑了’。”

  章禄之问:“你且看看,当晚到你客舍投宿的女子,是否就是你身边二位。”

  那掌柜的跪伏着身转过脸,上下打量几眼:“回大人,看身形,有些像是。”

  章禄之又看向第二名证人,“你是城南官驿的驿丞?”

  “回大人,鄙人正是。”

  这驿丞虽未入流,到底是官衙下头当差的,也不肖吩咐,随即把青唯二人是如何到驿官投宿,隔日青唯又是如何借马离开一一道来。

  “……到了正午,袁公子到了驿馆,与崔氏撞了个正着,因为崔氏在奔逃时落了帷帽,所以鄙人认得出,正是身边的这一位。”

  “鄙人当时觉得情况有异,打发底下一个差使跟去看看,但,一来驿馆忙碌,差使没有追远,二来,袁公子与崔氏都是岳州口音,想来是乡人,差使没多在意,早也回来了。”

  章禄之盯着崔芝芸:“如何?还称自己不曾见过袁文光吗?”

  崔芝芸脸上血色尽褪,手指紧紧扣住地面。

  “我……我是见过他,但我逃到荒野,很快迷了路,是青唯找到了我……我当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死了……”

  她说着,眼泪断线一般砸落地面,浑身颤抖如枯败的叶。

  章禄之看着崔芝芸。

  强弩之末罢了,勿需再逼。

  他回身,自公案前取了状纸,扔在崔芝芸身前:“招供吧。”

  状纸飘然落下,“砰”一声,一名玄鹰卫把画押用的红泥匣子也放在了崔芝芸跟前。

  公堂里寂然无声,高子瑜在一旁听完整个审讯,证据确凿,似乎没有一处可以辩白。

  他不信袁文光的死是芝芸所为,正思索着为她申辩,忽听大堂上,清冷一声:“大人。”

  “大人明鉴,袁文光的死,不是我妹妹所为。”

  章禄之移目看向青唯,冷哼一声,似是嘲弄,“哦?你有其他证据?”

  青唯的声音很轻,但足以听得分明。

  “大人所找到的这些证人,除了能证明袁文光曾一路跟着妹妹;事发早上,我离开过驿官;以及事发正午,妹妹撞见过袁文光,还能证明什么呢?”

  “敢问大人,有人看见袁文光是舍妹杀的吗?有人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敢问驿丞大人,”她微微侧目,看向一旁的驿丞,“袁文光死的早上,您记得我一早借马离开,您可记得我是何时把马还回来的?”

  “这……”驿丞迟疑着道,“倒是不曾。”

  城南驿馆午过至傍晚这一段时辰十分忙碌,他只记得夜里去马厩清点马匹时,早上被借走的马已经在里面了,至于是何时还回来的,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既然不知我是何时还的马?大人如何断定,事发之时,我与妹妹不在一起呢?”

  这么草率地断案,当真是在寻找杀害袁文光的凶手吗?

  听了这一问,章禄之的瞳孔微微一缩,不由地移目看向卫玦。

  章禄之这反应被一旁的高子瑜尽收眼底。

  是了,玄鹰司的一切证据,似乎只证明了事发当日,崔芝芸曾单独撞见过袁文光,至于发生了什么,甚至袁文光是怎么死的,他们似乎并不在意。

  玄鹰司乃天子近臣,不该是这样不谨慎的。

  还是说,他们审问此案,另有目的?

  高子瑜细细回想起几名证人的证词。

  不,玄鹰司不是在找杀害袁文光的凶手。

  他们只是在证明,事发之时,在城南的驿官,只有崔芝芸一人,而崔青唯离开了。

  袁文光的案子发生在两天前的正午,也就是八月十一的正午。

  八月十一这一日,京里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就怕高大人听明白了其中玄机,先吓坏了自己!”

  高子瑜想起来京兆府前,章禄之叮嘱自己的话。

  他的脸色瞬间煞白——

  八月十一,城南暗牢被劫,重犯失踪,玄鹰司受圣命,出城缉拿要犯,随后于隔日晨,带回两名迷失山野的女子。

  ……

  “本官既称她是凶手,自然有切实证据。”

  章禄之一声令下,两名玄鹰卫去而复返,将一身染血的粗布素衣扔在堂上。

  崔芝芸一见这血衣,再支撑不住,软瘫在地。

  当日青唯找到她后,分明帮她把这衣裳裹着石头沉塘了。

  章禄之问驿丞:“你仔细认认,八月十一当日,崔氏穿的可是这身?”

  “回大人,似乎……似乎正是。”

  章禄之在青唯面前半蹲下身,把崔芝芸的状纸扯过来,屈指敲了敲,“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有。”青唯抿了抿唇,再次看向驿丞,“驿丞大人既然记得我妹妹的穿着,那么可记得我当日穿了什么?”

  “一身黑衣斗篷。”

  “斗篷之下呢?”

  “这……”

  “你不知道。所以你不能确定我穿的是黑是白,是袄是裳,又或者,其实我穿的,与芝芸一样。”

  “袁文光此行是追着我妹妹上京的,我们为了防他,必然有应对之策,我们姐妹二人身形相似,穿的一模一样,也是为了方便引开他。”

  “你究竟想说什么?”章禄之听了这话恼道,“难不成你想说,这身血衣是你的?”

  “不错。”青唯的声音轻而镇定,“这身血衣是我的。”

  “袁文光此人,是我杀的。”

  -

  “八月十一清早,我去集市采买用度,回来后,在驿馆附近发现妹妹落下的帷帽,猜她可能是撞见了袁文光。”

  “我循着踪迹追去,大概在五里地外,发现袁文光对妹妹不轨。我功夫虽弱,遇到这样的事,定是要与那腌臜下流之辈拼命的。好在袁文光醉酒虚脱,没打过我,被我一刀刺入腹中。”

  大堂里阒然无声。

  章禄之没想到,自己审袁文光的案子,竟审出这样一个结果。

  青唯猜得不错,玄鹰司意在沛公,并不真正关心这桩命案。

  但他脾气急躁,遇事不知循序渐进,不防被人带入沟渠中,一时之间翻身不能。

  事已至此,章禄之不得不回头再次向卫玦请示。卫玦的目光凝结在青唯身上,变幻莫测。

  须臾,他从堂案后绕出,在青唯跟前站定。

  “袁文光是你杀的?”

  “是。”

  “你这一路与崔芝芸形影不离,八月十一早上,为何要撇下她去集市?”

  “民女与妹妹有求于高家,远道而来,自当备礼前往。”

  “城南驿馆附近有两个集市,本官已遣人查了,八月十一当日,集市上的摊主俱没有见过一个穿黑斗篷的女子。”

  “叔父获罪,崔宅被抄,民女与妹妹一路坎坷上京,身边钱财所剩无几,集市上的吆喝的价钱太贵,民女什么也买不起。这也是民女能提前返回驿馆的原因。”

  “你发现你妹妹出事,为何没有向驿丞打听她的去向?”

  “民女患有面疾,不擅与人打交道,此其一;其二,民女捡到妹妹落下的绢帕,确定妹妹遇险,已在驿馆半里地外。”

  “为何不折返驿馆借马寻人?”

  “走马观花,如何在杂草丛生的荒郊里辨别踪迹?不如徒步。”

  “你称那身血衣是你的,你当日分明穿着斗篷,为何你的斗篷上没有血迹?”

  “斗篷碍手,我与袁文光挣斗时,将它解在一旁。斗篷上应该也有血迹,只是经一夜雨水冲刷,血迹近无,大人若怀疑,自可以取走查验。”青唯道,“还有我行凶的匕首,我把它与血衣一起沉塘了,大人找到了血衣,想必也找到了匕首,那匕首削铁如泥,我虽一介女子,用它刺伤袁文光,不难。大人还有什么疑虑吗?”

  没有,回答得很好。

  滴水不漏。

  卫玦看向左右,章禄之会意,一抬手,将听审的厮役、堂中的证人,以及京兆府的官员差役全部请了出去。

  公堂之中,除了崔芝芸与青唯,只余下玄鹰司的人。

  卫玦一双鹰目里冷光烁然,他慢声开口:“八月十一晨,京城发生了一桩大案,你可听闻?”

  “如果大人指的是劫狱的案子,听说了。”

  她们进京当日,武德司在城门口严设禁障,抓捕劫犯;回到高府,罗氏也曾提起,说髙郁苍被刑部的一桩劫案绊住了。

  “劫狱早有预谋,闯入暗牢的都是死士,他们以命相搏,劫出要犯。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后来来了个接应囚犯的劫匪,此人黑衣黑袍,面对十数官兵拦路,硬生生撕出一条生路。”

  “玄鹰司随后接到圣命,出城缉拿这名劫匪与囚犯,我们一路追到京郊山野,却找到了你和崔芝芸,你说,这是不是巧合?”

  “……自然是巧合。”

  “我不信巧合。”卫玦道,“城南临郊的暗牢由巡检司与刑部共同看守,巡检司的兵卒虽是一帮饭桶,其中精锐功夫不弱,这劫匪纵然本事过人,想要在巡检司的围裹中突围,势必会留下痕迹。既然有迹可循,不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那日,玄鹰司追到山野,线索全断,只找到了两个山间避雨的女子,你说这是为什么?”

  卫玦问完,不等青唯回答,径自便道:“两种解释。”

  “要么,囚犯就在她们之中,不过这不可能,囚犯是个男人。”

  “那么只剩另外一种解释了——劫匪声东击西,为了掩护囚犯离开,故意曝露自己。”

  青唯安静地听卫玦说着,直到听到这一句,她明白过来,抬目看向卫玦:“大人怀疑我是劫匪?”

  她今日被玄鹰司带走,没来得及披斗篷,到了京兆府,帷帽也揭了,正值午时,秋光探进大堂,她这一抬眼,眼上的斑纹清晰毕现。

  “八月十一夜,玄鹰司追到京郊山野,听到一声惊鸟离梢的动静,这声动静,就是你的声东击西之计?”

  “大人误会了。民女倘有这等能耐,迢迢一路,岂会再三受袁文光的阻扰?”

  青唯随后了悟,“这才是大人要审袁文光命案的目的?大人觉得,民女用一桩案子,去掩盖另外一桩案子?”

  卫玦没有吭声。

  他承认他此番办案,确实舍近求远了。

  如果玄鹰司还是从前的玄鹰司,凭它有无证据,尽管将嫌犯带去“铜窖子”里审就是。

  可惜,洗襟台之难后,点检、虞侯查抄殊死,玄鹰司被雪藏五年不复再用,而今官家圣命传召,应召的居然是他这样一个区区六品掌使官。

  在京郊捕获的两个女子,轻易就被洗脱嫌疑,玄鹰司血鉴在前,如履薄冰,如果无凭无据抓人,只会辱了圣命。好在他悉心查证,发现她们另有血案在身,临时截了京兆府的案子,获得审讯嫌犯的契机。

  他是舍近求远,但他只能曲中求直。

  “囚犯究竟被你藏在何处?”

  “大人为何认定我就是劫匪?命案也好,劫案也好,左右都是死,我认一桩不认一桩,有什么好处?”

  离得近了,卫玦才发现,青唯左眼上的斑纹,并非她脸上唯一的异纹,她右眼靠后的位置,还嵌着两颗痣。

  不是泪痣,在鬓发与眼角之间,平整,小巧,大概因为皮肤太苍白,所以幽微泛红。

  让人想起雨夜里,斗篷劈裂青丝断落却岿然不动的妖魅。

  颤抖的手指是骗局,险些糊弄住他。

  卫玦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青唯:

  “你强辩自己是凶手,若本官能证明不是,只好请你去禁中‘铜窖子’里走一趟了。”

  铜窖子里十八般酷刑,尽可以请君品尝。

  青唯垂目:“若大人证明民女说谎,听凭大人处置。”

  “好。”

  卫玦唤来章禄之,压低声音问,“袁文光醒了吗?”

  “醒了,眼下正在公堂外的马车里候着。”

  “带上来。”

  -

  京兆府的衙差捡到袁文光的时候,他还剩最后一口气,这案子随后就被玄鹰司给截了。

  所以袁文光到底是死是活,除了玄鹰司,没人知道。

  只不过,玄鹰司称这桩案子是命案,既是命案,自然有命折在里头,所以都当是死了人。

  眼下想想,袁文光在“命案”里是恶人,是受害人,但他在另外一桩劫案里,却是最重要的证人。

  这么要紧的证人,玄鹰司自然不可能让他死,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了,也要把人从阎王手里抢出来。

  “你且看看,当日伤你之人,是否就在堂上两人之中?”

  袁文光历经身死,身子十分虚弱,被人掺着立在一旁,或许因为伤处疼痛,背脊一直佝偻着。他穿着一身阔大的衣袍,浑身上下减去许多从前的嚣张跋扈劲儿,显得十分瘦弱。

  “……回大人,在。”

  “是谁?”

  “是……是……”袁文光目色惶恐,一副忌惮的样子,却不知道在忌惮什么。

  他抬起手,宽大的袖袍笼住手掌,拳头松了又紧,迟疑着不肯指认。

  秋光明澄澄照进来,半空里,浮动的尘埃清晰可见,好半晌,一根青白的手指从袖袍里飘出来,落在崔芝芸面前,顿了顿,移开了,移向青唯。

  “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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