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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双生(六)


夏彤又被喂了芒果。

原因是她不愿意在生日那天给粉丝开直播,也不好好练琴。过敏的感觉很难受,身上的疹子又烫又痒,脖子像被人掐住了一样喘不上气。这一次她病了很久,在病床上躺了几天。

程红在护士面前装得一手好妈妈的角色,温声软语地让她乖乖呆着,自己去给她买饭。

夏彤第一次想跑。

她趁医生换药的间隙,自己拔了针头,换了衣服,顺着墙壁、被裹挟在人流里,一路挤进了电梯。电梯里的人见她是个小姑娘,纷纷给她让位置,问她要去几楼。

“一楼。”

医院一楼出去就是大马路,她去哪里都可以。她没有导盲犬,也没有盲杖,只能扶着沿路的花坛一点一点地往前摸。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上前询问她的家长在哪里。

夏彤咬着嘴唇不肯回答,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小姑娘,你看不见吗?”一个温暖厚重的声音问她,还伸出手帮她擦了擦眼泪,“你找不到家了吗,要不要我送你去找警察?”

夏彤摇摇头,哭着问:“爷爷,这里是哪里啊?离医院远吗?”

“不远。”老人回答,“你来的方向就是医院,这里是距离医院两三百米的一个红绿灯路口。”

她只是个小瞎子,除了一张漂亮得惹人怜爱的脸,什么都没有。聪慧不足,狠毒不够,只能做一株任由他人摆弄的菟丝花,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她人生中第一次鼓起勇气出逃,却站在红绿灯下嚎啕大哭。

其实跑出来了又怎么样呢?她没有钱,还看不见,也许第二天就会冻死在街头或者被人送回那个魔窟。

老人怎么也擦不干她的眼泪,叹了口气说:“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吗?”

夏彤说不出口。

夏江和程红在她眼里就是这个世界上所有大人的集合,是披着谎言的大灰狼,她无法向任何人求救。

老人见她不肯说话,也不为难,只是往她的手里塞了一个圆圆的东西。

“这是一只怀表,本来另一面要镶嵌家人的照片的。不过我孑然一身,一辈子都是个糟老头子,没什么亲人,所以磨了个镜子装上去。”老人揉揉她的头发,“送给你了。开心点,小姑娘,再难的日子也总有办法的。”

最后她还是被夏江找回去了,有粉丝拍了她的照片传到网上,问她是不是走丢了。夏彤攥着那个怀表死活不撒手,夏江不好在大庭广众下暴露真面目,只好随她。

那天是夏彤的生日。

深夜,夏江和程红又在因为下降的视频热度和数据吵架。夏彤缩在卧室里瑟瑟发抖,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你在害怕吗?”

忽然有一个稚嫩清澈的声音问。

夏彤茫然地睁大了眼睛,她虽然看不见,但是其他感官非常敏锐,她没有察觉房间里有第二个人的存在。

被揉碎的月光像是飞雪那样盘旋,在夏彤面前凝固成一个人形。

如果夏彤能看见,就会发现这个人和她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这人半跪着俯视夏彤,两个人就像是水面上并蒂而生的两株莲花。

她曲起手指擦掉了夏彤的眼泪,轻声说:“你唤醒了我,所以我满足你的愿望——你想活下去是吗?那我就杀了他们。”

夏彤感受到了手里的怀表上传来的温度,嗫嚅着问:“你是……神仙吗?”

真是奇怪,这个人的手是冷的,话语也凶残无情,却被小女孩误认成了拯救世人的神明。

这是盲童的人生里,第一次目睹神迹降临。

“不,我是妖怪。”

——

“照雪,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裴雪听按住了蓝牙耳机,语气略沉,“我不是一个人来的。你知道白磷弹吗?这东西对妖来说,就跟淬了毒的刀对人一样。我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把你打成筛子。”

“你们不敢开枪的,”照雪冷冷地说,“少吓唬我了。你们都知道了,在我的幻境里,假的可能是真的。分不清我和她,你们怎么敢轻易开枪呢?”

“敢情在这儿等着我呢,”裴雪听气笑了,“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吗?”

照雪的瞳孔里闪过一线锐利的光,裴雪听下意识伸手去挡,却止不住那股天旋地转的眩晕感。

她再次睁开眼,是站在车水龙马的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的这头是京州一中,她的母校,另一头是公交车站。她读初中的时候,她哥每天都逃课跑电动城,打发她自己坐车回家。

这一次也不例外。

裴雪听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写字茧,还有自己这一身麻袋似的校服,一股无名怒火就蹿了上来。

“听听,走啊,一起回家。”笑容甜美的后桌来拉她的手,被她躲开了。

裴雪听冷冷地看着对方尴尬又委屈的表情,丝毫不为所动。她给自己扣上了耳机,自动屏蔽了对方所有的话。对方实在无奈,背过身去等红绿灯了,一句话也不肯跟她说。

裴雪听在心里默默地计数。

5、4、3、2、1——

绿灯亮起,乌泱泱的人群覆盖过斑马线,只有裴雪听像根柱子似的杵在原地没有动。下一刻,失控的大货车突然冲了出来,像是拦腰砍下的快刀,冲散了过马路的学生,把后头等红灯的车子全撞成了一团。

按喇叭的声音和嘈杂的人声像是海潮一样扑过来。

裴雪听还在倒计时。

十秒之后,倒计时结束,被大货车强行贴脸搅成一堆铁皮的车发出一声巨响,烈火瞬间升腾,火光甚至扑了裴雪听一脸。

这是裴雪听第一次如此直观惨烈地直面死亡。

那天她哥手脚发软地从电动城爬过来,就看见呆呆伫立在十字路口的裴雪听。哥哥不知道的是,在裴雪听的眼里,那些刚刚死去的人像是睡了一觉,然后从自己的身体里爬起来,接着该回家的回家,该赶路的赶路。

除了身体变得透明,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好看吗?”裴雪听忽然问,语气冷淡。

裴雪听突然伸手,摸到了绝不该存在于十三岁的裴雪听身上的枪,随后转身点射三枪。

像是被投掷石子的湖面,周遭景象如涟漪般荡漾开,随后猛的碎裂。

裴雪听举着枪,枪口滚烫。

照雪震惊地捂着胸口的三个枪眼,猝然跪倒在地。她没有血,但白磷弹造成的伤口在剧烈地燃烧、腐蚀她的皮肤、骨骼和血肉。灵魂上传来的痛楚几乎要将她迎面击倒。

“生而开天眼者,窥阴阳、辨虚实。”裴雪听一步步地逼近,“你对我的了解还是不够,你怎么会觉得这种手段能迷惑我呢?”

“生而开天眼……原来你就是这一代的大天师。”照雪喃喃道。

裴雪听没有否认,“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照雪闭着眼睛笑了一下,“我没有共犯。”

远处的夏彤身子一震。

裴雪听摇头,“我不要假的供词,这种供词结案会被检察院打回来的你知道么?”

背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裴雪听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不听指挥的司南和其他人赶过来了。她根本没带其他人,狙击手都是吓唬照雪的。

“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我本来就是妖。”

照雪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她几乎要蜷缩成一团。有一颗白磷弹打穿了她的脊梁,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在硫磺温泉里泡澡,每一根骨头都在燃烧。

“你这样说,其他安分守己的妖可是要有意见的。”裴雪听叹了口气,“她在骗你,你看不出来吗?”

照雪的笑声轻得像一阵风,却没有回答。

她像是扑食的豹子,突然弹起,五指化成锋利的镜片,狠狠刺向裴雪听。裴雪听向后躲闪的刹那,一道符文凌空打来,正中照雪。照雪倒飞了出去,砸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照雪模糊的视线里,夏彤跌跌撞撞地朝她跑过来。

她闭上了眼睛。

要活下去啊。

——

“我要怎么找你呢?”夏彤抱着小熊,靠在落地窗上问她。

“水坑、玻璃、镜子,一切能倒映出你的地方,我都在。”照雪隔着那层脆肉又冰冷的玻璃,轻轻地抚摸她的脸,“他们又给你吃芒果了。过敏是什么感觉呢?”

“像是要被人掐死的感觉。”夏彤低下了眼睛。

照雪沉默了很久,说:“我们交换身体吧。”

于是照雪模仿电视里的马克西姆弹了《野蜂飞舞》,把夏江和程红吓得魂飞魄散。照雪很得意于这个小把戏,于是两个人按住她的手脚,捏开她的嘴往里面塞芒果的时候,她扭头去看落地窗里的夏彤。

夏彤在哭。

过敏没有那么痛苦。

但是夏彤的眼泪好像一只一只的小虫子,把她不存在的心脏咬蚀得千疮百孔。

一个人类,也会为了妖流眼泪吗?

——

夏江因为故意伤害、虐待儿童罪被刑事拘留。新闻出来的那天,网上骂声一片,言辞之间恨不得把他每一滴血都喝干。夏彤的情况得到了全社会的关注,但她仍在特调局的监控之中。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裴雪听裹着一身潮湿的水气推开了病房的门。

夏彤把头转过来,没什么表情地对着她。

“别跟看仇人似的看着我。”裴雪听拍去外套上的水珠,把怀表放到了床头柜上。

夏彤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急急地伸手去抓。但这次无论她怎么摆弄,都不会有声音回应她了。

“她死了。”裴雪听一锤定音,打碎了夏彤最后的希望。

夏彤的眼泪怔怔地掉下来。

“你是故意让我们发现她的存在的,所以提示我们你有个‘姐姐’。否则我们恐怕还要兜很大的圈子。”裴雪听十指交握按在膝盖上,“现在又算什么呢,看见她真的愿意为了你豁出命去,后悔了吗?”

在夏彤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值得信任。

爸爸妈妈是为了钱弄瞎她眼睛的人,粉丝是她围观她悲惨生活的无知欢呼者,经纪公司是那对狼心狗肺的夫妻的同伙。所以她也没有完全相信过照雪,坚信照雪图谋她什么。

她利用照雪除掉夏江和程红,又利用特调局除掉照雪。

但是现在照雪真的死了。

那个共享她的容貌、快乐和痛苦的妖,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小姑娘,坏人坏得不够彻底,是很痛苦的。”裴雪听凝视她的眼泪,“顺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因为照雪临死前坚持她没有共犯,所以恭喜你,你无罪。特调局不会对你下达处罚。”

裴雪听起身,凑近她的耳朵,轻声说:“坏消息是,你只有十分钟用来悔恨自己所作所为和缅怀她了。根据特调局规定,卷入相关事件的人类要接受洗脑,清洗有关记忆。”

夏彤惊恐地推开了她,“不行!我不接受,你们不能强迫我!”

“你没有选择权。”裴雪听冷漠地说,“好好回忆吧……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真心实意爱过你的,是一只妖。而你不会再有和她相关的任何记忆。”

——

司南一路小跑着冲进行动科,“啪”的一声把怀里的早餐拍在裴雪听的桌子上。裴雪听被她吓了一跳,纡尊降贵地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分了一点给他,眼神含义是:“找削呢?”

小麒麟挺住了自己为数不多的骨气,“哼”了一声,高高地昂起头转身走了,因为没看路膝盖撞了茶几。

裴雪听已经习惯他时不时的抽风,头也不抬地把早餐推给了旁边的檀真。檀真现在就跟她的挂件似的,走到哪跟到哪,三分钟不见就问个不停。好在这个挂件恪尽职守,轻易不出声,裴雪听也就忍了。

“原来跟我打赌的早餐是给那个男狐狸精的。”司南小声嘀咕,“就知道老大见色忘儿。”

裴雪听本来没听见,结果微信弹出来十几条消息。

微信群“特调局相亲相爱一家人”里,信息科的谛听疯狂艾特裴雪听:

谛听:@裴大爷,你们科什么时候来了个男狐狸精啊?这种人才不是一般都在前台吗?

谛听:@狂炫酷霸司傲天,小麒麟对自己的定位很准确啊!

……

这神兽打字和偷听一样溜,裴雪听一下子还翻不到顶。她愤怒地把手机拍到办公桌上,撸起袖子就要下楼找信息科理论,好歹被玄武和檀真架住了。

“听墙角还听得明目张胆,隔着三层楼都拦不住他了是吧?我今天就要去把他的耳朵割了。檀真你给我撒手!”

一片鸡飞狗跳里,宋小明默默地蹲在水族箱前刷新闻。

“虐童案受害人、前网红夏彤已被一海外家庭收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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