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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十二年春(十七)


陆吾背后扣着审讯室的门,面前坐着神神叨叨的琥珀。天花板上打下来一束冷白的光线,像是剖白了正中的人每一丝表情变化。陆吾观察过很多人类,琥珀不是他们之中最疯的一个,却是最令人讨厌的一个。

“我记得你。”琥珀摇晃着手铐,笑嘻嘻地说,“你是救不回烛姐姐的废物。”

“你想救她,我怎么没看出来呢?”陆吾松了松领带,漫不经心地说。

“我当时想救她。”琥珀轻飘飘地说,“不过她不愿意和我走,宁愿和檀真一起死。那他们就一起死好了,反正他们总是在一起,从来看不见我。”

陆吾拉开一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认真地端详了他半天,总算确定了他这身养生大师似的派头是在模仿谁。

“你学檀真学得很不好。”陆吾诚恳地给他提出建议,“他不需要白衣来凸显自己的出尘,因为他确实除了烛什么都不在乎,从骨子透出来一股不像人的气质。”

要不是他在人间找到了烛,檀真还不一定去补白商陆的缺。只能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琥珀阴恻恻地盯着他。

“你知道你这种通过搞破坏来吸引家长注意力的行为,在现代被称作叛逆期青少年的几大症状之一吗?”陆吾的手指上上下下扫了他一通,惋惜似的,“你们这些人,活那么长,也不知道研读一下学问,紧跟时代的步伐,就知道打打杀杀。”

“你想说什么?”琥珀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什么都不想说。”

陆吾打了个响指,审讯室的门被人推开。全身笼罩在黑色中的执行科干员推着小车走进来,上头放着整整一盘浅绿色的药剂,和若干未拆封的注射器。

“特调局可不是什么公开透明的机构,我们没有那么多能上台面的东西。”陆吾曲起指尖在玻璃瓶上弹了一下,笑道,“你就好好领略一下现代科技的魅力吧。”

——

檀真把镇定剂推到裴雪听的身体里,她慢慢地安静下来,柔软乖顺地垂下睫毛睡着了。檀真呆呆地抱着她,像是被人抽走了灵魂,唯有躯壳还残留拥抱她的本能。

我要怎么办?檀真想,杀了琥珀吗?

三千年过去,琥珀的鬼瞳之术修炼到何种地步,已经不是他控制范围内的事了。最坏的情况是,琥珀是唯一能解开这个咒术的人。

人的记忆是很复杂的东西,是塑造一个人灵魂的一部分。这也是檀真一直以来隐瞒裴雪听过去的原因之一。强行把另一部分记忆灌进她的脑海里,会为她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裴雪听会陷入难以自拔的混乱,而天眼的存在会让她本能地追寻真相,时间一长,她会彻底疯掉。

门被人推开了。

“我给琥珀上刑了。”陆吾站在他身后说,“最好的结果是他撑不住,先招供。最坏的结果是我先杀了他。”

檀真“嗯”了一声。

陆吾的心情很复杂。

良久,陆吾拍了拍檀真的肩,说:“是打了镇定剂吗?带她去休息吧。”

“陆吾,我进青铜墓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檀真轻声问,“烛为什么会变成人,我的天眼为什么在她身上?”

陆吾答非所问道:“事关昆仑山、神明和天道的一切事宜,都被称作天机。天机不可泄露,你是知道的。”

檀真默然。

他隐隐有猜测,自己入青铜棺而没有身形俱灭应该是烛的作为。但他实在想不出来烛是怎么做到的,又为此付出了什么。陆吾说过烛是力量流失的神,是世间无人供奉的神明。

是他的神在他生命即将消逝的最后一刻,垂怜了他吗?

陆吾走到他身前,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腔,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很费劲,像是从牙关里蹦出来的,“你这里是曾经另一个神的心,一颗永远不会停止跳动的心。”

檀真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

长明之灯,不死不灭,燧人氏火,永垂不朽。

窗外忽然狂风大作,暴雨毫无征兆地泼洒下来,峰峦叠嶂般的浓云间电闪雷鸣。陆吾说完这句话,整个人脱力般扶着墙壁坐下来,对着窗外的闪电竖了个中指。

“吓唬谁呢,我们特调局别的没有,避雷针可是按时维修更换。”陆吾啐了一口道。

“她把她的心给了我,”檀真喃喃道,“拿走了我的天眼。”

灯灵没有肉身,更遑论心脏,但她不死不灭依托的正是长明灯的火焰。她把那簇火焰放进檀真的胸腔,走下神龛进入轮回。

陆吾盯着他怀里熟睡的裴雪听,沉吟片刻道,“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给了她另一颗心。”

——

烛在人间颠沛流离良久,模仿学习人的快乐和喜悦,却始终没有学会悲伤。长明灯灵感受不到痛苦,每次灯火被人吹灭,她就会陷入沉睡,再次醒来便什么都不记得。

于她而言,生命无足轻重。

“陆吾,”烛指着自己空荡荡的心口,低声问,“这里是什么?我这里好疼。”

陆吾重重地叹了口气。

“烛,当你感到痛苦的时候,就说明你拥有了心。”陆吾偏头看着她,“我该恭喜你吗?你现在和人一样脆弱了。”

——

裴雪听上了全套的医疗设备监控,身体里任何数据波动都会被整理成信息流传输到电脑上。琥珀咬牙不肯招供,特调局别无他法,只好减少她清醒的时间。

檀真去看她的大部分时间里,她要么闭着眼睛睡觉,要么用空空如也的眼睛对着天花板。

“一般进行脑电波监控之前,病人需要停用安眠镇静类药物,以免影响数据。”医生指着屏幕上一团上蹿下跳的线条,愁眉苦脸道,“她打了好几针镇定剂了吧?脑电波还活跃成这样!这不合理!”

“如果她现在醒来的话,会怎么样?”檀真试探着问。

医生严肃道,“不乐观。按她现在脑电波的活跃程度来看,病人大概率会诊断出精神分裂症。”

檀真不再说话,低头看向手机。

特调局科长群里热火朝天,关于裴雪听的事给出了五花八门的建议。

执行科声称再给他们二十四小时,一定把琥珀的嘴给撬开。就算琥珀是铁打的,执行科也能把他打碎了一块块拼起来,把供词从他嘴里刨出来。

此举遭到楼下信息科强烈反对,因为审讯室的血从天花板里渗出来了,正好滴在信息科科长的泡面里。信息科科长连夜加班,见之大怒,执行科但凡换个科长,他已经上去讨回公道了。

档案科表示大家都别急,执行科和信息科先别打了,要打去陆吾办公室打,这样打又打不死人……我们正在积极寻找关于鬼瞳的古籍记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关键仍然在琥珀身上。

自从差点杀了琥珀那次以后,檀真就没再见过他。陆吾并没有明令禁止檀真见他,但执行科的刑罚花样百出,檀真纵然想见也插不进去空。

檀真点开执行科科长——枭的微信聊天框,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

琥珀低头盯着自己裸露的小臂,乌青的皮肤上是大片连起来的针孔。

执行科给他上了吐真剂、吞铁丸,但都没有用。最后大名鼎鼎的执行科科长本人亲自来了,差点给他打神经毒素,好险被下属拦住了。各种药物在琥珀的血管里横冲直撞,像是要把他撕裂。

琥珀神思恍惚,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和裴雪听一起沉溺在了三千年前的回忆里。

他觉得自己一时间浸泡在审讯室惨白凄楚的灯光里,面前摆着叮当作响的药剂;一时间又仿佛身处蝉鸣不止的夏天,院子里矢车菊随风起伏,檀真坐在背后的屋子里批小孩子的作业,烛在月光下荡秋千,裙摆长长。

极少的时候,琥珀会觉得冷。

从前他是不怕冷的,逃亡的路上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冷远不是最可怕的。那时琥珀很想活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但总是咬牙切齿地看着所有想要他死的人。

后来他遇到了檀真和烛。

檀真不是个会带孩子的人,烛自己也很孩子气。但檀真会把自己的外袍剥下来给他挡雨,抱着他在暴雨中寻觅遮雨的地方。琥珀死死地搂着琉璃灯,灯火慰藉着他心口的皮肤。

那些记忆太久远,久得琥珀已经遗忘了那些短暂存在过的温度。

——

“琥珀。”

琥珀乍一听见这个声音,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这声音总是这般不咸不淡地唤他的名字,好像没什么情绪似的,要他认真做功课,要他去打一壶甘蔗酒,要他别再去赌钱。

琥珀抬起被血浸透的睫毛,看着站在灯光下的檀真。

檀真穿着白衬衫和烟灰色西裤,整个人色素浅淡得像是一捧雪。琥珀怔怔地想,陆吾有句话说的没错,檀真看上去确实很不像个人。

“又来杀我了?”琥珀轻声问。

“我不是来杀你的,”檀真用湿巾擦去他睫毛上的血,俯视他的眼睛,“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你为什么那么恨我。”

两人的眼睛之间毫无遮拦,琥珀如果想,能立刻把檀真拖进他的咒术里。但琥珀没有任何动作,甚至有些紧张。

“你觉得我和烛抛弃了你,所以想报复我们,是不是?”檀真的语气很平淡,“我记得我离开三桥的时候说过,你可以找我报仇,可以杀了我。但报仇也要找对对象,我曾是你的师父,最后再教你一次好了。”

琥珀猛地睁大了眼睛,“你要干什么?檀真!”

“以身相替符,你不会没听过吧?”檀真道,“人都要为自己做错的事付出代价,我这一生要么做错,要么错过——这一次,应该不会再错了。”

檀真转身离开。

“你疯了檀真!你会死的!”琥珀突然从椅子上弹起来,手脚却被死死地束缚住,动弹不得,关节处被发亮发烫的咒文割得血肉模糊,“她是神,她不会有事,死的人只有你一个!”

“檀真……师父!”

琥珀痛哭出声。

“我做错了,师父。”琥珀抽泣着说,“我只是气不过。你们要自由,所以头也不回地出海,却能为了那个小皇帝闯进帝都……为什么我总是最不重要的那一个。”

檀真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

琥珀垂首流着眼泪,哭得像个孩子。

“谁要杀你们,我就杀他。安乐公主派人打探你们的下落,取你们的性命,我就帮北蛮人攻破她的城池,把她碎尸万段。楚氏苛待你们,囚禁你们,我就让楚氏不得好死、香火断绝。”琥珀仰头看着檀真,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我只是想……如果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你们,你们是不是就可以回来?”

“这样也不可以吗,这样也是我做错了吗?可我不知道,你不在,烛姐姐也不在,没有人教我,没有人和我说这样不可以。”

“我不想做国师,我也不想帮他们杀人。”

“我只是……想和你们在一起。”

帝都法场一别,琥珀便四处打探檀真和烛的下落。但檀真有意避着他,琥珀几次跟丢,最后在云中青铜墓找到的只有烛。可烛身边有了另一个人,亦不肯和他走。

檀真死了,烛也不要他。

琥珀一时不知人间何处可去。

“不要哭了。”檀真叹了口气,轻抚他的头顶,“记得我教你的吗?如遇苦难灾厄临己身,不想不念不听。”

琥珀敛了哭声,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

“我少时逢天下不平,丧尽亲友,孤苦伶仃被送进宫,满心仇怨,只想着这烂天烂地早晚被一把火烧了才好。”檀真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不救惠明太子,看着楚氏子弟自相残杀,放任天师协助北蛮南下……死了很多人。”

琥珀浑身一颤,不安地看着他。

“当年你骂得没有错。”檀真平静道,“这世上因果何止千万,我撇不干净。我没有教好你,是我的错;你恨我,我也没有怨言。烛是无辜的,我自然也有我的办法偿还她。”

琥珀用力摇头,泪痕狼狈。

“那个指使你的人或许没有告诉你,烛早已经不是长明灯灵,也不再是神。她身负天眼,是个肉体凡胎,她这次真的会死。”

琥珀面露慌乱,不似作伪,檀真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檀真问:“你到现在,还是不愿意告诉我怎么解开吗?”

“师父,”琥珀苦笑道,“我既然以为她是神,怎么会用寻常的手段呢?”

檀真身体一僵,缓慢点头道,“我知道了。”

“师父!”琥珀叫住了他,目光殷切,“你能再摸一下我的头吗?求你了。”

檀真将手放在他的发顶,不言不语。

“我小时候,他们都不喜欢我,害怕我,说我有一双鬼的眼睛。”琥珀轻声道,“后来他们都死了,我也没有地方去。如果不是遇到你们,我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活着’。”

“师父,你教我敛杀心,明善恶,世事洞明,不沾因果。”

我本炼狱恶鬼,憎这人世,恨这众生。

却于雨夜逢仙人。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我学得不好,害死了很多人,害了烛姐姐,对不起。”

“我们师徒曾在一张桌子上对赌,我输给了你一双眼睛,你还记得吗?”

琥珀一直低着头,檀真对着他的发旋出神,闻言突然惊醒,两指截向他颈侧的脉道。但已经来不及了,琥珀强行调动体内灵力刺进了自己的眼睛,两股温热的血倾泻而下。

修鬼瞳者和修天眼者不一样,前者的眼睛是切实的命门所在。

“琥珀!”

审讯室外守着的人一拥而入,看见七窍流血的琥珀,连忙打开了禁锢。檀真一把抄起琥珀往外冲,入手只觉得太轻了——这个他养大的孩子,恨了他三千年的孩子,轻得像一片落叶。

“叫救护车!”

琥珀的身体迅速地脱水、干枯,像是烤炉里失去水分的蘑菇,只剩一层枯槁的皮包裹骨骼。檀真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这种死法——白商陆就是这么死的,最后形神俱灭,不得超生。

“师父,我知道错了……”

琥珀的声音轻如蚊呐。

“你渡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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