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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序 我的小说与我


二〇一〇年的春天,我正在休整。八年不间断地写作,一部中短篇小说集与两部长篇小说(《琉璃时代》《浮沉》)消耗了大量的心力,我第一次感觉到累。

本来计划休整结束后,我兵分两路,一是继《琉璃时代》之后完成另一部民国长篇,同时,静候着《浮沉》第三部的到来。

我清楚记得构思好《浮沉》第二部的大致内容后,我一直没有动笔。当时出版社与读者们都催得急,我也不便解释。有一天,我从上海乘火车回南京,当时是下午,车厢内光线明亮,车身轻轻摇晃着,很是舒服。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一小段时间,光线暗了下来,不仅是窗外,窗内的也变得昏暗朦胧。一瞬间,我的心悸动起来,既幸福又带着微微的疼痛。我坐在座位上,略微缩起身体,尽量减弱冲击。小说中的人物、情感、命运扑面而来。我知道我可以动笔了。

我的每一部小说,都是我一见钟情的爱人。我不知道如何解释这种相遇,总之除了构思与写作,这种相遇是我小说的生命之源。我从不认为小说是死的,我认为它们是活的,不仅活而且活活泼泼,充满了能量。

它们引领着我,给予我小说创作中所有的需要,而我则通过文字,一点一点将它们呈于人世间。

如果没有这种感觉,我宁愿不动笔。

就在那个春天的一个傍晚,我去超市买东西,父亲来电话,让我回南京。他说小舅走了。我莫名其妙地一阵愤怒,质问他什么叫走了。

父亲说,母亲和舅舅们一起去踏青,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小舅走了,大舅在抢救,母亲正被救护车送往南京。他让我赶紧买票回家。

记得那一晚我反复给父亲打电话,我怀疑母亲已经不在了,他怕我扛不住,所以欺骗我。我不停地告诉他我可以的,我能行,直到我听到急救医生说,母亲还活着,这才稍稍安心。

事隔十年,我到现在依然感觉如在梦中,似乎有人拍下我的肩膀,我就能醒过来。那场车祸没有发生,小舅还活着,生龙活虎地与我聊天。大舅更活着,已经搬到北京画画,如他当初所说,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都完成了,作为艺术家,他要把人生最后的时间都献给艺术,当一个文艺老青年。

小舅是我的故事会,我们俩坐下来东南西北,比着说故事。大舅是艺术会,东说西说,总离不开书画。我出生时,他们都没有成家。我像一个小尾巴,在外婆家跟着他们玩耍。大家坐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不仅说不完,还要比着说,比谁说得更有趣,谁说得更精彩。他们心里有忧愁,但从不表现,我则无忧无虑,笑得从板凳摔进桌肚里。

人生很多底色,就在那样的聊天中渐渐建立了。而外公与大舅的争论,永远是聊天里不可少的内容:什么是如锥画沙?什么是入木三分?碑学与帖学、二王与钟繇、用笔与结体、继承与创新……

中国艺术的千古之争,父子俩论起来没完没了,我和小舅互相挤眼睛,趁机多喝茶、吃点心。

后来两个舅舅各自成家,相聚少了。再后来我离开家乡来了北京。外公外婆高寿去世后,大舅常自嘲,说父母走了,他是面对死亡的第一梯队。大家听了哈哈乐,说我们是长寿家族,他这个队要排很多年的。

我们在有常里过得太久了。日日生活、年节聚会,老人们老到不能再老了,就离开人世。我们忘记了世事无常,人生的伤心之外,还有不可测。

一夜不曾合眼,我飞回南京。下飞机打给父亲,父亲的第一句是大舅走了。

我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充满愤怒,我不像去照顾母亲,倒像去打仗,要在死神带走两位舅舅之后,为抢夺母亲而战。

车窗外江南春色翠绿娇艳,我的心沉入一片白色茫茫。我的眼睛和心灵产生了分离,我陷入漫长的噩梦,并且再也没有能力醒过来。

夏天之后我回到北京,精疲力尽。

此后秋天、冬天、春天。我不断接到母亲、舅母们的电话,话说来说去,如同她们的悲伤一样,怎么说也说不完。

第二年春天,南方暴雨,母亲于深夜给我发了一条信息,她说她开始写字了,家里的书画不要断了。

不要断了。

外公与大舅对我的教育纷纷回到眼前。我虽然走了一条文学之路,但艺术启蒙与熏陶是我的文学基础。我有一支笔,没有写字画画,却可写小说。我要把那些争论写进小说,写成小说。这不是他们的故事,也不是我的故事,而是一个不要断了的故事。

我把宣纸铺在地上,写下巨大的两个字“风舞”。

从这两个字开始,我重读中国古代书论与画论,重新拿笔恢复书画训练。这不是为了疗伤,更不是为了写外公与大舅的命运,而是为“不要断了”。

“不要断了”是多么重要的事情。艺术也罢文学也罢,文明最基本和最重要的事,从来都是“不要断了”。

梁启超说,知识分子研究学问,既要精微又要博杂,更要用平实的语言将这些知识传播给大众。

如果这个语言是一个故事、一本小说呢?

“不要断了”是一代又一代人努力的结果。这其中有大师与学子们的薪火传递,有大学的建设与教育,还有很多家长们带着孩子奔波在少年宫、培训班、书画展……而在江南的某些年的某些时刻,是父子俩对坐桌前,不停地探讨与实践。当这一切变成激情与爱,潮水一般向我涌来,我的努力,则是以我之笔写下一部小说。

此后九年,我不停地对书画进行学习、研究与实践,同时一遍又一遍创作并修改小说开头、小说语言、小说结构、小说的一切又一切。

很多人问我,你还写《浮沉》三吗?

还有人问我,你还写作吗?

我张了张嘴,不知从何答起,只说,在写。

不要断了,不能断了。

我有责任,更有发自心底的爱意与执着。

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我的《浮沉》一、二部,《琉璃时代》与《卡卡的信仰》,这对我是莫大的鼓励。同时以这篇小文作为再版自序,说说我的这些年。没有写完的小说我一定会写完,而完成的作品不论好坏,在当时我都尽力了。

现在再看它们,缺点有的,遗憾有的,但是,没有后悔。

大概这就是青春吧。

崔曼莉

2021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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