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眼不见心不烦,我决定回宿舍。
我背着大书包抱着一大堆书走出教室的时候,颜舒舒和肖哲还都没有回来。
这时候的校园如此静谧,只有几颗寒星,在天空的北面微微颤抖。我喜欢令人沉静的东西,星星算一样。在县城的老家里,我的小床紧挨着窗口,天晴时能看到星光。星空也是有脾气的,四季虽然往复更替,却也有时更明亮些,有时更暗,叫人捉摸不定。我仰头看了半天星星,脖子也酸了,于是扯出毛衣的帽子,套在头顶,开始加快脚步。差不多是半跑,平时十分钟的路程,我只用一半时间就已经到达。
学校为了省电,楼道里的灯要到放学前十分钟才开。我只能一个人慢慢踱进黑暗的楼道里,摸索着上楼。
不知是不是由于黑暗,我的耳朵显得特别灵敏。才上到二楼,我就好像听到楼上传来什么嗦嗦的声响,听上去又不像老鼠又不像脚步声。我不愿意承认我是害怕,但是我的手还是有些微微发抖。我把书抱在胸前,又上了一层楼梯,刚刚打算迈步向前,才看到在楼梯拐角那里,居然真的坐着一个人。
我没有凑近看,能看清楚的只有那双在黑暗里烁烁闪光的眼睛。但是只有那双眼睛,就令我一下子辨认出来:那是于安朵。
她应该是蹲在地上,不发出任何声音,就像蛰伏在那里许久的一只猫,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浓烈而独特。
此时此刻,她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是等人?
这个女孩虽漂亮却古怪,每次见到她,我都有些说不出的紧张,感谢漆黑的夜幕给我借口,我并没打算为她停留,而是侧身错过她,继续往楼上走去。
可就在我经过她身边时,她发出了突兀的声音:“妓女!”
她的语气口吻,居然与记忆中那个瓮声翁气的小女孩如出一辙。
随着这声冷静的侮辱,我的心一下子被拎了起来,时光仿佛倒退的过山车一般哗啦啦向我脑后驶去,冰凉从脚底往上渗透开来。
她是在骂我吗?哦,如果是的话,她一定是疯了。
时隔如此之久,我以为我已经离那些“恶”相当遥远,我以为已经再也不会有人洞察到我身上所携带的那似乎与生俱来的不友好和敌意,可是没想到它还是会随着那两个字排山倒海轻而易举地侵袭了我。
我的脸红了,飞快跑上楼去,一秒钟也不愿等。
我的身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而且我也已经分辨不清到底她还有没有再说话。我一口气奔到我的宿舍门口,迅速拿钥匙开门,仍然在喘息。
可是“意外”远远不止这一个,就在门推开后,我失声大叫,坐在我床边的竟然是他!而且他正对着窗外那点暗淡的光在津津有味地翻看我的语文笔记!
他怎么会在这里?!
“欢迎回家。”他合上了书本,对我做出一个敞开怀抱的动作。
好像我们早已经约好,而他只是专程等在这里一般。
“你到底要干什么?”
“想知道,就把门关起来。”他慢悠悠地说。
“我不想知道,你最好马上从我这里滚出去。”我大力把门拍开,大声吼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马小卓,冷静点。”他丢掉我的笔记本,站起身来,快步走到我面前,不顾我的反对,把我身后的门一把关上了。
“最多还有十分钟。”他说,“这里会人来人往。如果我当着大家的面亲了你,你说会不会上天中论坛版的头条?”
“你也没好结果。”我说。
“我?”他毫不顾忌地纵声大笑,“我顶多就是被你们这里的保安拖出去,天中的保安很菜的,揍人都不会。而且你说,像我这样天天往局子里跑的人,我怕个啥呢?”
他的话的确让我放弃了放声大叫的念头。是的,没错,他说得对,顶多再过十分钟,这里就会人来人往。我从晚自习上提前跑出来,而他待在我的宿舍里,楼下还坐着他一脸恶意的女朋友,我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楚。
我别过头去,只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他是他,我是我,我们还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永远都不会交集。
“她在楼下。”过了半晌,我提醒他。
“我知道。”他满不在乎地说,“不是她我怎么能上得来呢。”
这下我就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你在吃醋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疑惑的眼神,他又把它当成一种嘉奖,且越来越靠近我,“我最讨厌别人拒绝我的礼物,而且你还把它扔进了垃圾桶。如果是别的女人,我早折了她的脖子。不过既然是马小卓的话,我想,我还是遵守我自己的承诺,亲手替你戴上它比较好。”
他一面说一面从脖子上取下那在垃圾桶里待过的“垃圾”。
这竟然真的是他随身带的东西。
“记得那天你说到护身符。”他说,“没错,这是我的护身符,我把它送给你,你知道意义何在吗?”
我想躲,但我不敢躲。走廊里好像真的已经传来别的女生的脚步声,我没有挣扎,戴就戴吧,他戴了我还可以再扔。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没声没息地从这里消失。好吧,我承认,我承认我没有成为新闻人物的勇气。
他满意地看着我苍白的脸色,满意地替我戴上那个鬼东西。然后,在我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俯下身来,吻了我。
当我明白这是一个“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这个吻当然不美妙,我甚至羞于用任何词来描述它。那一瞬间,我只是想起了那些螃蟹。去年过年时,阿南拎回来许多只活的螃蟹,奶奶把它们放在一只大桶里,用刷子刷它们的身体。半夜时,它们纷纷吐出泡沫,无数只脚在桶壁上发出摩擦的声音。我一直以为,那声音荡漾着一股邪气,因此晚上总是早早入眠,害怕听到。然而此时此刻,它们却仿佛聚齐在我耳边,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在这样的声音里,我简直无法逃遁。
我死死地闭着眼,不知过了多久才张开呼吸困难的嘴,狠狠地咬下去。
“靠。”他轻轻喊了一声,把脸从我的脸上移开。我连忙瞪大眼睛,亲眼看着他舔了舔带血的嘴唇,然后,他很开心很开心地笑了,他用力一搂我的腰,我感觉自己好像整个人都快被他从腰部断成两截。他眯起眼睛看着我,用一种让我非常非常不舒服的咨询的口吻说:“马小卓,你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别过头去,不想看他丑陋的脸和丑陋的嘴唇。我竟然被这样粗鲁的人剥夺了属于我的第一个吻。简直是,奇耻大辱,旷世之羞。
就在这时候,我敏感地感觉到身后有动静。本来就没完全关好的门好像被谁“吱呀”一声又推开了一些。
我吓得一转头,猛地往身后望去。
是于安朵。
她的身子半个露在门外,大大的眼睛像被人挖掉两块瞳仁,仿佛因为剧烈的疼痛,破碎的眼泪哗啦哗啦流个不停。说实话,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这样哭,面无表情却泪流满面,刹那间,我竟然想起成都的雨,而她娇美的脸就像一扇透明的玻璃窗。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眼泪无声无息,不像那些硕大的雨滴。我被那样的哭吓到,想张嘴,却一个解释的词都吐不出。
说来也可笑,此情此景,我能解释什么呢?
不过一秒,于安朵转身跑掉了。
我猛地推了他一下,示意他去追她,他却转回头,看着我笑了一下,然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地说:“那个姓肖的,现在在教室,你说我还他一瓶开水,会是什么情况?”
我虚弱地对他说:“你不要乱来。”
“再说一次。”他命令我。
“你会有报应的。”
“继续。”他挑衅。
我终于敢看他的脸。他的眼睛很大,眼珠非常非常之黑,以至于我能从里面看到我自己——一个无比狼狈、缩头缩脑、眼神闪烁的我自己。待我还想再看清些什么的时候,他的唇又要命地靠过来,在我的唇边,以无比轻柔的力道,轻轻地辗转了好几秒。
“不要再做坏事了……”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我努了半天力,说出的居然是这样半句废话。
“你是在为别的男人求你自己的男人吗?”他笑起来。
“不!”我回转脸,用力挣脱它。可是我没有成功,我到今天才发现,男人的力气居然可以这样大,他只不过伸出一只胳膊,我就动弹不得。
“不过你要是说不,我就饶了他。”说完,他低下头,用两根手指捏起挂在我胸前的那个护身符,对我说,“我警告你,不许取,更不能丢,否则……”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住了。在我的脑子控制不住地跟随他的话语想象了许久之后,他才公布答案:“否则会死人的,信不信由你。”
不知道为什么,他越说死人,我倒是越想把脖子上的东西取下来,向他的脸上扔过去。我真想看看,马卓是个什么死法呢?
或许他说的“心里不怕表面装着怕”,就是这样子的?
不知是不是为了破除他对我的预言,我动也没动。
他的语气又变得出奇的温柔:“马小卓,我泡定你了。你是我的,你记住。以前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但从今以后,要是有别的男人敢对你有非分之想,那他就会死得很难看。”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像松掉手中的秋千一样,松开我的腰,取了放在我床上的那顶熟悉的卡车帽戴在头上,最后走到我身边,亲了亲挂在我胸前的那个护身符,又捏了捏我的脸,说:“再会。”
然后,他打开我宿舍的门,扬长而去。
我的头脑,仍旧一片空白,空白得像刚刚粉刷一新的屋子,白得掉灰。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听觉才恢复过来,听到整栋教学楼和楼下鼎沸的人声。
灯亮了。
晚自习结束了。
宿舍的人都回来了。
而我,仍然站在宿舍的中央,不知所措,像只拔了毛的傻公鸡。
我走到自己的床边,拖了鞋,钻进冰冷的被窝里,两手抱着膝盖。我的嘴唇仍然释放着灼热的气息,这气息太强烈太强烈了,我甚至不敢伸出手指去触摸,害怕被灼伤。
我没有脱衣服,整个人滑进被窝里。
胸前的护身符直指我心脏的方向,我的幻觉告诉我,它随时都会在那里划一个小口子,把我的心取出来,去送给那个叫做毒药的人,任他把玩,任他尽情地观看甚至品尝。
颜舒舒好像在我的床边坐过一阵,也好像喊了我的名字。不过我都没有答应,也没有回转身来,我想她一定知道我在哭,所以她没有继续打扰我。我就这样一直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眼睁睁地看着宿舍那面灰暗的白墙,泪如泉涌,无法遏制。
我有多久没有这样哭过了,我不知道,眼泪已经离我很久远,我已经想不起它的滋味的时候它忽然来袭,令我全身虚脱。可我知道,就算我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也没法跟于安朵的眼泪相提并论。我想我真的能切肤体会并理解她的痛苦,我就像一个被灌了迷药的可耻的小偷,偷走了她最宝贵的东西,自尊、骄傲、梦想、爱情,一切的一切,纵然我是多么的心不甘情不愿,可事实就是事实,再也无法改变。
我还想到我莫名其妙被别人掠夺走的那个吻,想到阿南,如果这一切被他知道,在痛恨毒药的同时,他会不会也对我感到失望。我应该反抗的,不是吗,我怕什么呢?哪怕被一刀捅死,我也不应该用我的软弱来成就他的流氓行为。
迷迷糊糊,我几乎快要睡着了,才仿佛听到女生宿舍忽然传来的惊呼,宿舍的灯也好像忽然亮了,楼上楼下一片沸腾,我听到很多人在来回跑动,颜舒舒从床上跳了下来,跑到了门外去,大约一分钟后,她回来了,尖叫着说:“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毒药跟于安朵说分手,于安朵跳楼了!”
我想坐起来,可是我全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觉得我的心脏在那一刹那停止了跳动,灵魂飞出身体,只余一个无用的空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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